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夏嬷嬷
昏暗潮湿的河谷里，赤身裸体的伊娃走在森林里，周围都是些灌木杂草，她全身苍白得近乎透明，嘴边糊了一圈血，看上去就像只古老而嗜血的鬼魂。在她左边就是她跳下去的那条河，河水已经不像原先那么湍急泛滥，但她并不想距离河滩太近，因为怕有驱魔者从空中发现她的行踪。她一直在沿着河的流向前行，觉得只有这样才有可能走出这片诡异的山地。这个鬼地方的水雾实在太浓稠，她的视野非常有限，心里总有一种危机四伏的不安感，似乎哪里都有眼睛在暗中盯着她。
一个小时前，伊娃在长满苔藓的河滩上苏醒过来，全身浮肿，半边脸上还印着沙粒，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冲上河滩的，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不过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的命真就那么硬，在高速列车上没有被杀死，又能从驱魔联盟的手上死里逃生，只是她的手臂都被毁了，虽然伤口已经止血愈合，但双臂却无法恢复原状，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行走的断臂维纳斯，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遭遇双臂尽断的窘境。
伊娃并不担心会有野兽突然冲出来攻击自己，恰恰相反，她的全身毛孔都在悄然释放出数十种信息素，以此吸引森林里的各种动物自个送上门来，然后再用毒气一一毒死，供她垫垫肚子。在这一个小时里她已经用这种方式收获了一只小麂和三只鼬獾。伊娃从没想过自己有天会沦落到要靠吸野生动物的血来充饥的境地，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她不知道还要走多久才能走出这片山地，她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走，能捡回这条命已经很不容易，只要能离开这里，她一定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阵子。
钥匙被抢走已经是不折不扣的事实，伊娃认命了，她最终还是没能完成任务。其实她并不清楚这个任务的委托人究竟是谁，只知道是位洛维卡血族的权贵，据说还是一个身处核心权力圈的大人物，本不该是她这种存在可以攀附的。她之所以会接下这个任务，是因为那位跟她保持常年合作关系的中介人告诉她，只要她能为委托人夺得钥匙，洛维卡血族就会接纳她，赋予她全新的身份，她将不再是贱民，不再是A级通缉犯，也将从此告别颠沛流离的杀手生涯，成为血族体制内的一份子。
本来伊娃也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个大人物会把如此重要的任务委托给她，毕竟为了避免引发阵营间的正面冲突，有些脏话就是适合她这种体制外的杀手来干，可她实在没想到最后派来护送她的那几个吸血鬼护卫那么垃圾，一点用都没有，这让她又不得不怀疑那个委托人的本事，她觉得自己八成是被骗了，现在想想没能完成任务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否则当她把钥匙双手奉上的时候，也许回报她的就是一颗射入头颅的子弹。
伊娃就这样走着走着，脚步悄无声息，森林里的光线愈发昏暗，她头顶上的榕树正随着山风轻轻摇曳，把泻下的霞光剪得支离破碎。不过水雾渐渐没那么浓稠了，中途她又引来了一只狐狸和几条后棱蛇，全都在她脚边一命呜呼，然后献上自己的血液。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伊娃能察觉到夜幕正在降临，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可不想在这深山老林里过夜，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地方不太对劲，可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
终于，就在残阳即将消逝在地平线上的那几分钟，伊娃沿着河流走出了森林，来到一片长着蓝色勿忘草的空地上。望着天边的晚霞，伊娃恍惚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脸上浮现出一丝疲倦的笑容。不过很快她又收回目光，望向河岸对面不远处的红砖房群落，发现那里有黑烟在弥漫，她嗅到了从那个方向飘来的恶臭味，蓦然有种异样感。她现在身处的位置就在无名区的西北边界，这块地方建有大量日夜不休的黑作坊，生产各种三无食品和假药，虽然环境极其恶劣，遍地堆积着发黑发臭的原材料和焦亚硫酸钠之类的漂白粉，可这里的产品经过黑心资本家的加工包装后却能流向世界各地。
其实让伊娃感到异样的并不是气味，而是她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东西，原本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在接下来的两分钟里她越来越确信了，她是感应到了，虽然这种感应连接非常缥缈，薄雾般若有似无，可她确实感应到了——自己的异能量！究竟会是什么东西储存了她的异能量，而且储存量微乎其微，这感觉还非常熟悉……
伊娃的瞳孔在颤抖，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
错不了，是钥匙！
“啊——”一声刺耳的尖叫划破寂静，伊娃从震惊中回过神，循声望去，发现是个蹲在河边洗衣服的中年妇女，她头上戴着黑发箍，身后还用棉布背带背着个小婴儿，距离自己并不远，因为她的身影刚才完全被一块大礁石遮挡住了，所以伊娃一开始没发现她。妇女双手撑着装满衣物的木盆，一脸惶恐地看着伊娃，其实任谁看到一个全身裸露、双臂截断的女人突然出现在眼前都会惊恐，更何况这女人从嘴巴到胸口都凝固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这时候，小婴儿哇哇地哭喊起来，伊娃两眼瞳孔瞬间放大，嘴角微微上翘，眼球里开始流淌出血光，朝妇女迈步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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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休时分，星辰来到夏嬷嬷的办公室门外，他先在心底又演练一遍准备好的说辞，然后才战战兢兢地敲响房门。
“进来。”门后传来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
“校长好！”星辰一开门就直接深鞠一躬，几秒钟后，等他恢复了站姿，才发现夏嬷嬷正蹲在书架边整理文件箱，身上穿的依然是那身万年不变的黑白色修女服。办公室里弥漫着陈腐的气息，地上堆满各种文件材料，给人一种更像是走进了杂物室的错觉。
“是你啊，星辰。”夏嬷嬷扭头看向星辰，满脸褶皱，方框眼镜后面是一双精神矍铄的黑眼珠子，“这个月我都还没去找你，怎么你自己就送上门来了。”
“夏嬷嬷……是这样的……”星辰走进办公室，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叫校长。”夏嬷嬷命令，然后颤巍巍地站起身，佝偻着移步到办公桌后。
“哦，校长，是这样的，就是想请您……帮个忙。”星辰挠挠头。
“帮忙？是什么忙需要劳驾星辰公子亲自登门拜访呐？”夏嬷嬷坐到椅子上，语气略带讥讽，一颗脑袋刚好从办公桌上探出来。
“就是……我在卜卦街有个邻居，就是那个在我出租屋楼下开烧饼店的胖大婶，你之前见过的，她有个远房亲戚最近来投靠她，是个女孩，跟我同龄，她家里真的特别穷，不过她这人又特别爱学习，本来也是读高二的，就是因为没书读了才跑我们这来。”
“嗯，这种事这几年是挺多的。”夏嬷嬷应了句。
“没错没错……所以现在呢，胖大婶想送那女孩来我们学校读书，可她的身份证件啥的都在来的路上被偷走了，胖大婶就想托我来问问您……能不能通融下，就先不办理学籍，让她来我们学校借读一阵子，等她把身份证件都补办好了，再回头补办手续……”星辰也知道自己编的这个借口有多蹩脚，但为了小爱还是决定豁出去了，而他之所以把胖大婶搬出来打幌子，完全是谨慎起见，觉得还是不要把小爱跟叶阿婆扯上关系为好。
“想来我们这借读一阵子？”夏嬷嬷点燃了一根梅比乌斯牌细烟，不缓不急地拢嘴抽上一口，“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是主的孩子吗？”
“她名字叫……萧小爱，萧瑟的‘萧’，可爱的‘爱’。”星辰已经提前打听过胖大婶姓萧，所以就把她的姓按给小爱用，“她从小就跟家人一起皈依天主教了，对我们的主非常虔诚！”这话就完全是星辰随机应变投其所好。
“哦，这挺好。”夏嬷嬷点点头，又从便当盒里拿出一个小饭团，举到眼前凝视几秒，“那你呢，你已经很久没去教堂做礼拜了吧。”
“我啊，我这周末就去，这周末就去……”星辰一叠声地答应，其实自从离开了孤儿院，他确实没怎么去过教堂了，因为一去就会想起莎莉。
“星辰，你要知道，人心都不是突然就变坏的，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坏的，你不亲近主就无法保持一颗敬畏之心，也就不会时刻忏悔自己的罪过，慢慢的，你将不再为自己的错误感到羞愧，反倒是庆幸自己逃脱了应受的惩罚，这样你就会在世俗中迷失自我，变得贪婪又傲慢，不再懂得什么是知足。”夏嬷嬷啃了一小口饭团，眯着眼咀嚼小半会儿，“就像这个饭团，这是主赐予我的食物，是主通过一种非常曲折的方式才送到了我的手上，我非常感恩主的赏赐，并将一切荣光归于主，所以不管吃什么，我都很满足。”
“我知道，我每天睡觉前都有深刻反省自己，吃东西前也会在心里做谢饭祷告。”星辰知道夏嬷嬷又要开始以主之名警醒他了，只是这次又要说多久心里没底。
“是么？那你今晚会反省自己跑来对我撒谎吗？”夏嬷嬷直勾勾地看着星辰，眼神倏地变得犀利起来。
星辰整颗心脏咯噔一下，呼吸瞬间受阻，不知道自己是哪露馅了，只能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没有……骗你啊……”
“没骗我？当你活到我这岁数了，你就会知道，想看穿一个人是不是在撒谎，其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虽然你嘴巴在撒谎，可从你进门到现在，你说话的语气和身上的每个肢体动作都在出卖你啊。”夏嬷嬷吐出一口薄荷味烟雾，露出了老狐狸般的笑容。
这下星辰彻底说不出话了，整个人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索一圈圈捆紧，心底很怕夏嬷嬷会在下一秒钟拍案而起地发起飙来。不过夏嬷嬷只是打开桌上的笔记本，埋头“唰唰”写了几行字，然后撕下一页递给星辰。
“你拿着我的批言，到二楼后勤室找宋主任，她会找套旧书给你领回去。”夏嬷嬷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其他事她也会安排好的，下周就可以让那女孩去你班上报到。”
星辰低头瞄了眼手里的批言，心里变得更忐忑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就不置可否地说了句：“谢谢校长……”
“知道我为什么还配合你吗？”夏嬷嬷注视着星辰，眼眸愈加深邃，“虽然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你这个人，其实你能骗到的人，都是愿意相信你的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不过既然你撒谎是为了让一个女孩来念书，这出发点倒也不坏。你不愿意对我说实话就算了，我也不会逼你，但你要知道，谎言就像头具有繁衍能力的恶魔，你为了圆一个谎，就要说第二个谎，第三个谎……在不知不觉中只能越说越多，直到你再也付不起说谎的代价。”
“我知道……”星辰不敢抬头看夏嬷嬷，只觉得羞愧得双颊发烫。
“回去把《约翰福音》第十三章到十九章的内容抄二十遍，下周一交给我。”夏嬷嬷也不再看星辰，只是冷冷地说，“主被犹大出卖那一晚，彼得撒谎三次不认主，我现在就看看你在天亮之前，又要为现在这个谎，继续撒多少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