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多病的菩萨6
嘉宁宫中,寿眉为陆真颜简单处理了下伤口,不过是被萧太后的指甲划到,并不严重。
陆真颜反倒更担心萧清规:“长公主可有受伤?今日错全在真颜,太后素来不喜……”
“当真错全在你么?”萧清规歪在榻上,透过紧闭的窗似乎看到了满月,心潮微动,“本宫想到院子里赏月,寿眉,准备些糕点罢,晚膳就免了。”
寿眉不敢不从,特地上了几样萧清规平日里爱吃的点心,又命人熬了碗赤豆圆子羹,萧清规不过趁热吃了两勺,说句“太甜”,就放下不肯动了。
寿眉心知那碗羹里并没有加多少糖,只是她喝惯了苦药,味觉也跟着变了。
陆真颜重新束好头发后抱琴而出,说是谱了支新曲,要献给萧清规。
满月悬挂在黛色的夜空中,遍地清辉,萧清规心事惆怅,扫了一眼立在院中的宫女,淡淡说道:“都别在这儿立着了,下去玩儿罢。”随后才回应陆真颜,“你是知道我不喜那些身外俗物的,这支曲便当做寿礼,好好弹给我听。”
陆真颜闻言错愕了一瞬,衣怀里藏着的礼终是没有拿出,指尖覆上琴弦,专心奏曲。
半支曲的工夫里,院中虽只剩寿眉一个服侍的宫女,她却走来走去不得清闲,先是给萧清规重新煨了个手炉,又觉得夜间寒气还是太重,再加了个脚炉,还觉不够,又到寝殿内取了那张狐皮毯,往萧清规身上盖。
萧清规突然抓住寿眉的手,忙前忙后的缘故,她的手也没暖到哪儿去。
两双冰冷的手握在一处,寿眉正蹲在萧清规身前,仰起头问:“长公主?”
萧清规朝着抚琴的陆真颜轻抬下颌,柔声说:“你这样没个安生,这支曲本宫还怎么听?”
“奴婢只是担心……”
“本宫不是好好的?”萧清规知道,寿眉担心她,她不去看寿眉挂着小心的眼神,望着远天的月幽幽说道,“你可是想问又不敢问出口?”
“长公主一开始明明没说什么,太后就动了那般大的怒火,若非王爷将太后拦住,太后想必也要对长公主动手的。”寿眉正说着,见萧清规脸色不对,连忙要跪,“奴婢失言,不该妄议太后。”
萧清规攥着她的手微微用力,没让她跪,突兀地问了句:“你可还记得,元曦太子是哪一年薨的?”
寿眉不解其意,如实答道:“元徽十八年春。”
“那本宫又是何时开始病的?”
“元徽十八年春。”
话落,寿眉才意识到不对,元曦太子薨逝之事乃宫中大忌,知晓旧事的宫人大多死的死、老的老,如寿眉这般年纪的宫女太监从来不敢琢磨这件事,她竟也没发觉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如此相近。
萧清规缓缓抬起枯骨消瘦的手,反复端详,喃喃自语:“我这双手,不仅挽过弓箭,绘过丹青,也曾沾过同胞亲兄的血。”
寿眉大骇,甚至以为她病情严重到在说梦话,否定道:“长公主何出此言?长公主之所以变得孱弱,乃是因为以一己之身承担了天罚降下的阴煞,就在天女祠中发生的,王爷还救下了长公主,长公主忘记了?”
寿眉越说越变得笃定,像是能就此让萧清规收回刚刚那句胡话似的:“前誉天女之殇后,我朝半百年间再未出过一位公主,长公主是在万众期待下出世的,又与元曦太子龙凤双生。阴煞夜之后,民间皆称长公主乃观音菩萨转世,心怀慈悲,设立千秋寺更是做了许许多多的善事,如今千秋寺香火极盛,颇得民心……”
萧清规闻言发出一声轻笑,旋即竖起手指,示意寿眉噤声,转头看向仍在抚琴的陆真颜,看似是要一心品鉴这支新曲,思绪却已愈发飘远。
她或许如寿眉所说的那般,在万众期待下降生,可她降生之后,却因携带着的灾难,而成为了整个皇城里最大的麻烦。
世间诸事,因缘迭起,念念无常。
还要从前誉朝说起,那是整个誉朝迄今为止最为耻辱的一件往事。
前誉之时,哀帝昏庸无道,佞臣储国禄乱政,西骊趁势联合南荣、东夷,三方同时举兵进犯。哀帝为保太平,割江南富庶之地于东夷,舍五大粮仓之三于南荣。唯有兵力最为强劲的西骊迟迟不肯答应议和,一举拿下关州后大肆屠掠,同时继续进攻,直捣京城。
所谓的关州,也就是后来被西骊占据了近百年的兰弗城。
永安城破的那天,哀帝与储国禄出逃洛州,永安毫不设防。当时的西骊小国寡民、男多女少,集结最为壮年的两万强劲之师出兵,一则为扩大疆域,二则才是最主要的——劫掠财宝,而女人则是最大的生育财富。
公主、皇妃、郡主,悉数被掳到西骊,宗室与平民之女也惨遭毒手,死伤不计其数,满城胭脂血泪。
西骊可谓是满载而归,来去匆匆,哀帝顺势迁都洛州,前誉又苟延残喘了数十年,终被储国禄之子篡朝,山河破碎。
直到萧复复辟誉朝,还都永安后在太庙修建天女祠,留有名姓的女子共计一百零三人,便设了一百零三张牌位。
照理说,如此屈辱的一段往事应当永久掩埋,可自当年之事发生后,整个誉朝不论皇家还是贵族,萧氏再未诞生过一个女儿,百姓中也诸多议论,称之为天罚,萧复便是在这些议论声中,由天师贺兰世镜主持修缮了天女祠。
元徽二年初,天女祠建成。年尾,当时的皇后萧玉华经太医诊出喜脉,怀龙凤双生子。
元徽三年中秋,萧玉华生产。萧元曦很快便生了出来,是为兄长,清规却迟迟不肯降世,萧玉华险些难产而亡,直到夤夜才度过危机。
萧复喜不胜收,连夜到太庙告慰祖宗,并下旨大赦天下,赐酺三日。
萧元曦却在这时被发现有先天不足之症,险些在出生的第二日就夭折,清规则很是康健,往往夜间也精力充沛不肯安睡,一边是奄奄一息,一边是生龙活虎,萧玉华大抵在那时就已经怨上了她这个女儿。
太医束手无策之际,贺兰世镜素有通鬼神、知天命的美名,连夜卜算,向萧复进言,称萧清规的降生并非恩赐,而是天罚,出生当日就获得了两个名号的景初公主萧清规,是带着阴煞而来的,因此尚在母胎中就吸纳了亲兄的龙气,兄妹二人长此以往结伴长大,元曦必定命不久矣。
萧翊出生于元徽元年,虽养在皇后膝下,萧玉华也宠爱有加,可朝内外皆知其并非嫡子,萧复为其取名为“翊”,便是辅佐之意,元曦才是钦定的太子不二之选。
涉及国本,贺兰世镜当即提议,幽禁清规于禁宫,派几个嬷嬷养育伺候,以观后效。
凉秋禁宫原是前朝冷宫,罚没罪妇的所在,选入宫中的乳母皆对此避之不及,无人愿前往。摒念原是萧翊的乳母,留在了萧玉华宫中做掌事宫女,诚心向佛多年,见状心中不忍,主动接过了尚在襁褓的清规,孤身入凉秋宫。
凉秋十四载,清规见过唯一的“外人”,就是萧翊。
元徽九年,初见,她六岁,刚记事的年纪。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阿菩,吃过西骊的翡翠葡萄吗?”
阿菩是摒念给她起的乳名,因为她额间的那颗观音红痣,也因摒念早有出家之心,希望菩萨能够保佑她顺遂长大,有朝一日离开禁宫,回到父皇母后的身边。
第二次见面,他带了一串翡翠葡萄,告诉她为何叫这个名字。
“你看它长得绿油油的,就像翡翠珠子,价值可是比翡翠还昂贵,且有价无市。西骊迟迟不肯与我朝互市,宫中进贡的还是从北朔周折过来的,差些新鲜。要是有人能把西骊打下来就好了,这样我就有吃不完的翡翠葡萄,你觉得呢?阿葡。”
他虽未明说,她也听出来了不对,连忙将剩下的两颗葡萄塞进嘴里藏到腮边,又从菩提盆景上摘了两颗菩提果递给他,嘟囔着说:“是这个‘菩’。”
他愣了愣,嘴角噙着笑说:“哦,真不好意思。”
她当时险些被他的笑容给迷惑住了,结果下一秒他就扑了上来,还真想从她嘴里把那两颗葡萄扣出来似的,两人你追我逃,清规连忙说:“等你长大,等你长大你去把西骊打下来不就是了?”
“你怎么不让你亲兄长去打?父皇可是对他寄予厚望,轮得到我?”
这下轮到清规愣在原地,呆呆地说:“原来你不是我的兄长啊。”
“我自然是,我一辈子都是你兄长!”
一个是不受父皇重视的长子,一个是自幼被母后抛弃的女儿,他们命中注定该在一起的。
他从后院翻墙而入,本是为了来见一见阔别多年的乳母摒念,倾诉平日里遭受的讥讽和冷落,没想到成了她的玩伴。
凉秋宫守卫森严,他不能常来,可每每过来必定给她带些好吃的和好玩的,藏得胸前衣襟鼓起个包袱。她的第一个竹蜻蜓、第一支花簪、第一盒胭脂、第一本兵书,等等等等,她幼时所有凉秋宫外的见识,都源自萧翊。
摒念每次都要念他,让他切莫再来,好生读书练武,他下一次还是照旧,摒念也无可奈何。
她对凉秋宫唯一的念想,也就是有萧翊陪伴的那些岁月了。
可他也只是陪伴了她短短几年而已,算起来相见的日子大抵还不能足月。
元徽十三年,她十岁,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见面后,萧翊再也没来过凉秋宫。
元徽十七年夏末,她十四岁,于生辰前夕出凉秋宫。摒念落发为尼,离开永安。随之而来的便是萧复的指婚,郑光辅欣然接旨。
元徽十八年正月,除夕刚过,她作为誉朝唯一的公主,每日早晚奉命到天女祠供香,阴煞降临。
那一夜的景象成了她十年来做过最多次的噩梦。
那时的她,立志做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有朝一日踏平西骊,血天女之殇的耻辱。她喜欢最浓烈的红,爱穿骑服,射艺精湛,最常去的便是御马场,那时的她还是鲜活的。
宫中早有传闻,入夜后天女祠附近可闻凄厉的哭声,宫女最怕的便是天黑后前往天女祠,故而她每每都是独自过去供香。
直到那日听到窗外传来的诡异风声,她都并未恐惧,不知危险的到来。
门窗骤合,烛火摇曳出波浪,梁上缠绕着无数条黑色的烟气,生动得仿佛幻梦,她揉了揉眼睛,发现黑烟竟在凝结,结成巨大的黑云,比阴雨天高空悬挂的要恐怖得多,可云又怎会出现在房屋中?
她想要叫人,却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黑烟越来越密、越来越低,朝她汹涌袭来,长明灯散落一地,她下意识大叫“兄长”,萧翊竟然真的立刻就冲了进来。
他们紧紧抱着彼此,在被阴煞吞噬的前一刻。
黑烟打在身上,衣衫破碎,剥皮削肉,她又怕又疼,在萧翊怀里狼狈哭嚎。
闻声赶来的宫人根本不敢接近天女祠,满室的黑烟覆盖住灯火,溢出砖瓦,夜空中再无一点星光,闻所未闻。
直到萧翊抱着昏厥的她走了出来,那已是阴煞结束之后了。
她以为那是结束,殊不知只是个引子。
当时她还居住在月华宫,宫中引护城河水修建清风池,乃最足为外人道的宫景,昔年郑贵妃颇受萧复宠爱,风头无两,几次想要入住月华宫,萧复都未准允。
她喜欢在池边看风景,萧元曦常来月华宫亲近她这个生分的胞妹,还提议那年中秋要在清风池旁举办家宴。彼时的他倒是生得极好,虽不如萧翊能征战沙场,却因自幼聪慧颇受萧复赞赏,即将被册封为太子,区区家宴自能做主。
可他根本没有活过那年开春。
阴煞夜过去半月左右,余惊刚刚平息,那天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似乎短暂失去了意识,恢复清明之后,看到的便是萧条的庭院、染血的石栏、手中锋利的宝剑、池中身亡的元曦。
被她砍伤的宫女太监更是不计其数,回忆那日发生的事,皆称她变成了另一副模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贺兰世镜说,这才是真正的阴煞,落在了她的身上。
萧复和萧玉华仓皇赶来,萧复满脸哀痛,紧捏心口,萧玉华放声大哭,不断叫着“元曦”。
她扔下手中的剑,锐器落地之声至今还回荡在脑海,她无从解释,没有人相信他。她试图在面前的那群人中寻找萧翊的身影,下意识的,却怎么也找不到……
十年不变的满月仍高悬空中,清辉分外冷漠,云起梁栋,风生户牖,寝殿悬挂的金铎随之铿锵作响,萧清规隐隐产生一股悸动,遽然起身回望,琴声骤止。
萧翊不知何时出现在院门口,一袭黑衣泛着暗红莲纹的波光,负手而立,郎艳独绝。
她的眼眶莫名有些湿润,萧翊则仍像少时那样,嘴角噙起了一丝笑,开口唤她:“阿菩,随我来。”
她殷切地迎了上去,任萧翊牵着她的手,夜出宫门。
等在宫门外的那匹马是他的战马,虽卸了护甲,萧清规还是能从它额间的流星认出来。萧翊率先上马,长臂一捞便将她揽在怀中,一路疾驰。
她的心似乎终于恢复了跳动,越跳越快,她太久没有坐在过马背上了。
元徽十八年,元曦去世后,为防她再滥杀无辜,贺兰世镜配化骨之药,她成了废人。
即便阴煞再度发作,即便再给她一把剑,她也无力翻出什么风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