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将主宰多久:东方为什么会落后,西方为什么能崛起(伊恩·莫里斯文明史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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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步向前

不是。

历史学家们喜欢对简单的问题做出长而复杂的回答,但是这次,问题似乎真的是简单明了的。欧洲人并不是优等的尼安德特人的后裔,亚洲人也并不是劣等的直立人的后裔。大约从七万年前开始[10],一种新的人类——我们——迁移出非洲,并完全取代了所有其他人种。这种人种,即“智人”,将其他人种一扫而空:现在我们都是非洲人了。当然,进化还在继续,从我们开始遍及全球起,两千代人之间,肤色、脸形、身高、乳糖耐受度以及无数其他方面都在发生本土化变异。不过当我们认真研究的时候,这些方面都是细枝末节。不管你走到哪里,不管你做些什么,(群体的)人们总是大致相同的。

我们这个人种进化并占领了地球,使得人类有了生物学意义上的统一性,这就为解释西方缘何主宰世界提供了基础。人类生物学上的统一性否定了这些基于种族立场的理论。但是,尽管这些过程至关重要,关于现代人类起源的许多问题仍然不甚明了。到了20世纪80年代,考古学家们知道,与我们相仿的骨架最初出现于距今15万年前左右的非洲东部和南部。新人种与早先的猿人相比,有着更为扁平的面部,前额下方缩得更明显。他们较少将牙齿作为工具,四肢更修长而且上面的肌肉更少,他们的椎管更宽,喉咙的位置更利于说话。他们大脑的凹处比尼安德特人的要小些,但头盖骨更高,形状更接近于穹顶,这样就为大脑更大的语音和语言中心留下了空间,也更利于安放层层叠叠同时进行大规模运算的神经元。

骨骼表明,最早的智人可以像我们一样行走,但奇怪的是,考古发现表明,在10万年的时间里,他们顽固地拒绝像我们一样说话。智人的工具和行为很像早先的猿人,并且与我们完全不同的是,早期智人似乎只有一种行事方式。不管考古学家们在非洲的什么地方进行考古发掘工作,他们总是获得同样的、不那么令人激动的发现,除非他们发掘的智人遗址年代在距今5万年以内。在这些年代较近的遗址,智人开始做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并且采取了许多不同的方式。例如,在埃及的尼罗河谷,考古学家们至少发现了六种风格完全不同的石器,年代在公元前50000—前25000年,而在此之前,从南非到地中海沿岸只流行一种样式的石器。

人类发明了样式。把石器这样切割,而不是那样切割,使一群人和他们的邻居区别开来;把石器以另一种方式切割,使一代人和他们的长辈区别开来。以我们习惯的标准来看,这个改变仍是非常缓慢的。我拿出2006年的手机,它不能拍视频、不能查地图、不能收邮件,这让我看起来像个老古董,但与过去的一切相比较,这种变化不过是刹那间的事情。

一个少年回到家,头发染成了绿色,身体上又新穿了孔,他会告诉你,表达自我的最佳方式是装饰自我,但直到五万年前,似乎没有人这么看。后来,显然每个人都这么看了。在年代为公元前50000年之后的一个又一个非洲考古地点,考古学家们发现了装饰用的骨骼、动物牙齿,还有象牙。这些是有实物证据的。其他我们所熟知的个人装饰形式,如发型、化妆、文身、服饰等,很有可能也在大致相同的时间出现。一个令人不快的遗传研究显示,生活在我们衣服中并吸我们血的体虱,是在大约五万年前进化而来的,像是给最初的“时尚人士”的礼物。

“人类是多么伟大的杰作!”当哈姆莱特的朋友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来监视他的时候,他发出了如此感慨,“理性多么的高贵!禀赋多么的无穷!行动多么的迅捷,外形多么的可赞!举止多么像天使!悟性多么像上帝!”[11]在这么多方面,人与猿人不同。到了公元前50000年,现代人类的思想和行为与他们的祖先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似乎发生了某些异乎寻常的事情——如此深刻,如此神奇,以至20世纪90年代平素清醒持重的科学家都开始夸夸其谈。有些人说起了大跃进,还有些人说起了人类文明的曙光,甚至还有人说是人类意识的大爆炸。

尽管如此具有戏剧性,但这些理论总是不那么令人满意。这些理论要求我们设想两大转变,而不是一大转变,即在大约15万年前,第一大转变塑造了现代人类的形体,却没有塑造现代人类的行为;到了大约5万年前,第二大转变塑造了现代人类的行为,而人类的形体却没有发生改变。最广为人知的解释是,第二大转变仅仅从神经方面的变化开始,重塑了大脑的内部线路,使得现代的言语成为可能,进而推动了行为的革命。但是这次对大脑内部线路的重塑包括哪些内容(以及为何颅骨没有发生相应的变化),至今仍然是个谜。

如果说进化论科学为超自然力量的介入留有某些余地的话,某种超能力将一点神性之光吹入猿人迟钝的泥坯之中,显然就是在这里。当我很年轻的时候,特别喜欢亚瑟·C.克拉克的科幻小说《2001太空漫游》,以及由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的令人难忘、难有后继的电影版开篇的那个故事。神秘的水晶巨石从外层空间坠入地球,使得我们星球上的猿人在饿死甚至灭绝之前实现跳跃式进化。夜复一夜,地球居民中的猿人首领“月球守望者”,当巨石发送给它幻象并教会它投掷石块的时候,它感觉到了克拉克所说的“好奇的卷须状物沿着大脑未曾使用过的通道悄悄爬下”。克拉克写道:“它简简单单的大脑中的原子被扭曲,构成新的模式。”[12]于是,巨石的使命完成了:月球守望者捡起一根被丢弃的骨头,用它猛击一头小猪的脑袋。令人沮丧的是,克拉克眼中的人类意识大爆炸仅仅包括杀戮,以月球守望者杀死敌对部落的猿人首领单耳告终。读者所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我们处于太空时代。

克拉克把他的2001年设置在300万年以前,可能是为了把能人发明工具涵盖在内,但是我经常感到,一块巨石能发挥作用的地方,应是在完全现代的人类出现之时。到了我在大学学习考古学的时候,已经知道不应做此评论,但是这样一种感觉仍然很难动摇,即专业解释比克拉克的解释无趣得多。

在我读大学本科的那些遥远日子里,考古学家面临的一大问题是,他们还没有发掘出很多年代在距今20万~5万年的考古遗址。自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新发现的积累,一切开始变得明朗起来,我们毕竟不需要巨石。事实上,大跃进也开始分解为一系列的向前蹒跚学步,跨越数万年的时间。

我们现在知道几处年代在公元前50000年以前的考古遗址,那里有令人惊奇的、看起来颇为现代的行为迹象。就以平纳克尔角为例,这一山洞在南非海岸,发掘于2007年。大约16万年前,智人移居这里。这本身就颇为有趣:早期猿人一般忽视沿海地点,很可能是因为它们不知如何在此找到食物。然而,智人不仅向海滩走去(这是极为现代的行为),而且当他们到了海边,他们已聪明到可以采集、打开并烹制贝类。他们还把石头削成又小又轻的尖头,考古学家们将之称为小石刀,很适合作为标枪或者箭矢的尖端——这是北京人和欧洲的尼安德特人从未做过的事。

在其他一些非洲考古遗址中,人们从事着不同的但是看起来同样极具现代感的活动。大约10万年前,在赞比亚的蒙布瓦洞穴,人们在一组壁炉边排上石板,营造舒适的小角落,我们很容易想象他们坐在一起讲故事的情形。从非洲南端到北边的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甚至在非洲之外的以色列),在几十个沿海的考古遗址中,当时的人们耐心地将鸵鸟蛋壳切割后打磨成小珠子,有些珠子的直径只有约0.6厘米。到了九万年前,位于今刚果(金)卡坦达的人们已经变成了严格意义上的渔夫,他们会把骨头雕刻成鱼叉。然而,最有趣的考古遗址还要数非洲南海岸的布隆伯斯洞穴,那儿除了蛋壳制作成的珠子,考古发掘者还发现了一根有7.7万年历史的赭石棒(赭石是一种铁矿石)。赭石可以用来把东西粘起来,制作防水帆,以及各种各样的其他用途。但当时赭石特别流行的用途是画画,它能在树皮、洞壁和人体上绘制令人满意的粗重的红色线条。人们在平纳克尔角共发现了57根赭石棒。到了公元前100000年,大多数非洲考古遗址都出土了赭石棒,这很可能意味着早期人类喜爱画画。但关于布隆伯斯洞穴出土的赭石棒最值得一提的是,有人在上面刻了一个几何图形,这使得它成为无可争议的世界上最古老的艺术品,并且它是用来制作更多艺术品的。

在这些考古遗址中,我们都发现了一两种现代人类行为的蛛丝马迹,但并不是公元前50000年后我们熟悉的一整套活动。现在也没有很多证据表明,这些看起来极具现代感的行为是与日俱增的,它们逐渐累积,最终占据主导地位。但是考古学家们已经开始寻找答案,来解释这些走向完全现代人类的蹒跚学步,他们认为,这主要是气候变化所致。

地理学家们意识到,回溯至19世纪30年代,在欧洲和北美洲部分地区发现的蜿蜒数千米的碎石带,一定是冰盖推动碎石形成的(而不是像以前推测的那样,是由《圣经》中记载的大洪水形成)。“冰期”的概念由此产生,虽然科学家们要弄明白冰期为何产生,还要再过50年。

地球围绕太阳公转的轨道并不是标准的圆形,因为地球还受到其他星球的引力作用。在10万年间,我们地球的公转轨道从近乎正圆形(如同现在的样子)到椭圆形,然后再循环往复。地轴的倾斜角度也会发生变化,周期是2.2万年;地球围绕地轴自转也会呈现周期性变化,周期是4.1万年。科学家们将这些周期性变化称为“米兰科维奇旋回”,以计算出这些周期的南斯拉夫数学家米兰科维奇的名字命名。米兰科维奇在一战被软禁期间,一笔一画计算出这些循环周期(这是个宽松的软禁,米兰科维奇有充裕的时间在匈牙利科学院的图书馆中工作)。这些循环周期以极其复杂的方式互相作用,大约每隔十万年,在它们的共同作用下,我们从接受比平均量稍多的日照(全年日照分布稍有不均),变成接受比平均量稍少的日照(全年日照分布较为均衡)。

米兰科维奇旋回如果不是与其他两个地理趋势相互作用,可能不会造成多大影响。第一个趋势是,在过去5 000万年中,大陆漂移使得赤道以北的陆地更多,北半球以陆地为主,南半球以海洋为主,这就扩大了日照的季节性变化效应。第二个趋势是,在同一时期火山活动减弱。(目前)我们大气层中的二氧化碳比恐龙时代的要少,因为这一原因,地球(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直到不久前)逐渐降温。

在地球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冬季非常寒冷,两极降雪,雪水冰冻起来,但是一般来说,每年夏季太阳都会将冰雪融化。但是到了1 400万年前,火山活动的减弱使得地球急剧降温,导致在有着大片陆地的南极,夏季的阳光无法融化冰雪。北极没有陆地,冰雪更易融化,但到了275万年前,气温已经降到了连北极也常年积雪的地步。这造成了巨大的影响,因为一旦米兰科维奇旋回使得地球接受的日照更少,全年日照分布更为平均,北极冰盖就会扩张至北欧、亚洲和美洲,锁住更多水分,使得地球更为干旱,海平面更低,反射更多日照,气温进一步降低。然后地球便随着这一旋回进入冰期,直到地球摇摆,倾斜,运转至更温暖之处,冰川后撤。

根据计算方式的不同,人类已经历的冰期的数量在40~50个,其中跨越公元前190000—前90000年的两个冰期(这是人类进化史上至关重要的几个千年)特别寒冷难熬。例如,马拉维湖今天的水量仅有公元前135000年时的1/20。更为严酷的环境必然改变了生存的规则,这可能解释了为何有利于智力发展的变异大量产生。这可能也可以解释为何我们发现的这一时期的考古遗址特别少,很可能是因为大多数人类始祖死亡殆尽。事实上,有些考古学家和遗传学家估计,在公元前100000年前后,存活于世的智人可能仅有两万人。

如果这一新理论成立的话,人口危机会产生几大影响。一方面,由于基因库的缩水,更易产生大量变异;另一方面,如果智人群落变得更小,他们就更易灭绝,任何变异带来的优势也就随之消失了。如果(从这一时期数量极少的考古遗址看)智人群落数也减少了,群落间相遇的频率就会降低,共享基因和知识的机会也就更少。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设想,10万年间,在非洲恶劣难测的环境中,人类始祖的小小群落挣扎度日,勉强维生。他们并不常相遇,不常异种繁衍,也不常交换物品和信息。在这些相互隔绝的群体中,基因变异层出不穷,有些产生了很像我们的人类,有些则没有。有些群落制作鱼叉,有些制作小珠子,但大多数群落这两样都不做,灭绝的幽灵始终萦绕着这些群落。

这是智人的黑暗岁月,但大约七万年前,他们的运气发生了改变。非洲的东部和南部变得更为温暖和潮湿,这使得狩猎和采集更容易,人类同他们的食物来源一样快速增长。现代智人已经进化了10万年,经历了许多波折和灭绝危险,但是一旦气候条件改善,那些拥有有利的基因变异的群体就会更快速地繁衍,超过不那么聪明的人类。没有巨石,也没有大跃进,有的只是大量的性爱和婴儿。

在几千年间,早期人类遇到了一个转折点,这既是人口统计学上的转折点,也是生物学上的转折点。早期人类再也没有如此频繁地灭绝,相反,他们的群落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早期人类可以经常保持联系,共享基因和知识。变异不断积累,智人的行为很快从其他猿人中分化出来。一旦这种情况发生,东西方生物学差异的出现便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