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非洲,再一次
气候变化往往是很复杂的,当七万年前非洲东部和南部智人的定居地变得更为湿润时,北非则面临干旱。我们的祖先在家园范围之内迅速繁衍,决定不向北非散布。智人的小群落从今天的索马里出发开始漫游,跨越陆桥到达阿拉伯南部,然后到达伊朗(图1.3)。至少,我们认为他们做到了。南亚的考古探索相对较少,但是我们认为,有些现代人类的群落也朝这个方向迁移,因为到了公元前60000年,他们已经到达了印度尼西亚,并乘船穿越80千米的开阔水面,漫游至澳大利亚南部的蒙戈湖。这些移居者的移动速度比直立人/匠人离开非洲时要快上50倍,与早期猿人每年32米的移动速度相比,他们的速度超过每年1 600米。
图1.3 人类重新统一:在大约距今6万~1.4万年前,完全现代的人类走出非洲。这些数字显示的是,人类到达世界的各个地方分别是在什么时间。海岸线则表示冰期末期,即大约两万年前的情形
在距今5万~4万年前,第二次移民潮很可能穿越埃及,到达西南亚和中亚,并从那里进一步散布至欧洲。这些现代人类足够聪明,会制作精巧的石刃和骨针,他们缝制合身的衣物,并用猛犸象的象牙和毛皮建造房屋,在西伯利亚这样一个寒冷的荒原上建起了家园。大约在公元前15000年,人类跨越连接西伯利亚和阿拉斯加的陆桥,然后/或者沿着大陆边缘进行短程航行。到了公元前12000年,他们在俄勒冈州的洞穴中留下粪化石,并在智利的山间留下海藻。(有些考古学家认为,人类还沿着当时连接欧洲和美洲的冰盖边缘穿越了大西洋,但目前为止这仅仅是个推测。)
东亚的情形不甚明了。在中国柳江出土的一块完全现代人类的颅骨可能有6.8万年的历史,但是要确认这一时间还有些技术问题,没有争议的时间最多仅能上溯至公元前40000年。现代人类到达中国的时间是较早还是较晚,还有待更多的考古发现去证明[13],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到了两万年前,他们已经到达了日本。
不管新的人类到达哪里,他们似乎都带来了大破坏。当智人到达的时候,那些早期猿人从未涉足的大陆有着丰富的大型猎物。最早到达新几内亚和澳大利亚的人类,遭遇了180千克重的不会飞的鸟和一吨重的巨蜥;到了公元前35000年,这些动物灭绝了。蒙戈湖和其他几处考古遗址的发现表明,人类到达那里的时间大约在公元前60000年,这意味着人类和巨型动物群共存了2.5万年,但是有些考古学家对于这一时间尚有争议,他们把人类到达的时间推后至距今4万年前。如果他们的说法成立,那么巨兽在人类到达以后十分可疑地迅速消失了。在美洲,1.5万年前,最早的人类移居者到达那里的时候,遇到了骆驼、大象和巨型地懒。在短短4 000年之内,这些动物也全都灭绝了。智人的到来和巨兽的灭绝之间,存在惊人的巧合。
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这些动物的灭绝是人类狩猎造成的,或者是人类将这些动物赶出它们的领地造成的。而且关于它们为何灭绝的其他解释(如气候变化,或者彗星撞击)也大量存在。但是当现代人类进入了猿人占据的环境,猿人便灭绝了,关于这一事实的争议较少。到了公元前35000年,现代人类进入了欧洲,在一万年内,欧洲大陆除边远山区之外的其他地方,尼安德特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已知最晚的尼安德特人遗址位于西班牙南部的直布罗陀,年代大约在公元前25000年。在统治了欧洲15万年之后,尼安德特人消失了。
然而,现代人类如何取代猿人的细节问题,对于决定西方主宰的种族解释是否成立,是至关重要的。我们尚不知道,我们的祖先是主动杀死了智力不如我们发达的猿人,还是仅仅在争夺食物的竞争中胜过了它们。在大多数考古遗址中,现代人类的遗迹直接取代了那些与尼安德特人有关的遗迹,这意味着改变是在突然之间发生的。主要的例外是法国的驯鹿洞穴,在那里,在距今3.5万~3.3万年,由尼安德特人和现代人类的居住痕迹交替占据,尼安德特人的文化残留层包括棚屋的石基、骨具,还有动物牙齿制成的项链。考古发掘工作者认为,尼安德特人向现代人类学习,正迈向尼安德特人觉醒的曙光。在法国的几处尼安德特人考古遗址发现的赭石(在其中一个洞穴里发现了九千克之多)可能也指向这一点。
很容易想象出,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的尼安德特人看到动作灵敏、言谈自如的新到访者在身体上绘画并建造棚屋,于是它们笨手笨脚地模仿这些动作,或者用猎物的肉与新到访者交换首饰。在《洞熊家族》中,琼·奥尔想象现代人类傲慢地将尼安德特“平头家伙们”赶走,而尼安德特人则试图对“他者”敬而远之——除了艾拉,一个现代人类的小女孩,5岁的孤儿,尼安德特人的洞熊部落接受了她,结果是翻天覆地的。当然,这些都只是想象,但是这同任何其他人的猜想一样貌似可信(除非我们接纳那些一点也不浪漫的考古学家的观点,认为考古发掘工作匆忙草率,是造成驯鹿洞穴中的尼安德特人遗迹和现代人类遗迹交错存在的最合理解释,意味着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平头家伙们”在向其他人学习)。
要点在于性。如果现代人类没有通过异种繁衍取代旧世界西方的尼安德特人和东方的直立人,种族主义理论将现代西方的主宰地位上溯到史前的生物学差异,便肯定不能成立。但果真如此吗?
在20世纪30年代,即所谓的科学种族主义的全盛时期,一些体质人类学家坚称,现代中国人比欧洲人更原始,因为他们的颅骨与北京猿人近似(头顶有小的隆起,脸的上半部分相对扁平,颌骨不突出,门牙呈铲状)。这些人类学家还指出,澳大利亚原住民的颅骨同100万年前的印度尼西亚直立人近似——同样有用于连接颌部肌肉的背脊、搁架似的眉毛、后缩的前额,还有硕大的牙齿。这些(西方)学者总结道,现代东方人一定是更为原始的猿人后代,而现代西方人则是更为先进的尼安德特人后代,这就解释了为何西方主宰世界。
今天没人会如此草率地做出论断了,但是如果我们要严肃地探求西方缘何主宰世界这一问题的答案,便不得不考虑这样一种可能性,即智人与前现代人类异种通婚,繁育后代,而东方人则在生物学上比西方人原始。我们不可能发掘出正在交媾的穴居人化石,以证明智人是否与西方的尼安德特人交流了基因,或者与东方的北京人交流了基因,但幸运的是我们不必如此。如果这样的约会的确发生过,我们可以在自己的身体上观察结果。
我们每个人都从我们的祖先那里继承了DNA,这意味着遗传学家可以通过比较每个在世的人的DNA,以画族谱的方式追溯到人类最近的共同祖先。但事实上,由于你身体里的DNA有一半来自你母亲的家族,另一半来自你父亲的家族,这使得破解遗传信息难如登天。
遗传学家们找到了一个巧妙的方法绕开这一问题,这就是关注线粒体DNA。线粒体DNA不像大多数DNA那样有性繁殖,而是仅通过母本继承(男性继承他们母亲的线粒体DNA,却不遗传下去)。我们一度拥有相同的线粒体DNA,所以线粒体DNA在你我身体中的任何不同一定是偶然变异的结果,而不是有性繁殖导致的。
1987年,遗传学家丽贝卡·卡恩领导的小组发表了一项对全世界在世的人的线粒体DNA的研究。他们在数据中区分了大约150种的线粒体DNA,并且意识到不管他们怎样处理统计数据,总会得到三个关键结果:第一,非洲的基因比世界其他地方的更为多样;第二,世界其他地方的基因多样性仅仅是非洲基因多样性的子集;第三,最深远也就是最古老的线粒体DNA谱系都来自非洲。他们很自然地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世界上所有人共有的最近一个女性始祖一定曾经生活在非洲——这个女性始祖被冠名为“非洲夏娃”。通过卡恩及其同事的观察,“非洲夏娃”是个“幸运的母亲”[14]。在对线粒体DNA的变异率进行标准估测后,他们得出结论,“非洲夏娃”生活在20万年以前。
整个20世纪90年代,古人类学家就卡恩小组得出的结论争论不休。有些学者质疑他们的方法(制作族谱的方式有成千上万种,理论上一样有效),也有些学者质疑他们的证据(在最初的研究中,大多数“非洲人”事实上是非洲裔美国人),但是不管是谁重做样本和数据,得到的结果都大致相同。唯一确实的变动是将“非洲夏娃”的生活年代后推到了距今15万年前。问题的解决在于,20世纪90年代末,当技术的进步允许遗传学家们检验Y染色体上的核DNA时,“非洲夏娃”有了伴侣。同线粒体DNA一样,Y染色体上的核DNA是无性繁殖的,但仅通过父本遗传。研究发现,Y染色体上的核DNA同样在非洲有最丰富的多样性和最深远的谱系,这些证据指向一个生活在距今9万~6万年前的“非洲亚当”和一个生活在大约5万年前的非非洲变种祖先[15]。基因数据似乎完全支持这样一个论断:每个今天在世的人都是非洲人的后代,没有人的血管里流淌着尼安德特人或者北京猿人的血液。
但是有些古人类学家还是不予置信,坚持认为遗传学的可信度不如他们观察到的西方智人与尼安德特人、东方智人与直立人骨骼上的近似度。他们提出一个“多区域模型”以取代“走出非洲”模型。他们不情愿地承认,或许人类最初的蹒跚学步确实发生在非洲,但是在此之后,在非洲、欧洲和亚洲间的人口迁移造成了快速的基因流动,某个地区有益的基因变异很快在几千年内到处扩散。结果是,略有差异的现代人类在世界几个地方同时分别进化。这可以同时解释骨骼和基因的证据,同时也意味着,东方人与西方人在生物学上确实是不同的。
和许多理论一样,多区域分别进化理论是模棱两可的。有些中国科学家坚称,中国是个例外,因为正如《中国日报》所载的:“现代中国人类发源自现在中国的所在区域,而不是非洲。”[16]但是,自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证据逐渐不利于这一论断。在欧洲,研究表明,尼安德特人的线粒体DNA与我们的线粒体DNA完全不同,这似乎否定了尼安德特人与智人异种繁衍的假说。甚至连两者存在异种繁衍,但偶然的灭绝事件使我们的基因库里没有尼安德特人的基因这一说法看起来也不能成立:2003年,遗传学家在欧洲从距今2.4万年的智人骨骼中提取出了线粒体DNA,它与我们的线粒体DNA高度一致,却与尼安德特人的毫不吻合。
在东亚,关于远古的DNA的分析要少些,但是已经完成的研究似乎也排除了异种繁衍的可能性。一项Y染色体核DNA研究的作者甚至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数据表明,原始人类完全不可能是解剖学意义上的东亚现代人的始祖。”[17]基因数据看起来是明确的了。智人从非洲进化而来,并没有(或者不能)与猿人异种繁衍。
争论还在持续,直到2007年,周口店新出土的牙齿和许昌新出土的颅骨碎片,还被作为现代人类是从中国的直立人进化而来的证据。然而,即便这些发现公开发表,其他学者还是给了多区域分别进化理论最后的致命一击。他们对6 000多个颅骨的测量数据进行了复杂的多元回归分析,结果表明,当控制了气候因素这一变量,全世界颅骨类型的变异事实上与DNA分析所得证据是一致的:我们都是非洲人。在过去六万年内,我们从非洲走出去,把过去50万年内出现的所有基因差别一扫而空。
事实上,种族主义理论将西方的主宰地位归结为生物学因素是毫无根据的。不管在哪里,人们总是大体相同的,我们从非洲祖先那里继承了相同的躁动不安、善于创造的头脑。生物学本身无法解释西方的主宰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