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人岛和一本书

中田永一

解说

这是投稿给地方杂志的短篇小说，讲述了漂流到无人岛的男子和奇妙的猴子们相遇相识的故事。其中隐含了宗教寓意，可以理解为基督教的内容，也有想要致敬电影《2001太空漫游》中巨石和人类祖先相遇场面的意图。据说作家本人非常喜欢这一篇。

1

十九世纪的船员詹姆斯·博斯坦恩在沙滩上醒来。失去意识多久了？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同伴们的身影。

无数木片被冲到了沙滩上，莫非是他所乘坐的北斗星号的残骸？他记得那场可怕的暴风雨，还有船体被波浪撞击时发出的吱吱的破裂声。他和同伴们被甩入大海，后来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眼前的大海是寂静的，詹姆斯·博斯坦恩尝试着在白色的沙滩上走了起来。

“喂——有人吗？有人吗？船长——你在哪儿？”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混在残骸中被冲上岸的一本书，那是船长随身携带的百科全书。在航海闲暇时，船长曾给他看过——焦棕色的皮革表面，厚厚的，似乎很贵。他心想必须把它还给船长，于是决定带着它一边前进，一边将它晾干。

他走到沙滩边缘，爬上岩石，沿着海岸线移动，途中过了一夜，天亮后继续前进。他靠喝岩石上积聚的雨水充饥，傍晚又回到了最初的那片沙滩。哦！糟糕！这里是一座岛，他似乎绕着岛走了一圈。

没有人类居住的痕迹，只有动物生活在这里。岛的中央有山，周围绵延着茂密的热带雨林，里面似乎聚居着猴子。它们对詹姆斯·博斯坦恩充满了戒备之心，躲在树丛后面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把百科全书放在一边，跪在可以看见大海的高处，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在环岛行走的时候观察了海面，没有发现可以通过游泳抵达的其他岛屿或陆地，也没有往来的船只，他是和一本书一起漂流到了这座无人岛的。

“有人吗？救命啊——”

他面朝大海大声呼喊，可这只是白白消耗体力而已。不行了，只有死路一条。不知道百科全书里是否记载了呼叫救援的方法。话说回来，这座岛在什么位置？书里写了天文航海，是一种可以通过天体位置判断自己所在位置的方法。然而，他没有天文台表、六分仪、航海历等哪怕任何一样仪器。他还需要做些计算，可他又不擅长数学。没办法了，放弃吧！

他在岩石里发现了一个洞窟，在那里遮风避雨，同时因为孤独和饥饿而想哭，想回家，想回到故乡的土地。这时，他突然感受到一道视线，于是转头向洞口看去。那里出现了几个像孩子一样小的人影——是猴子。住在森林里的猴子似乎是来看这位初来无人岛的新人的。它们小心翼翼地行动，偷偷向洞里张望。起初它们没有靠近。

詹姆斯·博斯坦恩的肚子里发出了控诉饥饿的咕噜声，猴子们行动了。它们从洞口扔进来某样东西，正好滚落在詹姆斯·博斯坦恩的脚下。那是红色的果实。

“给我的？”

他咬了一口，饱满的果汁充满了口腔。他和聪明的猴子们的交往就这样开始了。

2

它们拥有黑色的体毛和长尾巴，可以轻巧地在树枝间飞跃移动，而且好奇心旺盛。它们聚集在詹姆斯·博斯坦恩的周围，试图触摸他的衣服和皮革封面的百科全书。虽然不知道具体数量，不过看起来有上百只猴子生活在这片森林中。

其中既有腰间挂着婴猴的猴子，也有年长的猴子，每一只都对他很亲切。这座岛是猴子们的乐园，见不到猛禽、豹子之类的猴子天敌。话说回来，这里似乎没有猴王，也没有群落。想必是因为没有天敌，所以也没有必要组成群落保护自己吧。

这座岛上的猴子们非常聪明，比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所有动物都聪明。

雨后的第二天，猴子们的行为变得怪异起来。它们开始用食指在地上的泥泞中戳出一些文字一样的东西。虽然形状歪歪扭扭，但那毫无疑问是字母。

“你们懂英语？！”

然而猴子们只是看着詹姆斯·博斯坦恩携带的书，把上面的文字摹写下来玩耍，或许只是觉得字母的形状有趣吧。岛上的猴子们热衷于这个游戏。当一只猴子想到用树枝在地面上画线时，其他猴子也开始模仿。

“我来教你们拼写吧。MONKEY——这就是你们的名字。”

他把字母写在地上，然后指了指它们。后来，他还教给它们各种词。下雨的时候，他就写“RAIN”。看见石头时，他就写“STONE”。一开始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但因为猴子们有很强的记忆力，所以他逐渐乐在其中。最后猴子们直直地盯着“MONKEY”，指向自己。

猴子们开始理解词语的意思和各种手势的意思。他教了简单的语法后，它们也很快就可以应用了。

或许是由于生理构造的不同，猴子们发不好英语音，但它们开始使用以英语为原型的语言，围绕在百科全书周围的猴子们开始阅读和理解上面的文字。书中的内容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在猴子们中间传播，半日之内，知识就得到了共享。因为猴子们的语言是以英语为原型的，所以詹姆斯·博斯坦恩也能听懂一些。然而，猴子们为了使用方便改造了语法，语言中开始出现只有猴子才能听懂的概念，因此詹姆斯·博斯坦恩无法完全把握它们对话的意思。

猴子们发现了百科全书里的“创世记”条目，里面记述了亚当和夏娃被放逐出伊甸园的故事。亚当和夏娃偷食了禁果，从此以裸体为耻，用无花果的树叶遮蔽私处。猴子们读到这里，似乎懂得了“羞耻”的概念，也开始把树叶或树皮围在腰间，遮蔽私处。一些猴子把植物编织成草裙，母猴子拿各种颜色的花进行装饰。

读到“建筑”条目，猴子们开始用树枝搭建小屋，然而建造房子必须用到木材，于是詹姆斯·博斯坦恩便帮猴子们制作了石斧，准备了用植物拧成的绳子，将锋利的石头绑在树枝上。猴子们模仿他的样子开始自制石斧。

“没错，试试生火吧。有了火，黑夜就不再可怕了。”

他用木片摩擦木片，在生热的地方铺上干燥的草。虽然进展不太顺利，但好在不久之后冒出了烟。他对着冒烟的地方吹气，火苗越来越大。他心情好极了，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太好了！有火了！”

捡小树枝扔进火里，火势越来越大，直到变成巨大的火焰。猴子们远远地眺望着，没有靠近。它们大概从没见过火焰，所以非常警惕。它们指了指詹姆斯·博斯坦恩，嘴里说出一个单词。那个单词的发音是猴子们特有的，因此他不知道它们叫自己什么。他歪着脑袋表示不解，观察力优秀的猴子们开始在地上写字。它们指着詹姆斯·博斯坦恩，写下了“GOD”。猴子们似乎把他当成了值得敬畏的存在。詹姆斯·博斯坦恩想到了一个计划，在猴子们的帮助下，自己或许可以回到故乡……

3

猴子之间的争吵并不罕见。詹姆斯·博斯坦恩自从漂流至此，每天都能看见好几次猴子们互相示威的场面。大多数情况下获胜者通过咬、抓、击将对手赶走。然而有一天，一只手持石斧的猴子在争吵中将斧子对着另一只猴子的头砍了下去。猴子们似乎意识到了石斧作为杀戮工具的功能。

这座岛上的猴子们过去以采果为生，没有狩猎的习惯，因此也没有武器的概念。可百科全书里收录了“枪”和“弓”等武器的条目，詹姆斯·博斯坦恩决定撕下那些书页，不让它们看到。撕毁昂贵的百科全书一事日后再向船长道歉吧！前提是船长还活着，他们还有机会再见……

猴子们在视野宽广的高台上建造了一座小屋，从此詹姆斯·博斯坦恩居住在那里。床上铺着植物编成的毯子，他把撕下的书页藏在下面。

百科全书由詹姆斯·博斯坦恩管理。起初猴子们可以自由阅览，它们伸长双臂争相翻页，因此书页损坏严重，于是他制定了规则。他选出阅读能力强的猴子，由这位代表阅读文字给其他猴子听。猴子们理解了这项规则及其必要性，不仅如此，它们还制定了自己的规则，违反规则的猴子会受到惩罚。因此，法律诞生了。

它们禁止残杀同族，也不能伤害同族。违反规则的猴子不能继续住在森林，而会被赶到山另一侧的荒野里。那里是寸草不生的荒凉之地，岩石中释放着臭气熏天的天然气。粗野残暴的猴子们逐渐从森林里消失了。

通过百科全书了解到黏土，猴子们便在水边找到了有黏性的土，并做成了壶状的器具。烧制器具时，詹姆斯·博斯坦恩帮助它们控制火候。烧好的成品非常厚实，虽然只是脆弱的土器，但是既可以打水，又可以保存采集的果实。

有的猴子开始把黏土做成板状并在上面刻字，把黏土板用作记录的载体。然而，黏土板很快就被取代了，因为它们制造了纸。猴子们不断地试验，得出香蕉皮的纤维最适合造纸的结论。它们将香蕉茎风干，磨成粉，放在土器里煮，再取出其中的纤维。它们对纸非常执着，因为它们崇拜的百科全书就是写在纸上的。它们想要造纸是信仰之心的体现。

那时，詹姆斯·博斯坦恩也理解了自己为什么被称为“GOD”，实际上应该是“MESSENGER OF GOD”。猴子们的神无疑是百科全书，自己不过是作为使者把书带到它们身边而已。他把神的圣言教给它们，也就是类似于基督的作用。

詹姆斯·博斯坦恩教育猴子们，不断地为它们提供新知识，其中他最热心教导的就是造船术。百科全书中有关“船”的条目他都让猴子们阅读，并尝试制造。从事建筑的猴子们作为优秀的造船师已经开始认真工作了。它们造好了一条单人用的船，不是原始的需要筏的船，而是船底呈曲面、上面架着横板，还有甲板的船，放到海上可以完美地漂浮起来。

“好！太好了！再做一艘比这个更大的船吧！”

詹姆斯·博斯坦恩必须储存尽可能多的食物，因为抵达其他陆地不知道要花几个月。他还需要能抵御海浪和海风的船帆。

制造帆船，詹姆斯·博斯坦恩得到众多猴子的帮助。后来又出现了会计算结构的猴子，于是他就让它画设计图。它的计算方法似乎也是从百科全书里学到的。然而，并非一切都进展顺利。一阵暴风雨袭来，吹走了快完工的帆船。制作船体所用的木材不足，于是他不得不为了寻找可以取而代之的植物而在岛上探险。

“帆船制作完成后，我就会离开这座岛。我很抱歉，但我必须带走这本百科全书。这本书不是我的，我必须将它还给它的主人。”

詹姆斯·博斯坦恩这样对猴子们说。猴子社会产生了震动，它们立刻决定制作百科全书的复刻本。它们抄写了全部的文章，试图在岛上保管。它们用从植物中提取出的染料和削尖了的骨头在纸上记录下了百科全书上的文字。

猴子们注意到了百科全书中缺少的书页，詹姆斯·博斯坦恩撒谎说，原本就是那样。后来，他放心不下，在床上寻找藏起来的书页时，发现它们不见了，他以为是被风吹到了其他地方。

4

巨大的帆船完成了。用植物叶子制作的船帆也安装好了，一艘雄伟的船矗立在海面上。猴子们用亲手做的绳子将船拴在陆地上，为航海做准备。它们还参考百科全书上面的记述，制作了果干和鱼干等不容易腐烂的食物，并运送到了船内。

造船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不过在此期间，猴子们从百科全书上学习到了各种各样的知识。詹姆斯·博斯坦恩不经意间发现猴子们开始使用铁器了，它们成功地炼制出了铁。它们将河道引到山脊一侧，从下游的堆积物中获取砂铁，再利用土砂和砂铁的密度差异将之分离，通过加热砂铁得到铁块。它们似乎也掌握了燃烧反应，从前对火的恐惧几乎消失了。即使他不在，它们也能够使用火。

百科全书的复刻本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完成了。海浪比以往冲得更高，发出低吼。在詹姆斯·博斯坦恩居住的小屋里，负责抄写百科全书的猴子完成了最后一页。复刻本完成的消息传遍了小屋周围，欢呼声响起，猴群骚动起来。这座岛上产的纸厚实、表面粗糙，因此复刻本的厚度是百科全书的几十倍。猴子们开始分装，用绳子将复刻本分装成册。就在这时，一股焦味顺着风飘荡在空气中。

“发生了什么事？”

詹姆斯·博斯坦恩走出小屋一看，只见森林里着火了，透过树丛的间隙可以看到火焰发出的橙色火光，有什么东西被烧成了灰。猴群中出现了混乱。火灾，火的使用不当？詹姆斯·博斯坦恩的耳畔有什么东西高速驶过。他身后不远处有一只猴子胸口嘭地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它的衣服和毛发被血染红，倒下后一动不动了。

森林中传来了嘶吼声，同时冲出一群猴子，它们用枪和弓箭做好了武装。手持枪的猴子刺中了身边的猴子，后者随即吐血倒地。

詹姆斯·博斯坦恩被眼前突如其来的暴行惊呆了。这座岛上莫非住着一群敌对势力？它们攻过来了吗？不，它们是因为违反规则而被流放到不毛之地的猴子——詹姆斯·博斯坦恩终于明白了，他对它们的表情感到震惊——那充满憎恶的表情令它们比起猴子更像人类。

它们不知怎的拿到了詹姆斯·博斯坦恩撕下并藏起来的书页，阅读了关于武器的记述后，制作了弓箭和枪——抑或是它们自己发明的——企图伤害曾经赶走自己的猴群。

飞来的箭射穿了这群猴子，又接连射穿了赶来营救的猴子们。这里太危险了，詹姆斯·博斯坦恩大喊道：“快跑！留在岛上会被杀掉！上船！”

詹姆斯·博斯坦恩在沙滩上奔跑，跳入大海，逆流而泳。他一边营救抱着幼崽的猴妈妈，一边靠近停泊在海边的帆船。他沿着船体上的梯子向上攀登，终于抵达了甲板。

森林的火在风的作用下越来越大，那一定是武装者点燃的！树木燃烧，黑烟腾空，高台上的小屋也在燃烧，百科全书、复刻本一定也被火舌包围了。

从攻击中逃出来的猴子们追随着詹姆斯·博斯坦恩从海中游来，途中有中箭身亡的猴子，也有因不会游泳而沉入海里的猴子。詹姆斯·博斯坦恩在甲板上等待游来的猴子们，然后解开绳索，扬起船帆。

武装者们似乎没有来追船，它们从海边放了箭。箭没能击中船体，而是落在了海里。它们目送着帆船出航，岛很快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航行十分顺利。因为船上只储存了一人份的食物，所以詹姆斯·博斯坦恩多次少量地分给了猴子们。不久后，猴子们取下一张帆，制作成渔网用来捕鱼。詹姆斯·博斯坦恩和猴子们一起对着生鱼大快朵颐。猴子们施展强大的体能，在桅杆之间跳跃，很快就学会了通过转动船帆和“之”字航行，让船逆风行驶。

航行中遇到了各种各样的光景：鲸鱼在清澈安静的夕阳下歌唱；飞鱼高高地冲上天空，又消失在云间；雾里出现的岛屿原来是一只巨型海龟的壳……詹姆斯·博斯坦恩和猴子们聚集在甲板上，分享着这些惊喜。

然而，航程很快迎来了终点。那是一个可怕的暴风雨之夜，前一刻船被海浪高高举起，后一刻就滑落到深渊中。甲板上的詹姆斯·博斯坦恩为了不被甩出去而抓住桅杆，可桅杆却不可思议地从根部折断了。他和桅杆一起被甩入了大海。他想求救，可是喧嚣的风雨令他的声音无法传到甲板上猴子们的耳朵里。船留下他越走越远。快要到达天际的海浪冲破云层向下扑来，詹姆斯·博斯坦恩做好死的准备，闭上了眼睛。

当詹姆斯·博斯坦恩睁开眼睛时，他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房间里有人在踱步——不是猴子，是人。虽然是在语言不通的异国的医院里，但护士和医生都是人。外面是人们生活的街区。通过风中混杂的海潮气味可知，这是一个海边小城。这里没有一只猴子，全是人。

一个会说英语的人被带来询问他事情的经过，那时他得知了自己被救的过程。据说他趴在一根折断的桅杆上被冲到了海面上，一位船员发现了他，并把他救回了船上。

他讲述自己漂流到一座无人岛，和猴子们进行了交流，可是没有人相信他。直到后来他自己都开始怀疑那不是真实的经历。

北斗星号的船长和同伴们依然下落不明，大概没有生还的可能了。回到故乡的詹姆斯·博斯坦恩从事了其他工作。他结婚生子，过着忙碌的生活。空闲时，他偶然想到，如果那不是梦，那么载着猴子们的帆船或许正在某片海域航行。没有人知道，在那片夕阳和星空下，猴子们的船如今正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