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们带回尸体

旧地球时期的先贤、毕达哥拉斯的徒儿菲洛劳斯曾经推测，在地球之外一定还有一个“反地球”存在于太阳的背面。理论上，它长得和地球一模一样，只不过因为与地球隔火相对，所以地球人压根儿看不见它。这个理论提出来也有将近三千年了，学者们无不将其看作一个生硬捏造出的假设，认为其目的仅仅是把天体数目凑成完美的十个，以满足毕家学派强迫症一样的精神需求。

但那场毁灭地球的大灾变过后，反地球成为现实。

与菲洛劳斯的古老假说不尽相同，反地球不在太阳系内部，而是一颗遥远的类地行星。大灾变发生之前，“深空物网”还是一个独立的物联网公司，而不是现在的超级集团。他们斥巨资改造这个蛮荒的行星，光是给第一期工程的工人生产饮水就花了五十亿美元。“深空”创始人坚持将其称为“菲洛劳斯计划”，工程持续了将近四十年，连创始人自己都是靠着不断更换器官才撑到第四期工程结束。

然后就是众所周知的大灾变。非洲沉入大海，人们一筹莫展，接着，深空创始人坐着轮椅高调出现，抛出橄榄枝——“菲洛劳斯地球”。

就这样，全世界人民和深空物网签署协议，拿到大跃迁的船票，抛弃了地球。

起初，方舟群里曾经流传很多阴谋论。有人说地球的毁灭就是深空搞的鬼，目的就是让全人类给这颗人造星球买单。还有人说参与行星改造的工人虽然定期往家里报平安，但那都是AI制造的虚拟影像，那些工人都去世了，因为菲星根本是一个虚无的骗局。

毕竟人类光是航行就花了三十年，层出不穷的说法实在太多了。

但随着深空物网在方舟上把自己升格为集团，这些无稽之谈也就烟消云散了；着陆更是给所有人吃了定心丸，双脚踏上真实的土地让人感到十分舒适，人类得救已成定论。

在菲星上很容易观察到新的母恒星，它比旧日的太阳大五倍。它其实更像毕达哥拉斯笔下的“中心火”——那团在宇宙中尽情燃烧的终极火焰，连太阳都只是它的一个小小投影。但菲星上的新人类一般不在乎这个，毕竟已经定居了百年，菲星千余万人口中没几个人知道原先那个太阳到底有多大。在这里，人人都是新人类。

眼下这个季节，在无人机和摄像头没有踏足的区域，菲星南半球Sti-26区的火山口，有两个人类正在徘徊。

火山口一带毫无生机，只有红肿的岩浆鼓泡缓慢绽放出硫黄气息，将周围一带熏得烟雾缭绕。两人在这座炽热的火山口外合十而立，咳嗽不休，他们没有车，没有攀爬载具，徒手拖着两个超大号合金行李箱，一路靠双腿攀登到这座火山口。

为首的老者身穿长袍素衣，一副大跃迁前的东亚人长相；他身后的小伙人高马大，拥有白色皮肤和湛蓝的眼睛，PU材质的皮夹克与老者的衣着风格并不相符。

老者的长袍后面令人费解地绣了一个“禅”字，年轻人的皮夹克更令人费解地用粗大的白垩色日式字体涂鸦了“自殺祖宗”四个字。

明眼人会一望而知，这种朋克与禅宗交杂的服装风格暗示了他们是两名“断行修士”，也就是哪里危险去哪里的自杀式修行者。

但是这里没有明眼人，除了他们师徒俩，一个活人也没有。

硫黄气息极其浓郁，大师身后大块头、蓝眼睛的小行者格里安·惠可鼻腔发痒。

“师父，前面没有路了。”

“那就在这里吧。”大师四处张望一下，“找一个岩洞。”

就在这里？惠可环视四周。就算他们能找到这么一个可供修行的岩洞，但只要身后的火山一爆发，包括这个洞在内的整个山头就会荡然无存。

“我可以感受到山谷下面埋着千百名死者的尸体，火山替他们发出咆哮。”大师自顾自地说着，“理想的断行之处。”

惠可知道前一代开拓者在这座火山附近遭受的灾难。他似乎真的能听到一些冤魂的声音，听起来令人紧张；但他从方山岱城上的德国驻地跑出来，追随大师在一百零八处最危险的地方修行，是不可以刚开始就半途而废的。他必须承受。

惠可的那丝犹疑不定还是没有逃过大师的眼睛。他深深呼吸了一口热气。“不用担心，孩子。这里也不算太荒凉，附近的断行修士比你想象得要多，至少有三十多名。”

惠可点点头。尽管他内心对这个数字表示十分怀疑。

他仍然在小心地望向一个虚拟的方向，那是他关心的最后一个问题。

“我们已经距离深空物网足够远了吧？”他小心询问。

即便是高僧，提到深空物网的时候也会语调奇怪。大多数移民也是在踏上菲星后，才慢慢理解深空创始人的野心：如果我们把物联网扩大，以至于覆盖整个行星会是什么情形？

这就是“菲洛劳斯计划”的全貌。惠可在出家之前是个工程师，他深知这才是反地球的“反”字含义所在——它并不是旧地球的镜像，而是以旧地球的功能为需求，反向编译出菲星的物理世界。菲星的核心是一座巨大的量子计算机，在北半球盾状山脉之巅，高耸的方山岱城之中，叫作“千年虫”。千年虫算无遗策，通过物联网让菲星的一草一木都在自己的控制下生长，尽可能地把这个半封闭行星系统造得像是一个具有生命特征的活物，以模拟旧地球那种生机勃勃的运作方式。至于人类，虽然彼此的活法都不太一样，但总体来说，生老病死也好，得意失意也罢，人人都是菲星这个超有机体的一部分。

但总还有深空物网无法触及的环境，总有人想逃避千年虫的计算。幽深的火山口，无垠的荒漠，诸如此类。也只有在这些极端的环境下，数据才变得粗枝大叶，人类的存在对取值貌似不再有影响。

“跳出方山岱城的运算之外，不在人造盖亚的控制之中。”

这就是包括格里安·惠可在内的，所有断行修士的理想彼岸。

回到惠可提出的问题——这里距离“系统”已经足够远了吗？

对此，大师只能回答他：“也许在你修够一百零八处断行地点后，才真正有资格提出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儿，惠可找到了一个岩洞。他在岩洞上标了一个德语单词：siebte（第七）。

大师对新洞穴的开口朝向非常满意。其实他对这片酸不溜秋的火山居所整体上都非常满意。

“让我想起幻灯片里，旧地球美国的San Francisco。往北走一百里，就到了Ukiah镇，在那里有一座万佛圣城，The City ofTen Thousand Buddhas。所有的断行修士最后都会去到那里。”

格里安·惠可循着大师眺望的目光看去，正看见一颗亮星从天际滑落，拖着亮晶晶的尾巴，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那是什么？”

大师沉默了一会儿。

“陨星，多年未见了。”他回答。

小行者没听明白。大师看了他一眼。

“那就是‘系统’以外的来客，”大师说，“是群星的尸体。”

这么一说，惠可就明白了。他想起那些天体知识——一般来说，人造卫星云会把陨星提前拦截减速，分析里面的矿产适不适合菲星利用，由千年虫来决定要不要把它投放到菲星的无人区。

而那极少数表现出怪异特征的外来小行星，则称作“埃萨埵斯”，它们在百年间相继光临地球，成为一切灾难、迁徙和重生的起源。

人类最熟知的埃萨埵斯被编号为Aza-Ⅱ，现在被深埋在方山岱城的地下，就在深空大厦背后的山体里。惠可清楚，祖先之所以必须迁徙到菲星，乃至迁徙技术的习得，都与这颗小行星有关。而以深空为首的一系列公司，到现在也还在围绕着埃萨埵斯做文章。人们总是能从这颗来源不明的天体内部获得更多神奇知识，仿佛与魔鬼签订契约一般，越是渴求，越是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

陨星在大气层中爆发出一片巨大的亮光，之后便消失不见。也许这枚陨星就是那种值得落在地面的矿石星吧，惠可显得有些失望。大师说：“把光伏板装上吧，惠可。我们得在晚课前充满足够的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