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五分钟的永远
乙一
解说
这是为一本以“时间”为主题的文学短篇集而写的作品,编辑部出题为《五分钟》。据说这本短篇集会被放在学生的图书阅览室。作品初稿题为《恶心的少年》,后来改成《五分钟的永远》,描写了两个小学男生浅浅的交往。
1
小学时班里有一位名叫村田勉的同学,大家都说他“恶心”。这个词本来是不能用在同学身上的。
村田长得丑,眼睛和鼻子有些不协调,个子矮,还肥胖,经常出很多汗。他一靠近,班里的女生就会逃开。换座位时,被安排坐在他旁边的女生就会开始哭泣。当他捡起掉在地上的橡皮时,橡皮的主人就会皱着眉头说“别碰!丑八怪!”,把橡皮扔进垃圾桶。
村田勉从不因为这些过分的事感到挫败。有人说他“恶心”时,他就会啧一声,说道:“你们能笑话我的也只有现在,等我长大后变成一个厉害的人,就会鄙视你们。我会调查你们的工作单位和家人信息,在合法范围内进行报仇。”
大家把他的这番话当成耳边风,因为他既不聪明,也没有迹象表明他将来能变成一个厉害的人。
他没有朋友。他在教室里总是一个人看书。欺负他的男生团伙会抢走他的书,像玩抛接球一样传来传去,再扔出窗外。之后,村田就会不慌不忙地去外面捡书。他不会把不甘心表现在脸上,因为他知道那样只会让别人体会到乐趣。他也不直接向欺负他的男生团伙表示抗议,而是在他们听不见的地方抱怨:“我要把你们做的事写在笔记本上,将来等你们的孩子长大了,我就把笔记本拿到他们面前,把你们做过的事全都抖出去。”
村田和我是同班同学,可我们从来没有正经地说过话。直到五年级的一个夏天,一天放学后,村田在我回家的路上叫住了我。那条路就在铁道旁,路旁还挂着生了锈的铁网,他站在电线杆后面似乎在等我。他背着的黑色书包被夏天的阳光炙烤着,热得能把人烫伤。他满头大汗地对我说:“喂!你!我给你钱,你能当我五分钟的朋友吗?”
我看着他,陷入沉思。这是我们第一次交谈,可他的建议却非常奇怪。我一言不发,他谄媚地笑着说:“据我观察,你是能被金钱驱使的人。”
“嗯,是的。我能被金钱驱使。给我一百日元[1],我甚至能舔鞋。”
我对金钱抱有执念。父亲喜欢赌博,从很多地方借了钱,所以我们家的生活总是紧巴巴的。我几乎没有零花钱,不能像同学们那样去便利店买带有封条的零食。每次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都会探头到果汁自动贩卖机的下面,检查是否有掉落的一百日元硬币。班里的同学总是取笑我,有时会把一百日元硬币扔进河里,对我说:“我要扔了!你要是能捡回来,就归你!”当然,我跳下去了。
“我呢,正在找给钱就能干活的人,像你这样没出息的家伙。只要五分钟,如果你扮演我的朋友,我就给你钱。”
“你能给我多少?”
“五百日元[2],怎么样?”
他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枚五百日元硬币。硬币反射阳光,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2
村田家位于神社旁,是一栋古老的木造房屋。我深呼吸,让心沉静下来,摁响了村田家的门铃。五分钟的朋友扮演开始了。通往玄关的门是推拉门,门向一侧嘎吱嘎吱地移动,村田妈妈走出来迎接了我。她穿着围裙,似乎正在洗碗。她向我挥了挥手说:“哎呀!快进来!”她看起来非常高兴。她的脸和村田的一模一样。她事前应该听村田说过我要来。
“勉在吗?我们约好了玩抛接球。现在就要去,在老地方。”我给她展示了左手上戴着的手套。
“嗯,稍等一下哦。”
她让我走进门内,门口的三合土面积很大,清凉的空气中充斥着别人家的气味。
“勉!你的朋友来了!”
她向里面喊道。走廊里铺着黑色的木板,中央有一条颇为陡峭的楼梯通往二楼,一具顶着丑陋面庞的肥胖躯体甩着脂肪从上面走了下来。村田对我挥着一只手说:“哟!好早呀!”
“早吗?我按时来的。”
玄关的鞋柜上放着一个时钟,指针显示十点。村田指了指二楼,问:“你要上来吗?”
“算了,赶紧走吧,要不然老地方又会被人占了。”
我又看向村田妈妈说:“我们打算现在去老地方玩抛接球。”
“是啊,你刚才说过了。”
“已经说过了吗……”
我不记得村田事先教给我的台词说到哪里了。
村田得意扬扬地说:“最近他陪我减肥呢。”
“所以你房间里才有一个泥乎乎的球啊!”
“你进我的房间了?我不是让你不要进去嘛!”
村田生气了,不过他也预料到了妈妈会去他的房间里打扫卫生。他正是知道这一点,才特意在房间里放了那个满是泥土的球,为了让“最近在玩抛接球”更具有真实性。
“你在这儿等我,我收拾一下就来。”
“快点儿!不然老地方会被人占了。”
村田沿着楼梯返了回去,只留下站在玄关三合土上的村田妈妈和我。
村田妈妈问:“进来喝杯果汁吗?”
“不用了,我们马上就走。”
“哎呀,这样啊。不过真好,那孩子竟然也有朋友。”
我用右手拍了拍左手的手套,时钟的长针跳动的瞬间进入了我的视野,十点零三分——扮演村田朋友的时间还剩两分钟。村田妈妈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绽放出笑容,看着我说:“我从没见过那孩子和别人一起玩,所以一直以为他没有朋友。”
鞋柜上放着木雕小熊等各种各样的装饰品,还有一个相框,里面是全家福,看起来像是在旅途中拍下的,其中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村田的笑容。还剩一分钟。这时,村田晃动着脂肪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胳膊肘下面夹着手套和球。
“太慢了!”
“抱歉,抱歉!”
他咚地坐在玄关的台阶上穿鞋。
“走吧!”
村田刚迈出一步,就踩到了三合土上放着的皮鞋,踉跄了一下。我瞬间用手托住了濒临摔倒的他的手。他的手掌湿乎乎的,全是汗。
“我出门了——”
村田回头看了他妈妈一眼,就走到了门外。我也向村田妈妈点了点头,背对着她走了出去。外面的阳光晃得眼睛睁不开,村田妈妈穿着拖鞋在家门口目送我们。我和村田跑了起来,扮演着要去玩抛接球的少年。
路过神社时,我们在转角处停了下来。五分钟已经过去了。
“那就到此为止吧。”
我把手套还给村田。这本来就是他的,似乎是他用压岁钱偷偷买的,没有被家人发现。手套看起来用了很久,软塌塌的,其实是他用鞋子小心翼翼踩踏过的结果,实际上我们一次都没有玩过。
村田那张丑陋的脸上爬满了笑容。
“我对你的工作状态非常满意。我妈妈好像完全相信了。”
“那就好。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拒绝了喝果汁。你妈妈邀请我进屋喝一杯果汁,可是如果我那么做了,就会超过五分钟。”
村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五百日元硬币扔给我。我接住了,检查硬币是不是真的。
“今天我可以用它好好玩了!”
“嗯!有了这五百日元,你想买什么都行。巧克力、口香糖……尽情享受吧!以后可能还会拜托你同样的事,可以吗?”
“随时可以!只要给钱。”
我和村田在那里分开了。我拿着这一大笔钱去了便利店,他大概会去哪里消磨时间之后再回去吧,扮演得像酣畅淋漓地玩了一场抛接球。
3
在一部分同学中流行“拍打村田的脑袋”这样的游戏。村田从不反抗,而是用阴郁的目光睥睨,在暗处行动,然后用低沉的声音抱怨他的不满。
“总有一天我会报仇!我要把你们的所作所为偷偷录下来,然后上传到视频网站,制造话题,掀起热议。一旦被晨间节目取材,当作现代社会的霸凌问题播出,肯定会影响你们升学。我从现在就开始期待那一天你们是什么样子!”
大家无视他的诅咒。我也对此毫不关心,而是和关系好的小团体一起去练习格斗术,近来更是一直在进行反弹踢的特训。
夏天结束,风越来越凉了。便利店的零食货架上摆上了秋季限定的商品。
放学途中我独自走在铁道旁的路上,前方的电线杆后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我隐约看到一个肥胖的肚子,本来想无视他径直离开的,此时村田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嗨,我吓到你了吗?”
“没,我刚才看到你了。”
“我可以拜托你跟上次一样的事吗?也是五分钟,扮演我的朋友,给你五百日元。”
接下来的星期日,他叫我去施展上一次的演技,只是这次的地点不在他家。
那天,他带我坐公交车去了医院。那家医院是附近最大的医疗设施,有好几栋楼,他说他妈妈在这里住院。我们在公交车里对好了台词。在病房外,村田对我说:“记住,这些水果是每个同学出一点钱共同买的。”
我抱着一只装满了苹果、橙子等水果的篮子,村田说那是他用压岁钱买的。
五分钟的朋友扮演开始了,我们走进了病房。村田妈妈比之前见面的时候瘦了,头戴一顶布帽。她一看到我,脸上的表情就明亮了起来。
“谢谢你来看我。是不是很远?”
我把水果递给她,说:“这是我们大家一起出钱买的。”
“让你们费心了。”
村田妈妈想要在床上坐起上半身,村田见状制止了她。
“你躺着,我们很快就要走了。”
“别急啊,多待一会儿吧。”
“接下来我们要一起去看电影,是很炫的武打片。买一桶爆米花,边吃边看!”
“你能去买几瓶果汁吗?你一瓶,你朋友一瓶,我一瓶。楼梯那儿有自贩机,我想喝碳酸的。”
“知道了。你喝什么?”
村田从妈妈手里接过钱后问我。
“我也喝碳酸的。”
他点了点头,走了出去。病房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村田妈妈温柔地对我说:“你真是个好孩子,竟然配合勉演戏。”
“演戏?您指什么?”
“你不用装作不知情了,我都明白。不过,别告诉他我已经发现了哦。”村田妈妈盯着病房门口。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不过你放心,我没有生气。虽然骗人不好,但还是想对你说一声谢谢。”
“为什么?”
“世上也有善意的谎言,这就是。”
村田摇晃着肚子上的脂肪回来了,递给我一罐果汁后我们就离开了病房。五分钟后,我们又一次不再是朋友了。
4
冬天来了,下起了雪。母亲牵着我的手去参加一场葬礼。我们上了香,双手合十,慰问村田勉。他眼睛红红的,但没有哭。
他从没在班里说起过他妈妈的病情,因此收到死亡通知时我感到很突然。传言称,数月前他们就已经得知他妈妈余命不长了。我这才明白,夏天他来找我让我扮演他的朋友,就是为了让他妈妈安心。
葬礼结束后过了一阵,村田来上学了。一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问了他传言的事,他答道:“嗯,是的。我老妈一直担心我来着。真是的,你不觉得很傻吗?就算没有朋友也没事,我一个人也活过来了,她老是担心些没用的。真没辙,还好我们演了一出戏。真是个麻烦的老妈!拜她所赐,我的压岁钱都没了。”
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担心他,可仍然有几个同学窃窃私语并嘲笑他。无论别人怎么说他“恶心”,他都无视,从来不发怒。
那是寒冬的一天,结束了一天的课,在最后集合前的短暂休息时间里发生了一件事。一个男生坐在课桌前用手肘抵着脸颊,故意用村田能听见的声音说:“他那张臭脸跟他妈像极了,葬礼上你也看到了吧?他的‘恶心’原来是遗传的。太可怜了,以后大家不要欺负他了。”
村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当我回过头去的时候他已经向那个男生冲了过去。有女生发出了尖叫声,那个男生被他推倒在地,旁边的桌椅接二连三地被打翻。村田骑在男生的身上,抓住他的领子大声喊道:“没错!我的脸是遗传的!可我觉得这张脸很好!你们说我恶心,我忍了!你们嘲笑我,我也忍了!无视你们的脏话很简单!可是唯独不允许你嘲笑我妈妈!你向我妈妈道歉!”
然而,身体虽重却缺乏锻炼的村田很快就被压倒了。男生一抓他的手腕,他就滚到了地板上。男生通红的脸上写满了屈辱,他的同伴上来按住村田,扇他耳光。教室里的其他人都向村田投去“就是会变成这样啊”的冷漠目光和“被欺负的人表现出反抗可真是丢脸”的嘲讽。当他们注意到我的反应后,全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对正在殴打村田的男生说:“打扰一下,看这边!”就在他回头的瞬间,我给他吃了一记反弹踢。
放学了,雪还在下。我独自走在寒冷的铁道旁的路上,村田从电线杆后走了出来。
“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我没带钱。你刚才在教室里扮演我朋友,我可能要晚点才能给你钱。”
“下次再说吧。今天是突发事件,没空进行详细的交易。好消息是什么?”
“你也被那群坏家伙盯上了。”
这算什么好消息啊!我叹了一口气。“不过会好的。”我耸了耸肩。
春天来了,季节轮转,又过了很久。从那之后,我和村田勉经常见面。我没再收取报酬,取而代之的是收到了他的棒球手套和球。我们常常在老地方玩抛接球。
注释
[1]一百日元是一枚硬币,相当于人民币五至六元。——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五百日元的硬币比一百日元的硬币大一些,相当于人民币二十余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