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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几点了

阿嬷,现在几点了?

每当我反复问出这句话,阿嬷停顿着为我看时间,都会有些难过,她比谁都体会得到我迷茫无措的心情。

夜阑人静,那季里朦朦胧胧下起的雨点宛若我的泪水。我再也看不见窗外的落英缤纷,再也看不见傍晚的云蒸霞蔚了。

书雅……现在三点……还要再睡……

嘉净呐……快八点了……可以起床吃早饭了……

阿嘉仔……十二点啦……吃午饭啦……

我总是短暂地睡醒过来,连累阿嬷的睡眠时间跟着越来越短,令她与我一起神经衰弱,我心底很抱歉。

我好奇阿嬷会不会烦我?

阿公有时候会有一点不耐烦我问东问西,要是我在他写稿子的期间问什么,打断他的灵感,他会很生气的。

阿嬷笑了笑让我放心问她任何事情,她永远都不会烦我的,只有说与不说的情况。

阿嬷以前不喜欢我问父母的事,以及我是怎么来的。我一问她就不太开心,但她不会生气,只是自己伤心。我渐渐只好不去问她这种问题了。

如今我脆弱到需要父母来肯定自己,希望父母来看看我,以及真的很想知道我是怎么来的,我的出生到底有没有意义呢?我到底有没有爸爸和妈妈?别的小孩都有幸福美满的家庭,只有我的“父母”老得要命。

阿嬷说这个答案目前对我来说,并不友好。她想等我大一点再告诉我,知道得那么清楚有什么好呢,一样是徒增烦恼。一个好奇的问题完了,下一个烦恼的问题又来,人生就是这么一个循环。

阿嬷让我只需要知道,她比任何人都要疼爱我,肯定我的存在,这就够了。没有人比她更爱我,更希望我过好日子,阿公也比不上她,总归阿公这辈子最爱的是他出走的儿子大仔。

我平时听他们提起过大仔,只是一直不确定我和大仔有没有关系。

阿嬷点点头说,有啦。

我就放心自己不是和孙悟空一样,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了。我怕这样说出去被人家笑话,当老师同学问到我的父母,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低头沉默。后来阿嬷教我说,父母出去打工了。这样比较寻常,没人再问什么了,似乎也是事实。只是他们不回来看老人和小孩罢了。

那我再问容易点的答案,阿嬷,我为什么叫书雅和嘉净呢?为什么要有大名和小名呢?

这些年以来,我深感谢阿嬷为我取了书雅这样美好的名字,虽然不全是她取的,主要是她做主,我才会有这个名字。

阿公本来是不喜欢我的,后来才渐渐被童真的我俘虏了一些。对于为小孩取名这件事,本来阿嬷是先让家里的文化人阿公来取,但阿公摆不喜欢孙女的架子错过了,失了先机,后争不过来,只能作罢。

我的小名嘉净,是阿公勉为其难帮我取的,实际上他暗搓搓很欣喜,为我取大名的时候他卖关子太臭屁导致没有用上,最后只能当作小名了。

阿嬷想阿公再不取,她就去找算命先生了,这一去便确定了叫书雅。算命先生说,我这一生都和书籍有关,命是糙的,但最好得从牙牙学语开始,好好培养读书阅读的能力,人也就高尚起来了。

后来被装腔作势装到急眼的阿公阻拦下来时,已经没有用了,阿嬷确定了要信书雅这个名字一回,必定拿来当我大名。

以是阿公只能把已经准备好的嘉净二字,当小名叫了。阿公没有强争名字的大权,也是觉得算命先生说得有理,何况,算到我有读书人的命,他这个落魄老作家找到亲传弟子了,高兴得对孙女看顺眼了不少。即使他期盼的孙子落空了,孙女培养培养,勉强配得上他衣钵。

阿嬷认定我大名取为林书雅,跟着她姓,她希望我做个知书达理的文雅人。既然阿公重男轻女,从一开始嫌弃我,那我也不必跟着他们陈家姓了,跟着她林桂英就行。

于是他们常常叫各种为我取的大小名字,有点让我“耳花缭乱”,他们心情好时,也会顺着对方取的名字叫叫我。比如叫成林嘉净,陈书雅,让彼此暂时宽心一下。

我最欣赏阿嬷为自己改的名字,她原来并不叫林桂英,而是叫林彩凤。她的桂英,取自英姿飒爽的穆桂英。她从小喜欢看穆桂英的戏,后来嫁人脱离了母亲林陈桂枝的掌控以后,才能去改名叫桂英的。

我有时候会叫阿嬷,穆桂英。她都会高高兴兴应我。

我们一家人的爱称啊。

虽然他们为我取的大名是书雅,但是在家里,阿嬷常叫我嘉净或者阿净,阿公则喜欢叫我阿嘉仔,或者小仔、仔仔多些。

在我之前,仔仔和小仔是他对儿子大仔的爱称,我来到这个家庭以后,原来的小仔变成了大仔,我就成了他们的小小仔啦。

阿嬷说,女儿才是贴心小棉袄,顾家多些,她由始至终都喜欢女儿,奈何生了个儿子,偏偏是她最怕的那种儿子,跑到外面去野出各种麻烦事情,且一去不回。以前儿子也只管问他们要钱,到最后家里不给钱了要收收他的性子,他就跑得无影无踪……

我对阿公和他宝贝儿子的印象其实不算好,不及阿嬷的好深刻,也许是因为不满他曾经重男轻女的观念,为此忽视过我。但记忆里阿公对我也还不错,至少未曾真的打骂苛待。只是阿公看见别人家的儿子或者孙子,都比看见我要有兴趣一些,常常喜欢流连忘返在外面逗弄人家的儿孙。

阿嬷看见了这种情景,就会嗔骂阿公,你哦养个白眼仔,还敢逗那些男孩子,他们哪里比我们阿净好啦?

阿公说白眼又不分男女,别什么都扯到大仔身上去。

阿嬷冷笑说,哦,现在你不分男女了,当初生大仔前是怎么警告我的……算了……

她欲言又止。

仙人打鼓有时错,脚步行差谁人无。阿公倒是常常帮他儿子说话。形容他的儿子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雄鹰,很鄙视阿嬷是妇道人家不懂。

我阿公和阿嬷说来也挺开明的,却是一种既保守又开明的矛盾体,换而言之,封建的地方有,开明的地方也有。让人说不清他们到底是封建、保守,还是开明,不过都没有太坏,算是慈祥的长辈。

比如,我因为失明休学很长时间了,阿嬷问我要不要转学去特殊教育学校?

现在待的学校,有些小孩子对目障的我不那么友好,会叫我瞎子,开我很多并不好笑的玩笑,甚至排挤我,即使有老师帮衬也不管用。

我没有说话,她就说你还没有休息够的话,那就在家里多玩一点时间也可以,阿公来教你上课就好了。

他们从来不强逼我什么,只遵循我的意愿,让我循序渐进生活。

不过阿嬷为了让我以后能去好点的学校念书,她又多做了一些工,阿嬷的工作有好几样,做钟点工保洁,给人烧饭,有时摆摊卖些早点小食。

我担忧阿嬷吃不消,闷声道:“做那么多工干吗,特殊学校的话,去公立学校就好了,应该不费钱。”

她说,“做虫想吃也得爬啊。你要从头开始学盲文什么的,你耳朵有时候也不好最好把手语都学了,我得重新给你找个既会盲文又会手语的老师补课,还要给你攒钱以后做手术呀!你阿公的稿费现在都加进来存到我这里说资助你了,他反正攒不住钱,给我管放心。不过他说主要是给大仔存的钱,如果大仔回来了,先给大仔用,男人在外面做生意需要钱的地方很多,我呸!他们都是败家子,不如给我的嘉净用,我先把他们的钱骗过来,以后我是不会给他们的,只给你用!即使我死了,这些遗产都是你的,那俩败家子想都不要想。”

阿嬷每次说起这种话,口气促狭到有点强悍与鸡贼,让我感受到她真的比起阿公看重我更多,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确实是她无疑了。

阿嬷这么辛苦劳累做工都是为了我,存的一部分钱也都是骗来霸占着为我将来做打算,我怎能一蹶不振继续待在家里自闭下去呢?于是我终于答应了,要转学去特殊学校重新开始的事。

阿嬷和阿公便欢天喜地帮我找好了名声不错的特殊学校,一起去办好了转学手续。

只是我失明后,有点畏生,开头万事难也不习惯特殊学校的课程,常常会请假待在家里,等阿公写完稿子教我习作,或者与阿嬷一起去做工到处走走。

我跟阿嬷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较久,阿公在家工作的话不喜欢被我打扰,也叫我黏着阿嬷去,不要烦他。

阿嬷做完工有空了,会带我去市场和天桥底下“打小人”驱瘟神、驱邪气,驱掉我们一家人的晦气。她自己不是很信这些东西啦,就是小时候她的阿嬷也带她去打小人,便有一个习惯,当做心理宽慰。

她光顾神婆打小人,通常不找说闽南语的,要找说粤语的。因为她觉得粤语听起来很有气势,更有劲头。

我听着会说粤语打小人的神婆诅咒起来,有种粗声粗气的气势。她们一般拿破旧的女鞋底,狠狠敲击纸张上的小人的生辰八字信息等,骂骂咧咧念口诀,听得我好笑又头皮发麻。

我从小只好奇,并不喜欢这种阴损的习俗。阿嬷告诉我,她给的小人名字或八字,一般都是用坏人罪犯的。其他人就乱来了,说不定也有人把她和阿公的名字拿去打过小人。

我在心里紧跟时事,下了一个滑稽天真的诅咒说,谁要是敢拿我家人的名字打小人,那么此人必定被反噬得有殃灾,殃灾是对方会失明,而我恢复光明。

阿嬷也常带我拜神祈福。

在我们这个地方信佛教的人很多,阿嬷从前即使不刻意去信,也被环境耳目濡染到视佛祖如村民邻居。

她去寺庙里为我许愿祈福,走着很高的阶梯,有时还要虔诚叩首。简直像藏族朝圣的那些信徒一样,跪拜个不停。

只要能为我好,她什么都信。

阿嬷曾经为我请来平安福,黄色的符纸里面是红布与红纸,让我听话不要打开。我生病那会儿眼睛视线微弱时,忍不住看了看,拿在手中把玩过。

她发现后又给裹好藏在枕头下面,严肃了一些不许我翻。我若是去碰,她就作势打我的手,其实她打我从来都是假动作,即使真打下去都是按摩一样的触感力度。

她后来还去信过天主教,基督教,道教……信了那么多宗教,也没见我好,终于是慢慢放弃掰了玉米丢了西瓜的各种信仰,最终决定信一点道教就好。她说,道教修行靠个人,也不去妖言惑众旁人,信这个好。

让人有点哭笑不得。

我觉得阿嬷心里很灵清,她并不真封建与迷信,不过是为了渐渐失明的小嘉净,才肯屈尊信那些她看着眼花缭乱的宗教,求个心里慰藉而已。

一般拜完神,下午或者晚上回来以后,阿嬷都要把我交到阿公手上去了,要阿公好好教我习作,不得有一点怠慢我学习的行为,定得将我视如当初的大仔一样教导,传授真知识。

阿嬷叹说,大仔不爱读书与上学,她是希望他读好书有出息的,但他不喜欢也勉强不了。

我虽然没有双亲陪伴在侧,但是阿嬷给了我他们给不了的感情和教育。她尽自己所能给了我最好的教育,犹如父母亲共同体。

我一旦学会了盲文,便恢复了从前对阅读的热爱。

我要用的书籍越来越多,盲文书都价格不菲,我担忧阿嬷吃不消,私下愿意反复摸阅旧书。

阿嬷问我可要新书。

我拒绝推脱无果。她看透我的小心思,会劝出一些有时候让我觉得她比阿公更像文化人的话。阿嬷对我说,人一旦没了好奇心,便也麻木没了魂魄。

所以她知道我有求知欲爱看书,对书籍的需求大,是一件值得的事情,是让彼此很高兴的。她愿意供我阅读很多文学,叫我不要担心买书的钱,没有就去挣,钱就是拿来用的,用在该用的地方,它以最固定的价钱买来了无限的价值,那就是知识。知识可以成为我固定的增值资产。

说真的,被阿嬷久久管教学习的时候,我当然也会失去耐性有抵触情绪。这时候阿嬷就会说,菜无沃麦大丛,囝无管麦成人。意思是说,种菜要浇水施肥,叶子才会长得好绿,如同养儿育女要从小培养起,管教好了才能长大成材啊。

阿嬷管教我倒是很成功,只是出了大仔那个天生浪荡子的异数。

阿嬷为了我也一同好学起了盲文与手语,方便与我沟通。我转学跟不上学校的课程,她请盲文老师私下给我做家教补课的时候,得空也在一边做学生旁听。

盲文老师人很好,让阿嬷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问她,不管什么时候都行,可以打电话问。在课外时间问的话,阿嬷要给盲文老师加钱,但是盲文老师坚持不多收老人家的钱,在课外只想热心帮助我们。

我上进的同时会一起教阿嬷学习,顺便巩固知识,我教错或者她学错的地方,等老师来了重新一教,我们再学习就都知道了。

如果能用盲文和手语交流,我希望最能与我沟通无阻的人无疑就是阿嬷了,我和她便更能互相传达心里的话了。

阿嬷学会后,触摸着我的手,对我交流的第一段最完整的话与作文是:

人生没有后路可言,回头望时只是希望你不要再重蹈覆辙,人生的路就是迈步前进才能解决问题的,会走向光明的那一天。

你要耐心蛰伏等下去,在等待之余别忘了坚持学习,任何方面都有学不完的知识,记住要用兴趣充实自己。如此,你即使没有走到终点,在路途上便可以成全自己了,有没有终点站都不再重要。

因为那时候,你不再是风一吹就飘起的白纸,或者轻飘飘乱摆的稻草人。你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步都会越走越稳。

阿嬷非常希望你为将来的自己变得更好,祝你勇往直前,一帆风顺。

你的穆桂英活一天,便陪你一天,走下去,别害怕。

桂英,会永远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