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世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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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绝处逢生

“滚过去,哪儿来的野孩子!”

一个瘦骨嶙峋的流浪汉一脚踢过去,正中阿砂的小腿肚,闷声一响,使她实实摔了一跤。

“嘶……”她龇牙咧嘴地吹着掌心的伤口,猛地回头去,瞪着那人,流浪汉一脸不屑,撇撇嘴挑衅道:“哼,小兔崽子,有本事来打我啊。”

阿砂恶狠狠地将他盯着,流浪汉看的心烦了,便恶语威胁说:“再看?再看把你眼珠子都给你挖出来!”

“烂东西,活该一辈子乞讨。”

“你说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流浪汉抄起手边的石头起身就要向她走来,阿砂一溜烟跑出桥洞,旁边的人好心拦住了人,流浪汉骂骂咧咧地放下了石头,却听她站在几十米外扯着嗓子骂道:“狗娘养的东西!活该一辈子乞讨!”

“小兔崽子,老子今天弄不死你!”

流浪汉愤然追去,阿砂抽身跑向远处繁忙的早市。两人一逃一追,在人群中追逐个不停。大抵是跑了半个钟头,那身形羸弱的流浪汉体力不支,终于放弃了。

阿砂也扶墙站着,早已上气不接下气。

“咳咳咳……”她转身背靠墙滑坐到地上,双颊通红,嘴唇发白,大口大口呼吸着,有近十多分钟的时间,双眼都看不清面前来往不断的人。

“咕……”

阿砂捂住肚子——从昨天午时起,她就没有吃过东西了,昨晚,她半夜饿醒,便起来灌了一肚子水才又睡着。她站起身,拿着兜里的几块零碎的硬币去到摊前,跟摊主买了两个馒头,又坐到路边闷头往嘴里塞。

“呃——”

“不要吃太急了,这里可有不少噎死的人哦。”旁边擦鞋的摊主提醒道。

阿砂锤了几下胸口,咽下嘴里的东西,喃喃应道:“那也总比饿死的好呀。”

摊主是个两鬓染白的男人,黝黑的脸是像一块干涸的田地,沟壑遍布。他听了阿砂的反驳不禁笑了笑,说:“噎死是比饿死更痛苦的。”

阿砂不应,继续吃手里的馒头。摊主又道,“你是新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在这一带讨活的人,我也差不多都面熟,我在这里摆摊十几年了。”

听此,阿砂点点头说:“这里的东西都好贵啊,一样的钱,以前我可以买两个馒头。”

摊主沙哑的嗓音笑声朗朗,回头从自备的水壶里倒了一碗水给她,说:“喝了水就不会噎到了。”

阿砂立即接过去,一口气喝下一整碗的水,顿觉通畅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阿砂。”

“怎么一个人来这里了?”他又问。

阿砂停顿了一下,才道:“我来这里投奔亲戚,我原来住的地方发生了严重的洪灾。”

“原来是这样,那你找到他们了吗?”

“还没有。”

摊主问:“锦华城这么大,你知道他们确切的地址吗?”

她摇了摇头。

“那你要找到什么时候啊?”

“我不找了,要回去了,但是我还没有钱回去。”阿砂说。

“很远吗?”

“在南洲。”

“……这么远,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阿砂语气肯定地说:“在来这里的路上,我已经记得它的路线了。”

“好吧。”摊主笑道。阿砂把碗还给他,与其道了谢。

“阿砂是吧,你知道,你这么一个人在这里晃下去,迟早要出事的。”他按住她的肩继续道,“在这里危机四伏,你要再晃几日,保准他们就给你绑去卖了。”

阿砂心里一紧,抬头看着他,摊主道:“别怕,你若不嫌老伯,可以来给老伯搭手,不缺你一口吃的。”

“谢谢老伯!”阿砂满心欢喜。

到午时,老伯就带她回去了,走到他家要绕过几条狭窄的胡同。艰难挤在其间的简陋宅门上挂着一块斑驳的牌,上面写着“赵”字,老伯解释说那是他的姓。

阿砂站在门边,左看看,右瞧瞧,直到老伯唤她进去——里面也依旧简陋,一张竹编的桌子摆置中央,昏暗的屋内便也看不清四周是什么。

老伯倒了杯水给她,并叫她坐下来歇歇脚。

“平时就只有我和我的女儿,她白天要出去工作,晚上就回来了。”他说着,便转身去,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些糕点放到阿砂面前,“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谢谢老伯。”阿砂立即拿起了糕点吃。

“慢慢吃,别又噎着了。”老赵笑容慈祥。

这久违的安定,让阿砂卸下警惕,吃饱了便倒头睡去,不知天昏地暗。

“你弄这么个孩子回来做什么?是还嫌我们不够穷吗?”

颤动的油灯下,一个穿着花哨的女人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埋怨。老赵则坐在窗边的凳子上,紧皱眉头,深陷的双眼望向窗外的月亮,手扶烟杆抽着旱烟,安静了一会儿才道:“你去瞧瞧那小娃,模样生得讨人喜,你还怕他会是累赘?”

女人半信半疑,随即丢下手里的瓜子,提着一盏油灯往里面走去——晃晃悠悠的光亮照进暗里,映出一张小脸,才是初长成的模样已见俊俏雏形,眉眼英气,挺直的小鼻梁犹似山峰陡峭,无一处缺口。

“还别说,模样生得倒挺俊。”女人压声轻叹完,便放下帘子,退出去回到客厅。

老赵已经放下了烟杆,见她出来,便问:“欢儿,你觉得怎么样?”

“嗯,应该能卖不少。”

“再等些时候。”

赵欢不解,上前问:“做什么还要等?早卖了换钱不好吗?”

“最近官署抓得紧,眼下去卖是顶风作案,要有个闪失可怎么办?”

“哼,什么抓得紧呀?”赵欢伸脚勾住椅子拉开坐下,似有不甘道,“那华门舞厅不久前才买了十几个雏儿呢。”

老赵拍了拍桌,提醒她说:“那人家有人脉,我们有什么办法?若是被哪个小人捅出去,我俩都得蹲牢去。”

“还不是你没有本事,才叫妻女去卖腰养家?”赵欢冷声揶揄。

“你给我住嘴!你还有脸说?是我逼着你们去的吗?”

“你是没逼我们,难道都要像你一样,去大街上给人擦鞋?擦鞋也就算了,还眼睁睁看着他们欺辱母亲,你有什么脸面嫌弃我们?我们是上辈子造了孽,才叫我们摊上你这……”

“啪——”

老赵后知后觉掌心发烫,面前的女儿捂着一侧脸,鬓角散下来的覆盖了她眼睛,发尾沾着面颊上的泪痕——“欢儿……”

砰——哒、哒、哒……

赵欢踢开椅子,决然离去。油灯晃了晃,老赵低头盯着桌上的瓜子壳,静静地坐着。

后来的数日,赵欢都没有回来过,老赵只得携阿砂上街出摊。

阿砂在小臂上挂着毛巾,一旦有客人,便利索地上前擦灰,老赵随其上鞋油,进行第二道擦拭。这一老一小便这样默契配合了一天又一天。

某一天傍晚,在回去的路上,他们正面遇到了赵欢,她二话不说便上前拉住阿砂的手就要走。

阿砂极力反抗,老赵道:“欢儿,你先放开他,现在还不是时候!”

“要等你等,我可等不了了,松手!”

“放开我!”阿砂一个劲地往后仰,试图挣脱束缚,“赵伯救救我!”

赵欢冷哼一声道:“救你?他都还要靠卖掉你换的钱过活呢,怎么救你?”

阿砂倏然停止了挣扎,适才满是焦虑的双眼随其涨红——“姑婆,我可以去挣钱,不要卖掉我!”“阿砂,你不要怪姑婆狠心,姑婆也没有办法,这一家子人都要吃饭,留下你保不准都得饿死……”

“早这样不就好了。”赵欢说罢,便拽着她的手往胡同外走。

老赵挑着东西站在原地,眼望着两人越走越远,到底是没有任何动作。

赵欢将人拖到一座宅院前,招呼过那家的门房,便拽着阿砂往里走去。

穿过前院,便听见敲锣打鼓和咿咿呀呀的吟唱,走得再近些,悠长的吟唱里又掺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这原来是个戏园。一群年纪各异的男孩子化成女子模样在园中吊嗓,年纪再小一些的几个靠墙压腿,两腿被绑着绳使劲往两侧拉扯,惨烈的哭喊便来于此。

阿砂更加抗拒,却被两个前来帮忙的护院架着双臂拖到里面去。

“何老爷呢?”赵欢朝四方环视一圈问道。

“我们老爷马上就过来了。”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赵小姐这么快就把人带来了?”

“可不是嘛。”赵欢随即笑脸相迎,贴上一个身着白褂衫、身形浑圆的老男人。

押着阿砂的人把她推了上去,何崇弯下腰,一手掐住她的下巴,左右检查。

“哎呀,赵小姐这次可算是帮了我大忙了,我正缺这样的男孩。”

他混沌的气息喷洒到阿砂脸上,阿砂随即皱眉屏气,见准机会,一把推开那只臃肿的手,撒腿就跑。

“抓、抓住他!快抓住他!”赵欢吓了一激灵。

何崇倒是不急,肿胀粗粝的手趁势握住了她的手,暗下慢慢摸索。

“赵小姐,不必恐慌,他逃不出这园子的。”

赵欢反应过来,是觉浑身不适,立刻抽回了自己的手,赔笑道:“那就好,有劳何老爷了,这钱……”

“赵小姐不急,这我们回头慢慢聊,等他们把那小兔崽子抓回来。”

“哎,好嘞。”

彼时,园中一片混乱,两个护院叫上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孩子围追堵截,阿砂在园中四处逃窜,一个跑得快的一脚踢散墙边的竹竿,竹竿倒下来,滚到她脚下,将人绊倒摔下石阶,站后方指挥的男人道:“哎呦,小心点儿,别划着他的脸了,否则有你们好果子吃!”

几个高出阿砂半截头的孩子蜂拥而上,将其逼至角落,忽而,听得一声惨叫,众人慌忙后退,一个孩子抱着手臂躺地上哇哇大哭,血渍滚了一路——她脸色刷白,握着刀的手由不得颤抖。

“哎!那是真家伙,快放下!”后面的男人一声呵令,阿砂握得更紧,刀尖指向她周围的人。

何崇走来见此情况,也依旧不见急,开口道:“还是个烈性子,许是不好教啊。”

“还有何老爷教不会的人?”赵欢在旁附和说。

“关到柴房去,过几日就老实了。”

几个大男人随即围了上去,阿砂手持刀四处乱挥,可到底是被擒住。

“放开我!”她扯着嗓子大喊,悬空的双腿不停地往外蹬,见着机会,一下咬住眼前的手,使尽了力气,死死地咬着。

“啊——”

男人吃痛,一手将臂间挣扎的小东西摔向地面,赵欢猛然咬紧唇,把头撇了过去。

阿砂躺在地上,一度觉得自己是要死了,全身的骨头都仿佛碎成了一块一块的,她好像再也站不起来了。

“原来这台下的戏比那台上的戏有趣多了,何老怎么还藏着不让我们也看个趣?”一个短小精悍、穿着不凡的中年男人回头看向后侧方的人,问,“你说呢,周老板?”

周和往园中的惨象瞥了一眼,神情一如既往地淡漠,随之缓缓道:“就是说呀,何老可太不够意思了。”

“马会长,周老板,何某哪有脸叫你们见这等笑话?”何崇把手里的拐杖抬起,向几名护院道,“还不收拾?是要我亲自收?”

“不忙,我们这都过来了,也想看看是什么个事。”马会长走到檐外,见地上的血迹,蹙眉蹲下来,拿起那把刀看了看,喃喃自语说,“听说前段时候,佟先生也收了些孩子,这近来,是什么好日子啊?”

何崇听出这其中的威胁——“近来,何某得了一幅难得的古迹,马会长对这些最是讲究,不然就这会儿进屋看看?”

“字画什么时间都能看,我有一事想请教何老,这孩子从哪儿来的?”马会长仍是不满意只这么一幅字画。

“哦,这是赵小姐的远房表弟,这不是想把人送我这儿学艺。”

“是啊是啊,送他过来学艺,好歹以后也可以混口饭吃。”赵欢连忙迎合解释,可谁料那平躺在园中太阳底下的人在这时开口:“我不是……我不是她表弟,他们骗我到这里卖钱的!”

气氛陡然凝固,周和掀起目光又朝园中看了一眼,嘴角晃见一抹笑意。

阿砂人还没缓过来,那股子劲儿先清醒了——“学个狗屁的艺……别以为我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台上卖艺,台下买肉的腌臜之地,还说什么学艺的地方……你怎么不说妓院是学艺的地方?”

马会长嘴角抖了几下,便低头理帽子。何崇脸绷得实紧。

“还是个小刺头。”周和在这时悠然开口,“何老,不如我与您做个交易?”

“周老板有何指教?”

“我付您两个人的钱,给他一个机会,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离开这里,您觉得如何?”

何崇手一抬,说:“既然周老板有此雅致,那便请吧。”

周和带着悠闲又事不关己的笑容从檐廊里走向园子,阿砂还坐在地上,仰头紧盯着他靠近,满眼警惕。

“好小子,你还真是命大。”他低头看着,随其从腰间掏出一把枪,阿砂本能地往后躲,他命令似的警示她,“起来。”

阿砂双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双腿还在颤抖着。

周和神情又回到悠然之态,他指了指在何崇身边,适才负责指挥人追她的男人,说:“拿着枪,向他开枪,打中了,我便保你这条命。”

何崇神色一紧,周和对一旁的人说:“何老,您可得让一让,他极有可能瞄不准。”

“周老板,你是在开玩笑吗?”何崇冷脸道。

“您放心,死了算我头上,没死,我报医药费。”

马会长道:“一条贱命,一会儿伤着何老可就不好了,您大可过来与我一同看看戏。”

“老爷……”男人恐慌无处,向其求救。

何崇严声呵令道:“站在那儿,别动。”

成为活靶子的男人颤颤巍巍地孤立在那处,周和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上手扣动了扳机。

“拿着。”

阿砂眼睛盯着他,过了一分多钟才见她抬起手接住枪。周和跨一步绕到她身后,一手按住她的肩,俯身调整她拿枪的姿势——“弯腰,脚站稳,瞄准了就从这里按下去……别抖,你要想清楚,如果你不开这一枪,死的就是你,若想活下去,便要适应这你死我活的绝境,再从里面凿出路。”

他直起腰,松开了她的手,往后退了一步。阿砂呼吸愈加急促,目光紧紧盯着那时刻发抖的活靶,泪水升上来,晃乱了她的视线。

“开枪。”周和沉声道。

她死死咬住下唇,那摔麻的手倏然握紧枪。阿砂咽下口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嘭——”

震耳欲聋的声音飘得越来越远,却仍令人心有余悸。新的血液缓缓流入那滩已然干涸的血迹。

周和神色明亮,如是这当空的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