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魔女
我是在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发高烧,生了一场久久未愈的大病以后,才开始渐渐失明的,耳朵被一并影响得忽好忽坏,但状态好的时候耳朵也很敏锐。可以说我身上最灵敏的地方是触感与状态好时的听力。
自己在灰暗里蹉跎了不知多少年,如今终于能够完全独立生活了。但这些都是建立在我亲爱的阿嬷和阿公所给的照顾和教育上。
没有提到父母是因为,直到成年以前,我都没有见过亲生父母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我常常会以为自己是阿嬷和阿公收养的孩子,我和两位老人家相依为命。
他们没有真正亏待过我什么,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上,都把我照顾得很好。那天说起来是我自己不争气,下雨了偷跑出去玩水,在楼下淋大雨回来后,才渐渐感冒生重病的。
我已经记不清发烧期间浑浑噩噩的状态了,正因为混乱,所以模糊。我只记得不管是在医院里,还是在家中的屋里,四处都很闷热,但当时初春天气并不热,是我愁人的情绪与体感温度在作祟。
我汗漉漉躺在家里或家外的病床上,阿嬷衰老的脸颊总轻轻挨在我额上蹭,挨得人痒湿湿的,我们彼此都在出汗。我生病期间断断续续出体汗,她担心我也心急得出一些体汗,便一直用慢慢挨过来互相接触的动作,看看我是不是还在发烧。她怕惊醒我,所以贴我头的动作一向又慢又轻,连呼吸都会屏住。
一日三餐里,阿嬷喂我吃药怕太苦,都会使唤阿公去给我买糖和蜜饯备着,将我服侍得周到。虽然我没有抗拒过吃药这种事,也想快点好起来。
是她总会操心我哪里不舒服,包括味觉都要仔细对待。因为我病重起来,吃饭和喝水吃药皆进食困难,会忍不住反胃呕出来一地秽物。
对于我失明的原因,医生说过一些比较复杂的学名,大体上,我也记不清到底是脑炎还是眼炎。通俗总结来说,高烧过久降不下去,烧坏了脑部,也影响了眼睛,细菌感染,从而出现的眼部疾病。
阿嬷早就为疼爱的孩子哭累了,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眼睛跟我生病的双目一样发红带血丝,甚至有一点可怕的猩红。她在这种疲惫的状态下,很着急地问医生好多次,可以治愈吗?不管多少钱都要治!我们书雅还小,要用眼睛读书认字,将来前途一片光明,怎么能坏掉眼睛呢?!她……她也会很伤心难过的啊……怎么办啊……她一定要好好的……不管借多少钱,我们一定要治好她……
阿嬷急得甚至快要下跪,被阿公和医生扶起来说,使不得。
阿公安抚抹泪的阿嬷过后,咽咽口水,张开干燥的嘴唇也追问,医生先生,我孙女的情况应该是短期的,暂时性的,之后会恢复视力,一定是这样,对吗?会治好她的吧?唉,她是我弟子,将来要成为读书人,看得见方便学习啊……否则……否则……会吃很多苦头的喔……医生先生……
面对两位心急如焚的老人家,医生不忍把话说绝对,只叹口气说,很难治愈……
也就是说还有一丝希望,但机会渺茫。
阿公和阿嬷没有放弃过,后来一直带我去正规的大医院看眼部的疾病,只是可惜,我仍然没有好转过,到最后彻底失明了。
他们气馁之下也信过一些偏方,最多只是听听,不敢在我本来就坏掉的眼睛上面乱来。
附近有迷信的老阿婆们跟我阿嬷吹耳边风,叫他们给我眼睛上敷青蛙肉,或者用青蛙的胆汁,蛇皮肉听说也行,可以治疗眼病的。
幸好我阿公作为读书人有文化,斥责对方乱讲!他骂道,青蛙和蛇的身体里有很多寄生虫,学名叫曼氏迭宫绦虫裂头蚴,你们是想害死我们阿嘉仔啊?没文化真可怕,尽出些馊主意!啊呀……我看啊,偏方没有一个可信的!看中医和西医都行,土方法作罢!
俗人眼里表面学历不高的阿嬷,很听阿公在知识方面的演讲,渐渐不大去信那些阿婆各种黑暗的偏方了,否则她真的会病急乱投医的。
在我眼里阿嬷是学历非常丰富,内涵也很高的一个独立人。
阿公的知识确实救了我一命,否则我眼睛再感染什么寄生虫,钻到我身体里来游走,爬进我眼睛,钻入我大脑……单是想一下后果人就毛骨悚然……怕虫子的我不如死掉算啦。
即使我眼睛回天乏术治不好了,他们都没有放弃过,平时总想攒任何可以节省下来的小钱存着说,将来给我做手术用的。以后医学发展到高明的地步,一定有办法治我眼睛的!阿嘉仔,要耐心等下去啊……
于是他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带我去各个地方不同的医院看眼病,希望能让我恢复光明。这使我们家小康不起来,一直在勉强吃得起饭的贫穷边缘徘徊。后来社区里的委员看不下去了,帮助我们申请了残障人士的低保和农村人的一些福利,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子才好过很多。
阿公本来要面子,一直不愿意接受这种帮助,他自认为是一位用稿费便养得起家的老作家,可这种穷清高最终被现实打败。
他负担不起了,很羞愧,无奈。也深感愧对国家。
阿嬷觉得好笑。
我好不好过有什么要紧?阿嬷和阿公好过才要紧啊。
我放弃过一切,自暴自弃,短时间内过得像一只畜生,不大吃喝,成日关在房里有些封闭自我。
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小人生过早萎靡瘫痪了……
要不是阿嬷日日坚持为我洗澡洗头,日日喂我吃饭,带我玩闹,我应该会变得像一个动物圈里瘦死的野狼孩……
为了阿嬷和阿公,我才任由他们把我拉回人间的,而不是在静默中回归自然的野生状态。
具体来说,我最初不是一下子就完全失明的,是一点点失去光明的,这对我来说,有一点庆幸而又更绝望。庆幸的是我在光明里见过世间万物,绝望的是这一点点被上天剥夺了,直到眼前彻底黑暗为止。这整个残忍而又痛苦的过程,一直到如今我都无法释怀。否则我不会痛苦到自暴自弃的地步。
刚开始,我的眼睛像在黑夜中的月亮下,被朦朦胧胧的薄雾蟾光笼罩,又像透着微光的夜灯,隐约能见一点周围。
有一晚起夜,我没有叫醒阿嬷,自己摸索着磕磕绊绊起来上厕所,独自面对朦胧灰暗的另一个世界,我的恐惧格外加深,感觉周围越来越模糊跳动,自己就像被封存在一幅油画当中,整个油画神秘幽深而绝望,我的心脏扑通直跳,只有鲜活的自己处在油画里面。
眼前的世界似乎在告诉我,自此,我和别人永远看不见或摸不着具体的对方,我如何挣扎也无法再破出,仿佛是永恒的一种孤寂。
小鼹鼠说得对,我的苦日子和考验来了。
初失明的那段时间里,我脾气反复无常,有时候怯弱害怕,有时候很暴躁愤怒,到最终接受这个事实,情绪才日渐稳定了下来。
只是在这之前,我常常砸毁房间里的东西,会扑在枕头上哭,再用被子捂住自己,紧密罩着自己,仿佛藏在了一个保护罩里待着。
阿公会叨叨我几句骂道,再怎么发气得有个度嘛,摔不容易坏的东西就好啊,你摔碎玻璃杯子,你阿嬷去捡割伤了手怎么是好?你真是又瞎又坏……
阿嬷叫他不要多话,并总为我收拾一切残局,无怨无悔。阿嬷嘟哝阿公讲,要是现在看不见的人是他,他一定比被杀的猪还要撕心裂肺,脾气发得更恐怖。嘉净这点小脾气又算得了什么呢?她唯一能发的也就是脾气了,怎么可以再剥夺她发泄的权利?不然,人是会憋坏的,发脾气好啊,证明我们阿嘉仔有期望,有走下去的动力,只是还不适应嘛……
阿嬷一直好体贴,我被这种和气安抚到,才会认识到自己乱发脾气的错误。但无法自处,如何都难过。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在重创下,我横竖都不得意,失意得要命。
阿嬷和阿公很为我焦急,却暂时没有速效的办法解决问题,只能在生活上尽量照顾到我,一天不落地守着我,再给我一点时间,通过他们的教育方式慢慢打开我心扉。
时间,是万分重要的东西。它能使我的灵魂变化无常,抚平一些曾经以为过不去的褶皱。
我身材清瘦,但灵魂占位过胖。
我看着那个小孩身心疼痛。
我的身体一半死了,一半活着,灵魂一度撕裂得非常痛苦。让我最终察觉,这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大骗局,最后方知唯有由心才是真的。
阿嬷说,我是一个自由人,什么也束缚不了我的灵魂,我只是暂时被困在残躯之中的人。
但那时我看着自己心痛……感受着她的知觉……呼吸都觉得困难……
当我无法面对四面包裹涌来的痛苦,便在当下一刻去想,我还能慢慢呼吸啊,躯体暂时没有实质性的疼痛,我四肢安康健全,只是永远身处睡前熄灯似的漆黑的房间里,也没有那么可怕。
听啊,你健康有节奏的呼吸声。
闻啊,空气里的新鲜清新味道。
想啊,身心哪里舒适,努力感应……
是啊,你不能陷入那个怪圈里永远一动不动,起码迈一个脚步,在感到安全的范围内走两步也行。
我日日反复告诉自己,似乎慢慢有所长进了。
她已身亡,却还是飞在天空。
她飞在了天空,却身死。
混沌丧失光明的时期里,有一天我做梦,梦到了这两句有点古怪的话。
然后我非常害怕死亡,也很怕长此以往孤孤单单面对一片黑。会想着,我将躺在床上长大,如此孤独黑暗到死亡为止吗?像是提前衰老了一样,还是小孩的自己,突然之间开始是个小老人。
我会想到阿嬷和阿公那时候也不在了,我在黑漆漆中孤苦伶仃,一有这种念头,我就在失明的基础上痛上加痛,简直痛不欲生。
渐渐的,我学着逃避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而从害怕到愤怒,绝望到平静,别扭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也许没有完全认命接受,但至少学会能去摸索与适应了。
因为失明,我在小学这一段时间里脱胎换骨新生,迅速成长为小大人了。
也很庆幸,我能面对某个人了。
我唔知那是从一开始就是真的,还是她事后补救宽慰我的话,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感受到了那股善意的力量。
我在发高烧眼睛坏掉之后,必然有不少人买礼来探望过我,这里面有小学老师,有同学,有亲朋邻里……但有一个人有点让人意外,陈老师听说我发烧眼睛害病以后,是唯一来探望我的幼稚园老师,可能我们是亲戚关系罢。
可阿嬷这一次又悄悄跟我说,其实陈老师不是我们的亲戚,我刚去上幼稚园的时候胆小害怕,有严重的分离焦虑,总会闹到撵着阿嬷要一起回家,不然就哭个不停的地步。
阿嬷才骗我说,陈老师哦是我们家亲戚,会好好照顾我的,让我相当于是每天去阔亲戚家做客,白玩操场的游乐园,白吃美味的好东西,还有那么多小伙伴一起嬉戏。你看嗳,陈老师姓陈,跟你阿公陈生祥的姓一模一样啊,真是亲戚啦,你有什么事找陈老师就好了。
我迟迟才知这个事实,更觉得对不起陈老师了,以前仗着自以为是的亲戚关系,对她作威作福过。
以至于乱想,上天是不是在惩罚我,才让我失明的?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再也看不见了,别的孩子也发高烧生大病,在周围却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
我心虚且委屈,感到不公平。
可是我不敢再和陈老师生分下去了,如果她要凶我,为了赎罪,我不会再顶撞她一次的。我想过这一回陈老师来看望我,有可能是揣着看热闹的心理,来看我笑话的。她要报复我的话,请她随意好了。
阿嬷问我,见不见陈老师?
来看我的人多了以后,我病着敏感脆弱又感到厌烦,差不多拒绝见外人。他们总是叹息着同情我,让我感到自己好像真的废掉,人小已没有用了,何须要长大?
阿嬷后来都会尊重地问问我的意见,才好回绝好心讲礼的客人们。
看望我的人是陈老师的话,我认为需得见,我要向她赎罪,上天是不是就会把能看见光明的眼睛还给我了?
陈老师来了,态度很平和地向我问下午好。她的声音柔和动听多了。并且,她终于尊称我一声小公主,她向我承认,这个世界上是有公主的,魔女也是公主之一,而魔女更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她希望我有一天会成为了不起的魔女,能保护自己,终有一日不再需要依靠他人,便能很好地生活下去。
听了这番话,我决定了,我要一直做魔女下去,而不是大众面前光鲜亮丽的小公主,只要好看有什么用,实用才行啊。
她摸摸我的头继续讲,虽然说几乎每个女孩子小时候都有过公主梦,但现实是大部分女孩子都做不成公主的,只有少少的一小部分能做父母家人的公主。
做公主有什么好呢?太梦幻了以后容易被打击到,也容易被恶魔抓到。
我插话提道,要有爱和幻想托底,才有勇气与妖魔鬼怪对抗。这是阿嬷告诉我的童话。
陈老师便说,现实里的公主啊,大部分享受了出生就有的荣华富贵后,还得做两国的使者去和亲,其实公主们从一出生开始也没有选择,一生都不自由。但她们比寻常人好一点的是,至少享受过荣华富贵,寻常人为了生计也很难有自由可言。
她后来不大管我是因为,她要让我觉得做魔女更自由自在,会被欺软怕硬或者真正犯错的人敬着,而人类的一大弱点是欺软怕硬。这是她给我上的第一课,被束缚的公主与自由的魔女。
我认真赎罪倾听这些对话,好像我并不需要向她赎罪了?她是认同我的那些做法吗?
思绪千回百转之间,只当是她曾破坏我童真的一个歉意态度,在我跌落谷底的时候,她给了我一份圆满的解释,也给了我一股做魔女的力量。
她和阿嬷的话,看得出来皆出自真心,我都一视同仁很认真听进去。
我信,只要日后有用的话,融合在一起吸收,都会使人身心很充足的。
幼稚园的这几件事乃至细节我都记得这么清楚,不容易,这终归是我失明前后两年的事情,这两年开始的事情一直到后来成年,我都印象深刻。
因为看不见,所以常常习惯性回想过去的景色,揣摩记忆,思考各种事物,便一再加深了对很多事情的印象和细节,供我消磨打发黑暗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