序章 鲁迅所用格纸与辑校古籍金石手稿的时间推定
现存的鲁迅辑校释录古籍与金石手稿,大多未署时间;可在鲁迅日记、书信或其他文献中觅得证据,确定书写时间者,为数亦有限。有些手稿可以根据内容或文本形态的演变痕迹,辨析出它与某件书写时间明确的手稿之先后关系,以后者为基点,断定前者“早于/晚于某年某月”。更多手稿(尤以零散手稿为甚)连此点也无法做到,只能谓之“时间不详”。这是材料不足所导致的无可奈何之事。
既然手稿上的时间标署、日记书信等直接证据有时而穷,那么除此以外,能否找到某个具备一定信度的参照系,用以推定手稿的书写时间?以下拟就此问题,做出初步尝试。
一、格纸使用历时性框架的逻辑前提与鲁迅日记的用纸
书写是一定时空内、依个人习惯而开展的行为。所谓个人习惯,包含多个方面(如笔迹、字体等等),书写者惯用何种纸张,也是其中之一。若能分析出鲁迅在各时段的用纸习惯,建立起相应的历时性框架,那么在理论上,至少一部分因缺乏文献证据而无从知晓书写时间的手稿,就可以被限定在具体时段内。那些仅能判断书写时间“早于/晚于某年某月”的手稿,也可利用此框架的“校准”,缩小时间范围。受条件制约,这一历时性框架的“精确解”或许难以得出,但要求得“近似解”,却有着充分可能。
欲构建这样的框架,就必须在古籍金石手稿之外,觅得一个兼具连续性与同步性的参照物。其功用有二:一是利用连续性,弥补古籍金石手稿在时间上的“缺环”;二是与古籍金石手稿做交叉验证,确认二者存在同步性(即使用同一种格纸的时段大致相同),由此核验时间框架的可信度。鲁迅日记是连续书写物,书写时间明确无疑,所用格纸品种及使用时段与古籍金石手稿若合符节(详后),非常适宜作为构建历时性框架的参照物。
为便后续讨论,先简述日记的用纸情况。除1922年日记情况不明之外,鲁迅日记先后用过7种格纸,皆为传统的竖行格纸,用纸总量约1100张:(1)半叶九行无鱼尾的黑口墨印格纸(以下称“格纸甲”),用于1912~1913年日记;(2)半叶九行无鱼尾的白口墨印格纸(以下称“格纸乙”),用于1914年;(3)半叶九行无鱼尾的白口墨印格纸(以下称“格纸丙”),右侧版框中段有明显缺口(断版),用于1915~1920年;(4)半叶十行有单鱼尾的白口墨印格纸(以下称“格纸丁”),用于1921年;(5)半叶九行有单鱼尾的白口红印“洪兴纸店”格纸(以下称“格纸戊”),用于1923~1925年;(6)半叶九行有单鱼尾的白口红印“懿文斋”格纸(以下称“格纸己”),用于1926~1929年;(7)半叶十行有单鱼尾的白口红印“松古斋”格纸(以下称“格纸庚”),用于1930~1936年[1]。每种格纸在日记中至少用满一年,改换格纸品种,只发生在新年伊始,而无年中更迭的情形。
须说明的是,比对可知,格纸乙与格纸丙实际是同一块格纸版片的印成物(因本稿议题所致,为构建更为细致的时间框架,故将二者析分),由于不断刷印,版片磨损而出现断版,遂导致外观上的差异。版片右侧版框中段未出现缺口前印成者为格纸乙,有缺口后印成者为格纸丙。以常理而言,鲁迅应该是先得并先用格纸乙,后得并后用格纸丙。但因格纸乙、格纸丙是同版所印,其间界限不会截然分明,所以在日记与手稿中,均有主要用格纸乙而夹杂少量用格纸丙、或主要用格纸丙而少量用格纸乙的实例。如,1914年9月日记有1叶用格纸丙,1915年日记有2叶用格纸乙,1917年日记有2叶用格纸乙(古籍金石手稿中的此类情况详后)。但格纸乙早于格纸丙的总体趋势,仍很明显。
从现存状态来看,1912~1921年的日记,装订成册,一年一本。1923~1936年的日记,则是散叶,未加装钉。1912~1921年的日记末尾,往往有空白叶[2]。值得注意的是,前人记述日记的装订状况,存在矛盾。1951年,上海出版公司影印鲁迅日记,冯雪峰撰写出版说明,称:
这日记,从一九一二年(即民国元年)五月起,到一九三六年十月十六日止,每年一本,共二十五本……现在出版的是一共二十四本,而缺第十一本,即一九二二年的全年日记。[3]
依此,似乎当时日记全部装订成册。但同样参加此次工作的刘哲民,却称日记全是成叠散叶,言之甚详,不过他对格纸的描述,却有明显与实物不符之处(日记未用蓝色格纸)。
全稿以三层毛边纸包成一大包,共二十四叠,每八叠一中包,每年一叠,全部手迹用有丝栏的毛边纸缮写,丝栏有乌、蓝、红三色。……这二十四叠日记全为散页,看来是积满一年仍如原空白稿纸一刀装,成为一叠。[4]
冯氏、刘氏的记述,各有与日记现存状态不合之处。这就引发一个疑问,日记的现存状态与原始状态一致么?是否被改变过装帧?今案,装订成册的1912~1921年日记,各册书衣(外封面)均有“乙卯日记”、“日记第九”这样的题字,可以确定是鲁迅字迹。1923~1936年日记为散叶,无书衣,自然也无此类题字,各叶未见装订所造成的连续且位置对应的针眼。由此来看,1912~1921年日记应是鲁迅生前装订成册,1923~1936年日记则始终是散叶状态;换言之,现存状态即原始状态。
至于冯刘二人的记述,则是因为观察角度与叙述粗细之不同而有所偏差。冯雪峰未严格地以装帧形式为区分,乃将成摞的散叶,大而化之地视为“本”。刘哲民称全部都是散叶,则可能是他当时所见的确如此。鲁迅日记用传统的竖行格纸书写,装订成册时,一整叶被对折为两个半叶(与线装书同理)。以成册状态直接拍摄,无法拍出一整叶,只能后期做拼图处理,这是非常麻烦的(即便是今日,用数字技术处理,仍要做烦琐操作)。猜测当时为影印拍摄方便,将1912~1921年日记拆散,事后再将原件恢复成早先的装订状态。刘氏所见所述,是拆散状态下的模样。反之,若1912~1921年日记原先是散叶,1951年后才装订成册,一来与各册有带鲁迅题字的书衣,存在情理上的矛盾;二来为何只钉这几册,而不将1923~1936年日记也一律装订成册?
二、古籍金石手稿所用格纸的历时变化
鲁迅辑校古籍金石手稿,或用素纸,或用传统的竖行格纸,极少使用现代样式的格纸[5]。前者无从讨论,所用格纸则与日记高度重合。日记所用的7种格纸中,有6种(格纸甲、乙、丙、丁、己、庚)见于古籍金石手稿,更为重要的是,古籍金石手稿极少使用这6种以外的其他格纸。理清这6种格纸的使用情况,对于判定古籍金石手稿的书写时段,有着至关重要的直接作用。
以下按格纸的使用先后,列举各件书写时间明确的古籍金石手稿,梳理这6种格纸的使用时段及其更迭。如表1,使用格纸甲的古籍金石手稿中,有16件书写时间可知。其中,《蜂衙小记》《燕子春秋》最早,抄写于“庚戌十一月”即1910年12月2~31日。最晚的是《出三藏记集》,该书分两次抄成,卷二至五抄于1914年9月,卷一抄于1915年7月。《出三藏记集》以外的其他15件,均写在1910年末至1912年秋,这一时段显然是格纸甲的使用高峰期。
表0-1 使用格纸甲的书写时间明确的古籍金石手稿[6]
续表
用格纸乙而有明确时间证据的古籍金石手稿,共有9件,绝大多数写于1913年春至1914年春。其中《谢承后汉书》手稿C最早,时间为1913年3月5日至27日。时间最晚的《百砖考》,写在1915年7月19日,与其他各件时间相隔明显较远。
表0-2 使用格纸乙的书写时间明确的古籍金石手稿
续表
值得注意的是,《沈下贤文集》手稿B的卷一〇至一二,有若干叶用格纸丙。结合下文所述格纸丙的使用情况,可知在1914年春,格纸乙与格纸丙混杂使用了一段时间。这或许会对判定某件手稿的时段造成困扰;但从宏观角度看,混杂使用,恰好说明正是在这一时段,格纸的使用出现了迭代。
再看格纸丙的使用情况。格纸丙在日记中连续使用6年(1915~1920),仅次于格纸庚的7年(1930~1936)。不过,1910年代后半,鲁迅在古籍与金石方面投入的精力渐减,书写时间明确的古籍金石手稿只有8件,时间跨度为1914年2月至1918年11月。
表0-3 使用格纸丙的书写时间明确的古籍金石手稿
此处需要说明的是,《会稽郡故书杂集》手稿I的总序、总目、每书小序及各书各卷正文首叶,版心被手描为黑口,看似与格纸丙不同,实则仍是一物。《淮阴金石仅存录》与之近似,用格纸丙,但版心处手描添加了鱼尾。乍看容易误判,须仔细观察并对比,方能辨别确认。读者宜加留意。
另有一些使用格纸丙的手稿,无法确定书写时间,但可判定时间上限或下限,它们与上述实例所示时段(1914年2月~1918年11月),不存在对立性冲突。如《越中典故书帐》记有“会稽郡故书杂集九卷周作人辑家刻本”。鲁迅刊刻《故书杂集》是在1915年,《越中典故书帐》的书写时间不能早于此。
又如,《岭表录异》手稿G是鲁迅抄录校理此书的最后手稿。日记1913年11月4日,称“下午得二弟所寄书一束,内《急就篇》一册,写本《岭表录异》及校勘各一册”[7]。所谓“写本《岭表录异》”,即表1列出的手稿A,“校勘”指手稿E与手稿F(详见第十二章)。手稿A订成一册,手稿E与手稿F合订为一册,日记乃称“各一册”。手稿G是以它们为基础而写成,时间必在周作人寄来前三件手稿之后。
当然,也有一些使用格纸丙的手稿,情况较为模糊。《唐宋传奇集》定稿本卷七《杨太真外传》,有5叶用格纸丙。据鲁迅日记与书信,定稿本最终编定,交稿给北新书局,是在1927年9月。此书篇幅不小,内中各篇未必皆写在当年。就此可举出一个旁证:1926年7月4日,鲁迅致信魏建功,称“其中抄出的和剪贴的几篇”,“想用北大所藏的明刻大字本来校正它”,托魏氏代劳[8]。覆案定稿本,有若干叶是剪贴《太平广记》刻本作为底稿,与此信所述相符,这些叶面的剪裁当然是在鲁迅致信魏建功之前。以此类推,若说使用格纸丙的《杨太真外传》在1927年前抄就,是完全可能的;但说它早至1910年代后半,又嫌过早。
使用格纸丁的古籍金石手稿很少,仅有《唐宋传奇集》初稿本《赵飞燕别传》《长恨歌传》,以及一件无题名手稿,内容是按东汉十三州刺史部抄录部分郡县名(现藏中国国家图书馆)。这3件均无文献证据可以确定书写时间。唯一能够明晓的是,《赵飞燕别传》与《长恨歌传》,因系《唐宋传奇集》初稿,至晚也要早于定稿本的1927年。
使用格纸己即“懿文斋”红色格纸的古籍金石手稿,仅有2件,即抄录《益雅堂丛书》与《六醴斋医书》细目(均藏国图),书写时间不详。这两种丛书购于1927年8月,时间紧邻,日记称:“买《六醴斋医书》一部二十二本,三元五角。”(8月2日)“下午修补《六醴斋医书》。”(12日)“在登云阁买《益雅堂丛书》一部廿本。”(13日)“下午修补《六醴斋医书》讫。”(17日)[9]因书有破损,鲁迅做了修补。抄录子目,颇有可能是修补时顺手为之。设使推测不谬,这两件的抄写时间,便与格纸己在日记中的使用时段(1926~1929)吻合。
用格纸庚即“松古斋”红色格纸的古籍金石手稿,只有2件(均藏国图),书写时间不明[10]。一是校勘《嵇康集》所用诸本诸书的清单,二是《嵇康集》抄本与刻本篇目异同比较表。前者列出的书籍中有《海录碎事》。鲁迅辑校《嵇康集》的4部校本手稿中,仅最晚的手稿D(写于1931年12月前)比勘了《海录碎事》,手稿A、B、C(均抄写于1910年代,鲁迅在其上批校,则延续至1920年代中期,详第五章)则无据此书校补之处。由此来看,这件清单手稿很可能写于1930年代初。
要之,在使用格纸书写的古籍金石手稿中,使用格纸甲、乙、丙者,占绝对多数,使用格纸丁、己、庚的极少;书写时间明确的古籍金石手稿,全数用格纸甲、乙、丙,无一使用格纸丁、己、庚。这是基数与概率的自然体现。然则,古籍金石手稿的时间推定,基本可以视同为格纸甲、乙、丙的使用时段问题。
三、格纸使用时段的构拟及其可信度
上述以时间明确的手稿为基准所归纳出的格纸使用时段,是否具有足够的可信度呢?这里需要引入日记作为参照物,做交叉验证,核验同一种格纸在日记与古籍金石手稿中的使用时段是否吻合,或退一步讲,有无对立性冲突。由于使用格纸甲、乙、丙的古籍金石手稿占绝大多数,接下来的考察主要围绕它们展开。
现存鲁迅日记以1912年为最早,用纸为格纸甲;在古籍金石手稿中,时间明确的格纸甲的最早用例,是1910年12月。格纸乙用于1914年的日记,在古籍金石手稿中的最早用例是1913年3月。格纸丙在日记中的使用始于1915年,在古籍金石手稿中最早见于1914年2月。简言之,同种格纸在古籍金石手稿中最初出现的时间,普遍早于日记,若以书写时间明确的手稿为基准,“领先”将近一年。表面来看,这似乎说明格纸在二者中的使用时段有错位。倘若果真如此,本稿的立论基础将被大大动摇,就此须做一番解说。
解决疑惑的关键,是前文提及的如下现象:1912~1921年的鲁迅日记(使用格纸甲、乙、丙、丁),每年一册,册末往往有空白叶,每种格纸至少用满一整年,更换格纸只发生在一年之始。综合考量这些现象,不难推知:这些年份的日记,并非先写在单张格纸之上,年末再将装订成册,而是在上一年末预先将空白格纸装订成册,作为次年的日记本。装订时,一方面会有意识地留出余地,多订一些纸张,以免中途用罄;同时又以取用同一种格纸为便。一种格纸至少用满一年、每册日记只用一种格纸、格纸更替绝不发生在年中、册末留有空白叶,都是预先装订所导致的结果。正因如此,即便本年年中,另一种格纸已成为新的常用格纸,开始大量用于古籍金石手稿,日记却只能继续写在“旧”格纸钉成的日记本上,直至年末。这是造成两者使用格纸的表面上“时间不同步”的根源所在。
缘此,某年日记使用何种格纸,取决于上一年年末的格纸使用情况及存量。基于这一前提,可做出如下构拟:1910~1912年,格纸甲是鲁迅最常用的格纸,存量与用量均大,此时段的古籍金石手稿往往用之;1911年末,鲁迅制作次年的日记本,便使用了格纸甲。1912年末,装订1913年日记本,情况未变,故而仍用格纸甲。至1913年春,格纸甲渐渐少用(或将用罄),格纸乙取而代之,成为常用格纸。这一变化的具体表现是:1913年3月,鲁迅辑录《谢承后汉书》手稿C已用格纸乙,其后的古籍金石手稿大多用格纸乙,用格纸甲者极少。于是,1913年末,鲁迅装订1914年日记本,就使用当时最常用的格纸乙。1914年春,情况又有变化,鲁迅开始用格纸丙,格纸乙的用例趋少。是年末为1915年制作日记本,便使用格纸丙。
至于之后的格纸丁、己、庚,也可循此类推,即它们在前一年已被较多使用,才会成为次年日记所用格纸,尽管使用格纸己、庚的1923~1936年日记写在散叶上,而非预先订成日记本。惟此时段的古籍金石手稿数量稀少,无法像格纸甲/乙/丙那样,推导出详细的时间框架而已。
上述格纸使用时段的起讫,是据书写时间明确的手稿总结出的。而在古籍金石手稿中,无法确知书写时间的手稿占绝大多数。书写时间明确的最早/最晚实例,未必是使用该种格纸的实际起讫节点;毋宁说,某件时间不明的手稿是实际最早/最晚的用例,才是更有可能的。换言之,各种格纸的实际使用时段,有可能长于上述推演所得。
兹以格纸乙为例。该种格纸用于1914年日记,多见于1913~1914年的古籍金石手稿,时间明确的最晚实例是在1915年7月19日。然而,还有若干件使用格纸乙的手稿,确切书写时间不明,但可确定晚于1915年。如《汉碑释文》,卷末抄录了作者周凤山民国五年长夏识语,鲁迅抄录该书只能在此之后。《汉石存目》《魏晋石存目》,系据罗振玉《雪堂丛刻》抄录,前者有乙卯(1915)六月罗氏序,后者有同年六月十八日罗氏跋;考虑到成书后排版印刷、流通售卖、鲁迅购买(借阅)直至抄录之间的时间差,这两件很可能抄录于1916年甚至更晚。
尽管如此,格纸乙的使用高峰无疑仍是1913~1914年。在确切时间可知的格纸乙的用例中,写于1913~1914年的手稿,远多于更晚手稿。依统计学规律,一定数量的样本所展现的趋势或者倾向,可代表整体而不至于出现颠覆性的偏差。鲁迅在手稿上标署日期、在日记中留下记录等,是一个随机发生的概率性事件。缘此,某时段内时间明确的手稿多,即意味着该时段的手稿总数多。此外,格纸乙的使用高峰,还可得到纸张用量的旁证。1913~1914年的手稿,有若干种篇幅较大,如《易林》(404叶)、《谢承后汉书》手稿C(149叶)、《沈下贤文集》手稿B(150叶)、《嵇康集》手稿A(116叶)、《云谷杂记》手稿B(46叶);1915年以降的《百砖考》(24叶)、《汉碑释文》(31叶)、《汉石存目》(24叶)、《魏晋石存目》(4叶),篇幅明显较小。
要之,本文构拟的格纸使用时段,实际是各种格纸的使用高峰期。在某一时段内,会有一种“主力格纸”,被鲁迅较多使用;而这与他偶尔使用其他格纸,并不矛盾。所谓“其他格纸”,包括残存的上一乃至更早时段的“主力格纸”。事实上,现存的鲁迅手稿中仍夹有一些未用格纸,如国图藏鲁迅手稿中便有空白的格纸乙。在鲁迅生前,未用尽的早期格纸自然更多,他完全有可能在较晚时段偶尔使用某一早期格纸。缘此,既不能胶柱鼓瑟地认为,前一种格纸彻底用完,鲁迅才会改用别种格纸;同时也要承认某种格纸退出“主力”行列后,它被使用的几率的确大大降低了。
另一方面,鲁迅辑校古籍与金石文献,有时针对某种文献做了多次工作,留下多件手稿或曰“手稿群组”。通过文本修改增补的痕迹,可辨识出各件的先后序列。在同一“手稿群组”中,但凡所用格纸不同,手稿的先后必与前述格纸使用的先后次序吻合,未见有较后手稿使用较早格纸而较先手稿使用较晚格纸的情况。这从侧面进一步证明:将格纸的主要使用时段作为判定手稿书写时段的标尺之一,是可行且可信的。以下举出若干实例。
鲁迅辑校《谢承后汉书》,先后形成5部完整手稿。其中4部用格纸书写,写于1912年的手稿B、手稿F用格纸甲,写于1913年的手稿C用格纸乙,写于1914年的手稿G用格纸丙。手稿先后与格纸更迭,若合符节。
鲁迅辑校《谢沈后汉书》,初稿与定稿皆存。初稿手稿A用格纸甲,写于1912年6月27日;定稿手稿B用格纸乙,时间为1913年3月28日。《虞预晋书》的情况与之颇似,初稿手稿A用格纸甲,写于1912年6月30日至7月1日;定稿手稿B用格纸乙,写于1913年3月31日。
国图藏《六朝造象目》与《六朝造象目录》,后者系据前者修订增补而成。证据是:前者写成后,加标识调整条目排序,后者的条目次序与标识相符。前者用格纸乙,后者用格纸丙,同样是较早手稿用较早格纸,较晚手稿用较晚格纸。
由以上现象,还可推导出如下结论:若同一“手稿群组”内的两件(或更多)手稿,使用相同格纸,暗示着它们的书写时间在同一时段内;若用不同格纸,则意味着它们跨越不同区间,书写时间很可能相距较远(除非恰好前者在前一区间之末,后者在后一区间之首)。
四、利用格纸使用时段的手稿“时间推定”
明晰了格纸使用时段,便可用它推定时间不明的手稿最可能写于哪一时段。原先只能判定为早于或晚于某年某月的手稿,也可利用它进行“校准”,缩小时间范围。以下举出三个不同层面的实例,试做分析。
《古小说钩沉》现存手稿的件数很多,情况复杂。林辰根据《古小说钩沉序》发表于1912年2月的《越社丛刊》第一集,以及日记1912年10月12日、11月23日周作人两次寄来“《小说钩沉》草稿”的记录,指出该书辑录完成于1912年鲁迅赴南京前,或曰1911年末[11]。顾农基本同意林辰的观点,但他注意到草稿后还有最终稿本,提出:“1912年秋,鲁迅让周作人将存放在绍兴故家的《古小说钩沉》稿寄到北京来,估计在此后一段时间内曾加以补充整理,重新写成十本,基本上完成了现存的形态。此后虽然也许还有加工,估计改动不大。”[12]
装成10册的最终稿本,现藏北京鲁迅博物馆,总计546叶,正文通篇用格纸乙[13]。体量大,用纸多,将它视为格纸乙使用高峰期的产物,是最为合理的假说。然则,最终稿本很可能写在1913年春至1914年春间,1912年秋收到寄来的初稿后立即动笔的可能性较小。此外,《小说钩沉目录》(3叶,现藏国图),首叶用格纸乙,后两叶用格纸丙。《说目》(39叶,现藏国图),全用格纸乙。这两件手稿与最终稿本关系紧密,用纸又与之相同,推测它们也应写在此时段内[14]。
国图藏“汉画象”手稿(1叶),用纸为格纸乙,内容是记录当时山东省立图书馆所藏10种汉画像石的情况(原石所在地、前人著录等)。鲁迅在篇末题“前十石胡孟乐自山东来,以拓本见予”。日记1913年9月11日称,“胡孟乐贻山东画像石刻拓本十枚”[15]。若推测鲁迅得到拓片后,随即写成此件,看似颇合情理,但在逻辑上毕竟不能完全排除搁置多时方才动笔的可能。从用纸情况再加一层考量,此件使用格纸乙,鲁迅获得拓片的时间又在格纸乙的使用高峰之内,两相匹配。那么就可以说,此件手稿写于获赠后不久,不仅合乎情理,又符合格纸使用时段的“校准”,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假说。
抄校《弥勒重阁记》,篇前有鲁迅题字“乙卯(1915)十一月十八日,以精拓本校”。校勘自然是在抄成之后。这是一个时间不详但下限明确的实例。此件用格纸乙,依上文所论,便可给它添上大致的上限,称之为“约1913年春至1915年11月”。
结语
最后想要强调的是,鲁迅在不同时段使用格纸有所更迭的整体趋势是明显可感知的,但本文提出的格纸使用时间框架及各时段的起讫,只是一种假说。利用这一框架,推定手稿的书写时段,当然也只是推论。这种推论的实质,是指向某件手稿最有可能的书写时段。
受限于证据缺失,考证无法解决所有问题,这是文史研究难以回避的困境,不惟鲁迅手稿研究所独有。对于数量众多的书写时间不明的鲁迅古籍金石手稿而言,利用格纸时间框架,求得它们的“近似解”,由此将研究进一步细化,不失为具有一定信度的合理策略。以下各章,便将循以上所论办理,呈现鲁迅辑录各种古佚书的历时性过程。
[1] 萧振鸣认为“现存鲁迅日记使用的纸张只有四种”,“1912年至1921年使用的是18行朱丝栏宣纸册,中缝处下部有单鱼尾栏”,是不准确的。见:萧振鸣《鲁迅用笺考》,《上海鲁迅研究》2015年4期。
[2] 此点承陈子善先生示知。
[3] 冯雪峰《〈鲁迅日记〉影印出版说明》,《鲁迅日记》,上海出版公司,1951年。
[4] 刘哲民《〈鲁迅日记〉的影印工作》,《出版史料》第2辑,1983年。
[5] 个别例外有《游仙窟》的较晚稿本,用“北京大学日刊”绿色格纸;《嵇康集考》的定稿,用泱泱社格纸。
[6] 鲁迅辑校同一种古籍,往往有多件手稿。此按本书以下各章所述,称“某书手稿A”、“某书手稿B”。
[7] 《日记》,《鲁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86页。
[8] 《书信》,《鲁迅全集》第11卷,531页。
[9] 《日记》,《鲁迅全集》第16卷,32~34页。
[10] 松古斋是北京琉璃厂的南纸店,鲁迅日记两次提及此店,一在1929年5月28日,“往松古斋及清阁买信笺五种”,二在1932年11月25日,“至松古斋买纸三百枚,九角”。前者为信笺,与抄书写书用的格纸不同(传统的这两类纸张的形制区别明显),后者则有可能是抄书格纸。不过,1930年的鲁迅日记已用“松古斋”红色格纸,可见他在该店购纸(或托人代购)的实际次数,要超出日记的记录。
[11] 林辰《〈古小说钩沉〉所收各书及其作者考略》,《光明日报·文学遗产》1956年10月21日、10月28日。林辰《关于〈古小说钩沉〉的辑录年代》,《人民文学》3卷2期(1950年12月)。
[12] 顾农《〈古小说钩沉〉的成书过程》,《东北师大学报》1985年1期。
[13] 最终稿本所收的36种古小说,每种在正文前有一叶题写书名,这些书名页使用素纸,手描出版框。扣除这36叶,最终稿本实际使用510张格纸乙。
[14] 林辰考察《小说钩沉目录》,提出它的形成早于最后稿本,属于最后稿本的前期准备。参见林辰《鲁迅计划中〈古小说钩沉〉的原貌》,《光明日报·文学遗产》1960年10月30日。至于《说目》,林辰未曾谈及;赵英认为,从字迹来看,“很象二十年代所写”。参见赵英《未曾发表过的鲁迅撰〈说目〉》,《鲁迅研究月刊》1991年2期。笔者认为此件的性质及产生的时间与《小说钩沉目录》接近,将另文论述。
[15] 《日记》,《鲁迅全集》第15卷,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