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静水流深
残阳下,园中已恢复往日秩序。负责收拾残局的刘尔小跑进正堂。
“老爷,人已经送到医院了。”
何崇弹了弹烟灰,垂眼瞅着烟头火星跳跃,再度把烟放至唇间缓缓吸了一口才道:“让他以后都不用来我这儿了。”
“老、老爷,您这是……”
“今后他的事都由你来负责。”
刘尔受宠一惊,赶紧上前接任:“我刘尔定当誓死追随老爷。”
“行了,叫几个机灵的盯着周和,他近来与佟达走得近,还一手揽着马志远,少不了有什么预谋,下去吧。”
何崇闭眼挥了挥手。刘尔信誓旦旦领命去。
而另一头,周和照常回到福安饭店。
“老板,佟达好像已经察觉那条翡翠朝珠有问题了。”高方海一关上门就上来告知,“任小姐近几日都没有出现在华门舞厅。”
周和抬眸与其对视了一眼,又悠然将目光投之窗外,犹是不理解他们如此作为似的说:“此前联手给我下套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呢?”
“佟达许是已经对您有所起疑了。”
“就是要他知道朝珠在我手里,而找不着证据,才不枉我这番周折。”他神情愉悦,悠悠往后仰去,靠着椅背嘱咐高方海,“那带回来的小子今后就交给你教了。”
高方海颔首道:“小小年纪却有如此烈性和胆量,确实难得,好好教着,今后必成有用之才。”
“这得要看他自己。”
高方海退出去,乘电梯自顶层去一楼大厅。
彼时,总负责福安饭店卫生等杂碎事务的巧姑领阿砂到后房上药。
巧姑大抵四十左右的年纪,举止从容,面容安静,挽着整洁的发髻,身穿一袭素色宽身旗袍,做事干净利落,言辞之间颇有威信。
“把裤管挽上去。”她说罢,将药抹在手心搓热,随即挨着阿砂腿上的淤青按揉。
阿砂吊着脱臼的一只手,另一只抓着椅子扶手,呲牙咧嘴忍着痛。
虚掩的门在此时被推开来,巧姑回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揉着,嘴上询问道:“高经理,您还有什么吩咐?”
“他的伤势如何?”
“不算严重,除了左手脱臼,其他都是皮外伤。”
阿砂忍痛之余,看向门边那身形高瘦、着白长衫戴眼镜的男人,记起是他把自己抱出那座园子的,心头的警惕便消了些。
高方海站在那处,等到巧姑给她上完了药,才走近来,把他捡到一条银项坠归还于她:“这是你的吧?”
阿砂随即拿了回去,单凭一只手套回脖子上。
“叫什么名字?”他问。
“……阿砂。”
高方海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暗自叹了口气,回头向巧姑道:“这些天,你先带着他,等养好伤再做安排。”
“好的,高经理。”
他点了点头,再又离去。巧姑找来干净的衣服,准备给她换上时,阿砂猛地站起来,执意要自己去换。
“你手这样怎么换?”
阿砂解释说:“没有很严重,可以换的。”
巧姑没有强求,把衣服给她,让她自己进去换了。
此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是阿砂很多年都没有过的安宁,起初,每日清晨她都醒得很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身上摸索一番,检查自己是否被抢了什么,其次再环顾四周,确定自己是否还在昨夜闭上眼睛前的地方。
而这次她每日都安全地在一个干净的房间里醒来。阿砂趴在床边,伸长脖子朝窗外看,天气已完全转暖,那明晃晃的日光罩着她所见的一切,好像它们也变得安宁了。她忽而觉得恍惚,不知道哪一种才是她的错觉。
巧姑每日都有要处理的工作,早时在后厨巡查,对客人的需求一一对照检查了一遍,又在客人们下楼到餐厅用早餐之后,安排人去到各个房间收拾打扫。
福安饭店总计五层,占地十五亩,建筑风格中西糅合,前后均设置了足以供客人休闲娱乐的花园,早已是锦华城的地标性建筑之一。
穿过前花园,绕开直径四米的雕像喷泉,从正门进来,踏入敞亮的大厅,头顶硕大的圆形水晶灯,再前进数十米,幽亮的红木旋梯蜿蜒伸到各个楼层——阿砂抱着一大束鲜花,偏着头向窗外张望,外面花园里闲庭信步的着装体面华丽的客人,三两成群,悠闲自得。巧姑有条不紊地从她怀里挑选出几枝,仔细地修剪好,再放进花瓶里。其后,又带着阿砂到另一个房间放上客人中意的花。
这一系列的工作,便一直忙到午时,巧姑再到后厨检查客人的午餐,数十名正装笔挺的侍应生井然有序地将一道道精心烹饪一上午的菜品端去餐厅。
阿砂站在梁柱之后,探见了干净得如同银器一般醒目甚至灼目的另一面,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她不曾想象过这些望不到顶的房子里面的人原是这样的。
巧姑走过来,抬手绕过她的肩,将人带回后房去,她给阿砂也带来了一块奶油蛋糕,放在精巧的瓷盘里。
“阿砂,待在这里,不要乱跑。”巧姑叮嘱完,便又出门去忙碌了。
阿砂迫不及待地拿起勺子从蛋糕的顶部挖了一勺奶油放进嘴里,绵密柔软的奶油在口中迅速融化,丝丝沁甜扣入心。阿砂吃得不亦乐乎。
而这样的悠闲日子没过多久,阿砂就从巧姑手里转到高经理那里。
高方海几乎是充当了她的老师,教她识文断字,以及一些简单易懂的关乎这座饭店的运行和管理。
“这样不对,阿砂。”
他再度纠正她握笔的姿势,阿砂手法生疏,一笔一划落到纸上,憋得满脸通红。
“用不着这么用力,还有,一次性也不用沾这么多墨,不然就会像你这次一样,字迹都晕到一块去。”
阿砂呼了口气,满头大汗,随即又捞起袖子继续伏案练字。
“高经理,有客人要找您。”
有人在门口通报,高方海叮嘱阿砂先自己好好练着,便随其出门了。
“是有何要事?”他边走边问。
“是江署长,他来是为了找老板的。”
高方海眉头一紧,不再多问,走进电梯下楼去。
一楼的咖啡厅里,江炳穿一身标志性的制服坐在那儿,逮着端咖啡来的侍应生进行盘问。
“江署长,您好久没有来我们这儿了吧。”
高方海一言阻断,挥手让那侍应生下去,随即自顾自地坐下来,道,“真不巧,周老板近来不在锦华城,您有何吩咐尽管与我说。”
“高经理客气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最近人口贩卖猖獗,经调查是团伙作案,而且在锦华城有固定的供应链,周老板人脉之广,便想着来问一问。”
“原来如此,不过,江署长也知道周老板一向没有过问别人私事的习性,何况您也看到了,我们做的是清白生意。”
江炳仰靠椅背的身体朝前倾来,五指压着桌面,声音也随其压下来:“高经理,我自是知道周老板做的是清白生意,至于自身清白与否,大家都心知肚明,我来也不是为了为难谁,想必你也听说了最近风声紧,这上头下达了任务,谁也跑不了。当然,我相信周老板的清白,这回从京都调来锦华的官员那都是一等一的大人物,上头要为其接风洗尘,而这场宴极大的可能是要交给福安饭店的。我只是希望,福安饭店不会让我们失望。”
“江署长对我们寄予如此厚望,高某实在感激不尽……”
彼时,坐在靠墙桌边的人放下手里的报纸,转而走出了咖啡厅,巧姑正从后房出来,迎面与其碰上——“周老板?您怎么是今日回来的?”
“日程提前了,一会儿让高经理来他办公室找我。”
“好。”
巧姑让道,见他走进了电梯,便转身忙自己的去了。
“呼……”
阿砂终于练完了一张,长吁一口气,放下毛笔,使劲地甩手以缓解酸麻。
“练多久了,写这么丑?”
声音从她头顶传响,阿砂惊得一抖,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幸而周和眼疾手快,揪住她的领子将人扶住。
阿砂往后仰头看向他,周和松开了她的领子,手从她头上伸去将那写满的纸张拿来看。
“你这是画的,还是写的?”周和瞧着那一列列扭曲的字迹,不由得皱起眉头。
阿砂回道:“高经理说,可以先这么练,等手熟了可以再纠正。”
“这是最费劲的方式。”他将手里的纸放到一边,便叫她重新拿起笔来,“若是一开始就朝错的方向练,等到手熟再要纠正是更困难的。”
他说此,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重新书写。阿砂看着纸上落成一个又一个规整的字,琢磨着它们横撇竖折的走向。周和如此教着,晃眼发现在她的食指和中指靠根部的位置,整齐地各横着一道醒目的伤疤,像是一刀划出来的痕迹。
“老板。”
周和回过神,抬眸向门边看了看,便低头继续带着她写,问:“江炳都说了什么?”
“他说,最迟是来年春,京都派遣了不少新人来锦华,预估要有一次大换血,现在官署人人自危,对各方面都抓得紧,生怕被查出来,丢了官职,这不,江炳跑来查问那姓金的干的事。”
阿砂心底一紧,余光朝高方海探去。
“只有这件事?”
高方海继续道:“还有,此番调来锦华的新人貌似不简单,他们预估是要在我们这里设宴。”
“京都会计局局长俞铸谦,调到锦华任财政局长,以及淮江岳氏等人。”周和随口举例说道。
“俞铸谦倒是听江炳提起了,这淮江岳氏又是何人?”
“具体的不知情,只知是淮江一姓岳的,传闻言,原本调来锦华的是这岳氏的一个外家亲戚,但他在来锦华的火车上遭遇暗杀,当场毙命,于是,这调任一事就落到了岳氏头上。”
高方海仍是愁容满面——“这次换血,怕是得有一番苦战,私下人人都说,这是要整治锦华的各方地头蛇,您可要与其保有距离才是。”
“有什么可忧虑的,指不准他们口中的地头蛇,我也名列其中。”周和淡然言之,阿砂明显感受到那只握着她的手起笔幅度比起刚才更显得昂扬,“这不是种在壳里的盆景,只这一下就可以连根拔起。却是烈火也烧不尽。”
慢慢地,阿砂琢磨字迹的心思最后都落到那只覆盖她的手上。他握着她的手写完了一页,晃眼看时规整可细细看来又不见规则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