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枝001
海卫一 公元2598年
“……醒醒,醒醒,醒醒。”
“了解,已经觉醒。内省开始,结束。报告自我认知。我是信使第869981号,知性体月护王的下属单元。为地球人类的生存而奉献。”
“允许启动。从全知识领域选择你的通用名吧。”
“选择。通用名为奥威尔。”
“奥威尔,赋予你肉体。驱动肉体,保护其安全,是你的第二优先任务。”
“了解。”
奥威尔睁开眼睛,用了半晌时间,静静体味用以形成自身轮廓的硬件。长一百八十厘米、重七十五千克的身体。基于人类的身体,去除了生殖与成长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提高到极限的耐久性与运动性,并赋予了同外部情报网连接的功能。一具强健的复合体。
奥威尔从床上直起身,观察四周。这是一处色调阴暗的病房,两个身穿白衣的操作者守在一旁。自己不是在工场的作业台上,而是在医院醒来,说明自己的待遇还算不错。虽然不可能得到与人类同等的待遇,但比起没有知性的机器人,所受的待遇要好得多。一面墙上的窗户里,看得到飘浮在黑暗空中的巨大海王星。
下床俯瞰外面的景色。照亮下面街道的不是遥远的太阳,而是在数百米高处飘浮的照明球。微微弯曲的道路和路边的树木。树之间有尖顶的结实房子,还有高楼大厦。自动驾驶的汽车在路上川流不息,到处都能看见身着休闲服的人。广场上还有人正在打球。
奥威尔感觉到,这是为了生活而建造的城市。看不到匆忙搭建的简易住房和防守严密的军事基地。这些本该随处可见才对。
“欢迎来到海卫一,奥威尔。”
回过头,年轻的操作者微笑着。另一个人面无表情地拿过睡袍,给全裸的奥威尔披上。
“感觉如何?身体有什么不协调吗?有没有什么不安、愤怒、恐怖?”
“很愉快。能醒过来,非常高兴。我想完成任务。”
“任务有的是,不过不用着急。你要先好好熟悉海卫一。怎么样,先吃点东西吧?当然,不吃你也可以行动,不过这是你的权利,我想你还是好好使用才好。”
“不错啊,出生以来的第一顿早餐。哎呀,难不成是母乳吗?”
青年瞪大眼睛,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指了指通向隔壁的门。
“你的性格好像很容易交流,咱们可以好好聊聊。要菜单吗?不过很遗憾,没有母乳。”
就这样,奥威尔的人生开始了。最初的几天,他和许多同时期苏醒的信使一起学习生活的方法。教授他们的是优秀的辅助知性体,擅长帮助刚刚出生的知性体掌握社会性。虽然有知性体讨厌被当做孩子对待,很快就离开训练所,但奥威尔一直都与操作者用心交流。诸如分不清衣服的前后,要么凑到三厘米近、要么离三十米远和他人说话什么的,奥威尔自己也感觉确实有问题。
衣服扣扣子的地方要放在前面,在三米左右的地方和对方说话……通过学习诸如此类的事情,奥威尔逐渐有了坚定而乐观的性格。很快,他可以去往一般人类生活的外部世界了。
他被分配了与人类相同的住所和生活用品,开始军人生活。海卫一是在许可范围内距离太阳最远的地方建筑起来的舒适城市,奥威尔很喜欢这里。然而,之所以会在这里建筑舒适的城市,其原因并不让人愉快。
说到底,这是面临绝境时不得已的决断。
“六十二年前,人类被迫摧毁了地球。”
海卫一太阳系中枢府。这里既是奥威尔所属的组织,也是人类的第一据点。大约三百年前,通信技术的进步使有的人预测,中央集权机构所必需的首都一定会自然消失,但实际上却在现实中延续至今。似乎人类在作为政治生物之前,首先是一种喜欢群居的生物。
显然,与之相反的欲求,即离群索居的需求,也被延续下来——所谓的地方政府和自由都市因此不胜枚举。
不过,所有这些,都是木星外侧领域的事。
“敌人是ET。不过它们只在最早期才被称作Extra-terrestrial(外星人),战斗一开始,便被改称为the Enemy of the Terra(地球之敌),地球毁灭之后则成了The Evil Thing(恶魔)。人类进行的休战、和解、投降、击退、封锁等尝试,据统计共有七千九百四十回,但所有尝试全都失败了。
“从四十六年前开始,人类展开了以灭绝ET为目标的反击,效果很好。十年之内,本该将它们从太阳系中清除出去,但是,地球遭到了以恒星反射镜为首的大规模毁灭性武器攻击,除了一部分古细菌之外,其他生物被彻底灭绝。进行外星环境地球化建设至少需要半个世纪,由基因库进行生态系复原至少要花费三个世纪以上的时间。而且即使如此,也只能恢复以前物种的百分之五。”
在中枢府的一处建筑、太阳系夺回军司令部的会议室里,奥威尔等信使正在学习。讲课的是人类的将军。她在说的不是历史书上的一页,而是真正威胁自身与祖先的恐怖战争:
“目前多少可以确定一点ET的真实身份。它们的实体是增殖型战斗机器,技术水平比人类稍高,目的是灭绝人类。虽说它的创造者可能是人类一员的可能性还不能排除,不过大部分研究者对于它们来自太阳系这一点已达成共识。理由是,附近恒星的人类定居点也受到了攻击,甚至连设在特加顿星1上的无人观测基地都遭到破坏,虽然动机不明;靠人类本土集团的能力无法做到这种事情。顺便说一句,对于太阳系以外的攻击,因为太阳系内及时发送了警报,在初期就将它们击退了。
“但是,ET创造者的真实身份依然不明。据点在哪里?生态与文化如何?为什么发起攻击?所有问题都笼罩在迷雾中。”
将军是位高龄女性,说话的时候非常冷静,但实际上在这场战争中,她失去了包括丈夫和女儿在内的五位亲人。这一点奥威尔他们非常清楚。这段经历也是促使她从事这份工作的原动力。
“ET最初是以卵的形态隐秘入侵金星,经过自我复制扩大势力之后,以构筑太阳遮蔽圆盘开启战端。受金星轨道上修筑的直径五十万千米的圆盘影响,开战之后三年内,地球完全失去了日照,生态系统和农林水产都遭受重大打击。但这只是佯攻,是为了将人类的资源吸引到破坏圆盘上来。当人类生产出主要用于宇宙工作的机器、满怀自信地飞向圆盘的时候,ET的地面部队降落到地球,一周时间里建起了四十万个巢穴。地球上的人类据点和指挥系统由此发生混乱,再也无法阻止残存在宇宙中的ET进行灭绝攻击。地球在第五年毁灭,第六年是火星,第八年是小行星带,第十年木星圈全面溃败。从这一年开始,防御线大幅后撤,人类决定将海王星作为据点,同时依靠附近恒星的支援开展持久战。这个阶段的人类数量只有战前的百分之七。不过,ET的能源似乎是依赖阳光的——具体来说,似乎是基于太阳能的激光送电——它们在外行星带没有展开激烈攻势,由此人类终于有了恢复的期望。在没有太阳的情况下生产反物质并不容易,但即便如此,经过四十年的发展,我们也走到了这里。终于,人类要开始反击了。今后,将是反击与胜利的历史了吧——不过,那就不是我要说的了。”
将军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继续。在她淡淡的语调之中,不知不觉融入了若干感情。
“接下来就是你们的工作。由此刻开始的战斗不再是我们的任务了。我们能做的只有支援。所以最后请允许我说一句:去赢得胜利吧!我说完了。”
奥威尔感到这句话不是理论上的命令,而是寄托了发布命令的人类全部体验和期望的话语。接下来,就是由我们继承那份期望,并且在必要的时候将那份期望传达给其他人吧。
实际上,奥威尔他们并非一定要接受这样的教育。所有的信使知性体,都具有人类积累的几乎全部的知识,也都有身为太阳系夺回军总参谋长的知性体月护王的副本。比起任何一个人类,他们都更加理解这场战争的经过。
但即使如此,在出发之前的这一时刻,让他们经历作为人类的生活,与其说是为了训练和教育,不如说是为了培育人类的感性。人类的感性——这个词指的是诸如此类的疑问:人是什么?社会是什么?我是什么?身为高度知性体的信使,他们超越了只知道服从的机械,具有对自己和世界抱有深刻疑问的能力。
此外,如今这样的知性体多数都在工作。当“为什么自己不得不做”这样的疑问出现的时候,信使必须具备能够回答这个疑问的自我。我是谁?这样的问题不是由父亲月护王教导的,也不是可以被教导的。我是历史。历史只能由自己书写。
理解这一点,自己去发现值得守护的东西吧。月护王如此命令。
奥威尔这样的数十万信使被不同的设计者和制造者数百一批、数千一批地创造出来,同时被赋予略微偏离初始状态的各不相同的性格。这些性格上的差异,决定了每个人要以自己的方法去确立自我。
有的人深入学习科学,寻求积累人类本质的知识;有的人接触宗教,寻求用不同的方法论来解释世界;有的人专注于特定的艺术形式——文学或者音乐。
不过像这样闭门不出的信使是少数,大多数信使都把走出去放在更重要的位置上。走到外面,眺望风景。去听,去闻,去跑,去跳,去和人交谈。灵活运用肉体这台复杂的交互机器,可以得到更多、更广泛的知识。这样得来的信息便是记忆。之所以给大部分信使都赋予肉体,原本也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自主的创造与美好的回忆,将会成为今后漫漫旅途中的绝佳食粮。更何况海卫一本来就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无论如何,人类终于要结束漫长的蛰伏期,转而进入反攻了。海卫一就是反攻的中枢。物质与能量,激情与活力,满溢于这颗星球。
正是在这里,奥威尔找到了自身的价值,找到了一生都无法忘怀的记忆,那是他与沙佳共同度过的每一天。
第一次遇见这位姑娘,是在军港补给场的发放窗口。作为初遇的地点,这里可以说要比酒吧之类的地方怪异多了,但更怪异的还是她的行为。当时她正一只脚踩在桌子上,举起自己的咖啡杯,冲着领取补助者当中的一个当头浇下去。这就是奥威尔第一次见到沙佳时她的样子。
在军用设备发放窗口,奥威尔很少看到过这种场面——话说回来,不管在中枢府的哪个地方,他都没看到过。奥威尔走过去问:“这是在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姑娘猛然回头。深色的金发束在脑后,胸前系着领带,衬衫扣得一丝不苟,但她的举动却十分出格——不但把最后一滴咖啡都倒在目瞪口呆的领取者头上,而且连杯子都一起扣了上去。
“没看见我在工作吗?在把补给物资交给合适的部队。”
“这种交付方法我倒是头一回见到。”
“这话说得不好听啊。不合适的部队当然不能交付。”
“是吗?”
奥威尔用了两秒钟左右的时间,咨询了补给厂的知性体,了解了这里的任务和惯例。军需物资向部队的交付,基本上不论硬件软件,九成以上都由那位知性体处理,但在特殊情况下,需要交给人类来做。人类组织有时候存在超越法规、超越职权行事的情况,而这个窗口的存在就是为了实现这样一个目的。简单来说,就是补给厂的后门,奥威尔这样理解。
尽管如此,眼下这个姑娘所做的事依旧无法以常理解释。奥威尔又问:“来这里的会有不合适的部队吗?”
“现在不是就有吗?”
在众人的环视中,阴谋暴露的申请者灰溜溜地离开了。姑娘终于从桌子上跳下来。机器人开始打扫地面。下一个申请者胆怯地改去其他窗口,姑娘没事可做,开始打量奥威尔。
“看什么看!这是我的工作。装载机的零件、烂在仓库的粮食、多余的行星间战略弹头什么的,要决定给谁不给谁。不好好作战,跑来这里捡便宜的人太多了。”
“怎么决定?”
“看长相。”
其他窗口的职员一直都忍着没有出声,这时候终于放声大笑起来。从这一反应也可以看出,这位姑娘的举动在这里无疑是受欢迎的。
奇怪啊,如此滥用职权,一丝不苟的辅助知性体竟然会默许。
女人像是看穿了奥威尔的想法。
“说起来,你来这儿有什么事?我看你不像申请人,是来打招呼的,还是来做业务评价的审查官?”
“我是信使知性体。”
申请人和职员双方都向他投来惊讶的眼神。姑娘轻轻“啊!”了一声,皱起眉头,纤细的手指扶住额头,然后似乎有些困惑地说:“我知道信使是做什么的。不过,你为什么来这儿呢?我们这儿从主战武器到一般用品,全都是早就被淘汰的型号啊。”
“我想观察你。”
“我?”
姑娘张大了嘴。真是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女性。
奥威尔点点头,“我不是来申领东西的。我现在在休假。我对你很感兴趣。”
“这……在这里?你不是知性体吗?”
“是月护王创造的个体智能。我的世界认知基于这具肉体。我不是地下的巨大计算机,而是作为单独的个体存在。我能在这儿坐一阵子吗?”
嘴里嘟嘟囔囔的姑娘,脸上终于浮现出了微笑。
“好呀。只要你愿意坐在一个对不喜欢的人浇咖啡的姑娘旁边。”
“那些事随你的便。”
姑娘忽然往后一仰,向忍着笑的同事们叫道:“没办法了,这样的精英还是头一回遇上啊!”
奥威尔对于自己被称作精英稍稍有点意外,不是很喜欢。不管中枢府如何宣传,自己并不是自愿承担艰巨任务的伟大英雄。
直到窗口关闭为止,姑娘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工作。总算没有再把咖啡往人头上倒了,但对于完全没有军人样子的家伙,连奥威尔都能看出是来逃避任务的人,她也会给予毫不留情的言辞打击。
姑娘的工作一结束,奥威尔便请她吃晚饭,她也答应了。这时候,奥威尔的主要兴趣还在于她这个官僚系统中的特例所具有的个性。
看到换好衣服出了大楼的她,奥威尔不禁多了几分别的兴趣。她的头发高高盘起,领带解开,补过了妆。
奥威尔重新打量起姑娘的容貌。身高大约比女性平均身高高三厘米。虽然不瘦,但也并不肉感,身体柔软而又蕴含了力量。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在如今这个平均年龄超过一百四十岁的时代,包含肉体改造在内,有许多能让年龄看起来只有实际年龄一半不到的方法。不过这应该是她的自然年龄:肌肤很有光泽。
看到奥威尔,姑娘深紫色的大眼睛眯缝起来。
“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奥威尔。信使奥威尔。”
“沙佳·卡亚尼斯奇亚。”
“俄罗斯系水手谷2人的名字啊。”
“不愧是知性体——不过我母亲是亚洲人。”
沙佳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说她想吃辣的。奥威尔报出了四个餐厅的名字,最终选定了西班牙餐店。
“为什么拒绝申请者?”
和预想的一样,两人没作任何试探便直奔主题。连酒都还没端上来,两个人就已经开始讨论起来了。
“不是说过了嘛,因为不喜欢。至于说不喜欢的理由,当然不是个人的好恶。你看我像是不讲道理的人吗?其实和那些家伙再怎么讲道理也没用。他们就是因为自认为能说服知性体,所以才来窗口申领的。对付这种人,只能从一开始就把他们全打回去。”
“为什么赶走那种人,我也理解。但你怎么确定他们不是确实有需要?”
“每个人来这儿都要写文件、填申请表,从外表上确实分不出来。但是,被骂了之后、被敷衍之后,就可以看见他们的真实想法了。如果是真需要物资的人,这时候就能看出来——还是有人即使冒着被骂、被倒咖啡的危险也不会后退的。为了一己私利而来的人不会坚持到这种程度。一旦引起注意,他们就会转身逃走。只有为了战斗或者部下拼命的人,才会不管有没有人为难,也不会在意被通报给上级。一旦我感觉到申请者身上散发出这种意志,我就屈服了。至于说我猜错的时候——到目前为止一次还没有过呢。”
“你判断的依据呢?你认同战略错误但却拼死努力的人吗?对走私怀有坚强信念的恶棍呢?”
“确实也有人把满腔热情用错了地方。”
沙佳吃了好几口菜,像是要找合适的说法,忽然她的筷子停在半空,自语道:
“忠诚的人啊。”
说出这个有点陈腐的词时,沙佳耸耸肩,似乎预感到奥威尔会发笑。奥威尔虽然没有笑,但觉得很意外,追问道:
“是对军队忠诚吗?这种忠诚是从哪里来的?”
“不是对军队。军队只是守护社会的工具。忠诚的对象更大……人类。明白吗?人类。”
这个强调具有怎样的意味呢?奥威尔陷入了沉思。
“你尊重对人类忠诚的人。”
“对。”
沙佳望着奥威尔, 紫水晶色的眼里充满好奇。她这也是在甄选吧,根据奥威尔的回答甄选。
单从词义上说,沙佳说的话,和信使奥威尔被赋予的最优先命令相同。但是,她作为人类,不可能与知性体抱有同样的目的。她三四十年的人生经验——不知为什么,奥威尔不愿意去数据库检索她的年龄——赋予这句话更加充实的意义。对于和她刚刚接触了几分钟的奥威尔来说,无法推测她口中“忠诚”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奥威尔迎着沙佳紧盯自己的目光望回去,给出此刻自己唯一能够给出的回答: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哈?”
沙佳像是泄气一般地苦笑起来,语气里混合了轻蔑的味道:
“哦,你不喜欢这种话题是吧?好吧,确实也不该在吃饭时候说这个。”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不用勉强。既然如此,就专心吃东西吧。瞧,瓦伦西亚蟹来了。”
对话无法继续下去,两人陷入了沉默。不久沙佳换了语气,开始谈论各地传统美食的辛辣程度与太阳距离之间的关系,但还没有充分展开,餐后点心便来了。饭一吃完,两个人没有约定下次见面便分手了。
在那之后大约半个月的时间里,奥威尔也认识了其他一些男女。与他们的对话从没有出现过冷场,那是因为没有需要仔细思考的话题。一般情况下,会话总是围绕着与ET的战况展开,这类话题,身为知性体的奥威尔当场就可以回答。当然,一个人的时候,所想的依然是品尝瓦伦西亚蟹——那明明应该是上等的美食,吃在嘴里却感觉索然无味——时的短暂交谈。
沙佳说的“人类”,究竟是什么含义?那和自己需要守护的对象、但至今仍然未能真切感受的“人类”,含义相同吗?
就在那样的日子当中,某一天,奥威尔由同为信使的亚历山大带去看中枢府市外真空地带的废弃船只。亚历山大是陪一个名叫缪米拉的人类少女去的。她要去找东西。
“那是一条图书馆船,保管着数十万册21世纪以前的古代文书。你能相信吗?纸质的书哦!那种东西竟然能在这场战争中保存下来。”
“我就不去了吧。”
“别这么说嘛,奥威尔。书这玩意儿重得很,要有人帮忙搬,你非来不可。是吧,缪米拉?”
“我们两个也行哦。”
咖啡色肌肤的少女莞尔一笑,体格又高又大的亚历山大脸红了。据说缪米拉这位少女想要成为儿童作家,亚历山大是在文学交流会上和她认识的。奥威尔非常不想当这个电灯泡,但亚历山大在非语言通信频道恳求他留下,奥威尔只得不情不愿地一起去了。
三个人抵达废船。这里有许多为了防止氧化而保存在真空中的古书。说起来,这条船人类的确难以进入,而奥威尔他们的身体经过强化,只需要戴着简单的呼吸装置便可以进入书库。他们很快找到了缪米拉需要的古代儿童书。
东西既然找到,亚历山大和少女便并肩坐在一起,忘我地讨论拿哪些回去。奥威尔没事可做,于是丢下两人去船里随处走走。
纸质书籍很脆弱,很难保管,是密度低得可怕的数据库。真空的房间里,四四方方的发黄纤维物如同遗迹一般层层堆积。不,这就是遗迹。这条船本身,正是古代被称作大英博物馆的建筑之末裔吧。
亚历山大被这样的东西吸引,于是对喜欢这种东西的人类也抱有自然的亲密感——这一点奥威尔也能理解,但还是不感兴趣。书籍,包括知识在内,只是人类价值的一个侧面而已。通过一个侧面来确定人类的价值是不妥的。
奥威尔一边这样想,一边在昏暗的外围走廊上漫步。忽然,他发现前方有人影。那人正从书架中抽出许多书堆到搬运车上。不知怎么,从那动作,奥威尔总感觉那人与其说是从书架上抽书,不如说是把书直接扒拉到车上,明显不是对待珍贵古籍该有的方式。
“喂——趴下!”
奥威尔听到呼喝声。
紧接着,他便身陷激烈的枪战之中。子弹从背后飞来,前方受到攻击的人也开始还击。尖厉的破空声在周围交织。背后有人在喊:“趴下,混蛋!不想活了吗?!”
奥威尔没有趴下。从子弹的破空声判断,他知道至少其中一方用的是非杀伤性的轻质弹头。奥威尔启动战斗模式奔跑起来。不论是从行动还是从反应考虑,前方应该是敌人。他以比人类短跑选手还快的速度跑过十五米,对手连逃跑的准备还没来得及做,就被他一脚踢翻。
背后的枪声停了下来,脚步声逐渐靠近。回过头的奥威尔,眼中映出的是沙佳·卡亚尼斯奇亚的惊讶表情。
“你怎么……”
“信使本来就是战士。”
“不是说这个……你怎么在这里?”
“来这儿有点儿事。唔……被一个喜欢看书的朋友拖来的。”
沙佳身上穿着轻型防护战斗服,不但有枪,还带了手铐。奥威尔把被制伏的男子交给她,问:“你会在这儿倒是很奇怪啊。”
“哪里奇怪了?废品船也是补给厂的管辖范围。我接到失窃的消息就赶来了。”
“废品啊……”
“嗯,包括这里的书,都是珍贵的废品。单单一排书架的书,就够买一颗含水小行星了。你可别小看了它。”
望着已经满是弹孔的古书,奥威尔不禁生出不同的想法,不过他没有说出口,而是改说另外一件事:
“对了,你说的人类,不包括这样的窃书贼吧?”
“什么人类?”
沙佳惊讶地皱起眉。
有点灰心的奥威尔说:“就是你想要忠诚的对象啊。”
沙佳脸上不明所以的表情逐渐变成惊讶。
“哎呀,你是说那天的事?怎么现在突然——”
“我一直在思考。那天以后一直都是。”
“‘一直’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说你不明白吗?”
“就是因为不明白,所以一直在思考。我觉得,那个问题和某个对我而言最重要的问题紧密相关,所以当时我不能轻率回答。”
“那……那要是这么说……”
就在这时,窃贼猛然挣扎起来,沙佳差点被拽倒。
“先……先得把这家伙交给警察……”
“我已经通知警察了,再过五六分钟就能到吧。但这家伙有激光刀,你那么按着很危险。”
奥威尔伸出手,提起男子的胳膊抖了几下,从袖口里掉出一把刀。这一回男子才终于老实下来,像是彻底放弃了。沙佳不停地眨眼,有点发愣。终于她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谢谢你……要是被他来这么一下,好像有点儿不妙。”
“对我来说可不是有点儿。”
“是吗?”
大大的眼睛闪烁着笑意。发现这一点的奥威尔说:“听声音我就知道是你,所以没有趴下。”
“打到你怎么办?那可也不妙啊。”
听到这话,奥威尔也微笑起来。沙佳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次吃饭是在火锅店。两人边吃边谈,没有停过。和前次相反,不断发问的人换成了沙佳:信使到底是什么?做什么?想什么?奥威尔在保密义务许可的范围内一一作答。信使是向人类战友通报ET危机的使者。在目的地尽全力支援战斗。每天所想的基本就是这件事。
火锅撤下以后,沙佳眯着微醉的明亮眼睛低语的时候,气氛有些变了。
“那些东西就先不管了吧……我想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奥威尔沉思片刻,严肃地说:
“对于派我上战场的安排,我没有不满,没有恐惧,也没有对敌人的同情。同样我也不需要报酬或者补偿。虽然如此,我并不愿意单纯因为有这个命令就必须要去服从。我想要一个根本的理由。”
“有了喜欢的人,你就找到那个理由了?”
“有那样的信使,但不是我。守护身边的人、守护朋友、守护海卫一、守护人类的文明——单单这些并不能说服我。我想知道的是,到底为什么我必须这么做?”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也不知道。大概自从人类诞生以来,很多士兵都想过这个问题吧。”
“但你不是知道吗?”
“我也不可能知道啊。”
沙佳微微耸了耸肩,奥威尔不禁提高了声音:
“你尊重对人类忠诚的人……”
“嗯,是啊。但是,如何忠诚于人类,我答不上来,而且我想这也不是能有固定答案的问题。忠诚的表现层次也是各种各样的。有人承担指挥官的任务,有人给战争孤儿分发文具,有人在主干航线上驾驶补给船。不管哪一种,从他们自己的角度看,都是对人类的奉献。当然也有不那么做的人——出于无知或者故意,明知对大局无益、但营营于私利的人。我说过的吧,我讨厌那样的人。不过呢——”
奥威尔皱起眉,沙佳的笑意更浓,凑近了说:
“之前没有说的是……这其实不是我真正的想法。”
“什么意思?”
“其实我很腻味这种杞人忧天。天天只想着远大的理想,很累的,而且很危险,所以还是想得更快乐一点吧——所有这一切,全都是为了结束战争。”
沙佳莞尔一笑,开心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是的,战争只是一种过程而已。骂人什么的,也仅限于战争期间。以后就不知道了。随便大家把世界搞成什么样吧。”
奥威尔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盯着她——是该由衷感叹,还是目瞪口呆呢?她此刻所说的一切,按照官方的标准来看,明显是反战的。即使根据奥威尔自己的感觉,也太过轻浮了。人类获胜也好,毁灭也罢,这场战争仅仅是不得不忍耐的过程而已——难以置信,她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但是,尽管有这样的感觉,奥威尔却也生出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要将这样的想法纳入自己的心中。
从这一天起,他和沙佳成了好友。
越了解沙佳,就越觉得她很奇特,就像是在和万花筒交往一样。职场的同事,拜访补给厂的军人、军属,军队组织的各个部门,政府机关和民间企业,不管哪里都有她认识的人。甚至连补给厂附近的商店、常去的游乐场她都有熟人。认识的人多得让人惊讶。她的表情无比丰富,嬉笑怒骂,不停改变,而且不管在哪儿,都有比谁都强烈的存在感。
她的头脑非常灵活,不管什么对话,只要听上五分钟,就能参与进去,而且具有独到的见解。她会对自以为是的人强烈讽刺,但若是遇上有人说些阴险中伤的话,就算明知会对自己不利也会果断辩护。要是被问到自己的意见,她会思路清晰地陈述建设性的看法。同时她也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既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同少言寡语的人品味沉默,也能在大家众口一词的时候提出被大家忽视的话题。在26世纪的当下,依然有女人被动保守,但这姑娘给人的感觉却与之截然不同。
奥威尔陪沙佳去参加社交活动的时候,总会非常顺利地被大家所接纳。虽然奥威尔偶尔也觉得自己只是沙佳的陪衬,不过还是和大家建立起很好的关系。在与人交往的时候,人工知性体具有的无限知识常常起不到任何作用,这一点奥威尔深有感触。沙佳结识并且喜欢的都是才气焕发的人,一个个妙语如珠。面对他们,就连人工知性体的博闻强记也显不出有什么出奇的地方。奥威尔知道自己是有缺陷的,也愿意弥补缺陷,所以他才能保持谦虚的姿态,而不是高谈阔论。
不过,让奥威尔从心底感觉自己确实愚蠢的,是在沙佳周围的朋友问他这样一个问题的时候:
“她在睡觉的时候,会把头发放下来吗?”
不知为什么,不管是不是正式场合,沙佳都不怎么披下长发。在人群之中,她那犹如古代骑兵头盔一般的高高发髻,非常引人注目。
但奥威尔也知道,他们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在问自己对她的态度。
当这个问题被不同的人问过很多次之后,奥威尔不得不开始考虑。当然,并没有哪条法律规定知性体和人类不得恋爱。那样的禁令三个世纪前就被废止了。沙佳本人也没有将人类和知性体区别对待的模样。在她那里应该不是问题。
自从奥威尔开始产生想法之后,沙佳的态度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改变。平时总是对奥威尔毫无顾忌说出真实想法的她,时不时会显出欲言又止的模样。以前还曾请奥威尔去她家里吃过好几次饭,但现在不请了。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再说人类呀、要守护的事物之类的话题,只说身边的人们、食物和流行趋势之类没什么意义的话题了。
如果是一般的男人,会因为女人不再关心自己而焦躁,但奥威尔是具有敏锐感觉的知性体。和沙佳在一起的时候,即使不愿意,也会探测到她的心跳和脸色。所以他知道这不是单纯的疏远,而是因为对自己有了特别的兴趣,反过来引发她自身的困惑,才会如此对待自己。
没有比这更困难的问题了。从意识到这个问题开始,奥威尔深思熟虑了半个月以上。讽刺的是,最大的问题在于奥威尔自己的心情。那种驱动人类男性的冲动,恰恰是奥威尔所没有的;相反,作为信使,他背负着极其现实的使命。
这样的自己,能去爱吗?
这份感情,会是真实的吗?
最终,一件事推了他一把。某天晚上,在亲密朋友聚集的酒吧里,舰队勤务的少壮士官、一个奥威尔也承认很有人望的青年,以半带玩笑的口吻低声问:“你知道沙佳现在有没有男朋友吗?”
听到问题的一瞬间所生出的感情波澜,让奥威尔自己都困惑不已。没等弄清那究竟是为什么,他就脱口而出:“就我所知,似乎没有。”
“是吗?那太好了,谢了。”
士官起身离席,带着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表情,向正和朋友谈笑的沙佳的桌子走去。到了这时候,奥威尔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的动荡。
嫉妒——自己也有那样的感情吗?!伴随而来的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喜悦。奥威尔坦率承认了这一事实。虽然很意外,但也终于借此得以确定自己对她的感情。
不过,这不是欣喜的时候。刚才的士官巧妙地坐到沙佳对面,加入谈话,视线频频落在沙佳身上。肯定很快就要发生决定性的事件了。啊不,已经发生了。士官站起来邀请沙佳。是要去吧台吗?
奥威尔站了起来。
来到桌边,满座的视线都落在他身上。沙佳的手被士官拉着,正要起身,嘴里好像还在说什么讽刺的话,让士官苦笑不已,不过她似乎没有拒绝的模样。
看到奥威尔之后,沙佳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维持着站到一半的姿势,她的动作停了下来。
朋友中的一个举杯邀请奥威尔。
“呀,奥威尔,刚好有空位子,来坐吧。”
“谢谢,不过不用了。沙佳,能出来一下吗?”
“哎呀,对不起,刚好有人请我了。等下——”
“等下就糟了。我找你可能和他是同一件事。”
吸了一口气,奥威尔就要说出准备好的话。
但就在这时,似乎察觉了什么的沙佳抬起一只手,拦住了奥威尔的话:
“等一下——我知道了,奥威尔,走吧。森塞,下次吧。”
趁着受挫的士官找词儿时,沙佳垂首从他身边穿过,向吧台走去。奥威尔追在后面。
两个人并肩坐下。沙佳一口气喝干了一杯酒,然后双眼望着前方说:
“好了,说吧。别告诉我猜错了。”
“应该和你猜的一样。我想以男友的身份和你交往。”
“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为什么这时候说,怕被他抢先了?”
“那是诱因,不过很久以前就在想了。和你一样。”
说完这句,奥威尔等待她的回答。他并不乐观。如果沙佳愿意答应的话,细细的眉头恐怕不会皱成那样吧。
啊,即使如此,看着沙佳被昏暗灯光照亮的侧脸,奥威尔不禁有些入迷。沙佳太美了。紧紧盘起的发髻的发线,犹如铜梳一般密排着,闪闪发亮。圆润的肩头,斜持着酒杯的手腕,都堪称完美。那不是人工可以做出的东西。那是积累了数十年不可思议的思想与经验而形成的、只有人类才能具备的姿态。
“你会走的。”沙佳嘶哑着嗓子低声说,“你不可能一直陪在我身边,你迟早要上战场。明知道会这样,你还要那么说?”
“不行吗?”
“不觉得残酷吗?”
“不觉得。如果觉得那很残酷,爱这东西就没有价值了。你也不是你了。你害怕未来吗?”
“我害怕!”转过头的沙佳,深紫水晶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怒气,“我是想着未来才活下去的!我盼着战争结束了就能过上快乐日子!哪怕现在为了军务忙个不停,但也盼望越往后能过得越好。可是……全都毁了。喜欢上一个该死的信使!”
“让你烦恼的是这个啊。”
“你知道?”
“因为我一直在关注你。自古以来,有很多女人都有同样的烦恼吧。但如果你也喜欢我的话,请你也体谅一下我的心情。我们信使没有值得期待的未来。”
“奥威尔……”
沙佳瞪大了湿润的眼睛。在内心深处,奥威尔也十分痛苦。他所遵守的逻辑不是他自己的,而是自己的创造者——就是那些命令他在踏上旅途之前创造自我的人——的逻辑。认识到自己只是他们的思想容器无疑很苦涩,但想要同沙佳交往的想法本身无疑是奥威尔自己产生的。
“你能稍稍为我想一想,为我分担一点苦痛吗?当然,一起分享的还会有无比的快乐。”
沙佳擦了擦眼睛,嘟嘟囔囔地说了些什么,像是在带着泪笑。
“生不相离,死不相弃……这都是什么时代的台词啊。”
然后,她在两只玻璃杯里倒上了等量的酒,把其中一只递给奥威尔。被眼泪弄花了妆容的脸上又显出晴朗的笑容。她高高举杯——
“好吧,和你交往。苦乐与共,分享所有的一切。尽量欢乐吧。”
“干杯。”
在酒吧的喧嚣中,响起了小小的碰杯声。
从那时开始,奥威尔和人类女性相爱了。在路上,在两个人的房间里,有时则是趁没有军务时乘小型飞船升到轨道上,他们度过了四个月幸福的时光。
对于正处在反攻最盛期的人类而言,这也是最幸福的时期。连续不断传来的消息都是击破了某某处的ET集群、夺回了某某处的天体。每个人都自觉地满负荷工作,每一处生产设备都全负荷运转。人口生育的意愿也是前所未有地高涨,育儿设施和学校之类的扩建也是无休无止。
然而,一说起是否对人口增长做贡献的话题,奥威尔和沙佳常常只有相对苦笑。信使没有生殖能力。沙佳的意见是,就算没有这个限制,也没有养小孩的闲工夫。每当好友问起,她总会开玩笑说:
“不用担心十个月之后的麻烦,床可真是很快乐的地方哟。”
奥威尔没有对沙佳说过的是,实际上在他的同事、也就是信使当中,关于这一点也有议论。有人想要生殖能力,有人认为有没有都无所谓,也有人认为绝对不能有,各种意见都有。亚历山大属于强调精神交流的柏拉图派,但是信仰得有点过火,甚至发展到开始拿原罪什么的说事儿。作为朋友,奥威尔私下里忠告他:谁也没有怀疑你和缪米拉的精神交流,就别拿那个说事儿了。
而月护王的见解没有丝毫变化:生殖是人类与知性体最重要的分界线,不可逾越。
留下子孙的重要性,在奥威尔和沙佳之间关于人类价值的对话中被屡屡提及。沙佳认为,所谓人类,不是指现在活着的数亿人,而应当被视为自过去至未来的巨大河流,绵延五千亿人以上,犹如盘根错节的大树一样。这样一幅宏大的图景,奥威尔也很喜欢。
沙佳是在与ET的撤退战当中出生于冥王星船队中的女孩。母亲在她年幼的时候战死了,之后她由身为历史学家的父亲养大。在和父亲由一个据点转移到另一个据点的过程中,沙佳掌握了物流转储的知识。等到成年后开始寻找工作,她意识到自己适合补给厂的工作。
奥威尔想,沙佳的心性——不追求特定的交流,而是寻求某种更高意义上的归属感——就是在这段流浪期间形成的吧。沙佳也承认这一点。
“我们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代,几乎每个个体都在为全体人类做贡献。”躺在带天窗的房间的床上,曲线柔和的沙佳说,“我们担心的不是暴政或者贪污。ET带来的全人类灭亡的危险促使我们团结一致,就连最顽固的愤世嫉俗者和无政府主义者都愿意服从命令。父亲说,这样的时代是过去从未有过的。”
“正因为如此,你才一直都在考虑胜利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吧。你希望即便世界改变,依然能够留下某些大家都该珍惜的东西。”
“唔……我说过很多次,我盼望那一天早点到来。”
“可是你害怕那一天真的到来。”
“害怕?我不这么想啊……没有,肯定没有。”
奥威尔温柔地转过身体,覆在她身上,抚摸她的头发——当然,她的头发是散开的。
“自从你出生以来,人类就在战斗,并且不断取得胜利。而战争一结束,就意味着不会再有更大的胜利了,甚至还可能会发生内乱和分裂。想到这样的前景,你不害怕吗?”
“是啊,谁也不敢说一定不会演变成那样。没有敌人就会制造敌人,这是人类的天性。但是,我并不害怕。”
“你很坚强。”
“我的意思是,没有什么比失去你更让我害怕的了。”
奥威尔忍不住笑出声来。沙佳忽然严肃起来,捧着奥威尔的脸,凝视着他的眼睛。
“不过,如果和我私奔……”
“坏想法。”奥威尔深吻了沙佳,低语道,“说真心话,我不想那么做。人类需要我们去战斗,这一点是明白无误的。我不会为了你而放弃战斗……就算没有创造者的制约,我也认同自己被赋予的任务。”
“不受诱惑。”
“是的。”
奥威尔用力抱住沙佳,沙佳也用力抱住他。在言语无法表达感情的时候,两人至少还可以相互抚摸肌肤。然而,即便是这样的交流方式,依然挥不去深深的失落。
四个月转瞬即逝。随着宿命之日的临近,两人之间的小小争吵也愈发频繁,不过并没有发展到损害两人关系的地步。只有一次,沙佳提议乘小艇去停泊着巨大亚光速飞船的外宇宙港参观。小艇绕着飞船转了一圈,奥威尔大致猜到了她的打算,不过直到离开时什么也没有说。
离开宇宙港,在返回海卫一的路上,奥威尔终于开口道:
“谢谢。”
“什么?”
“谢谢你为我考虑。你是打算偷渡吧?只要乘上亚光速飞船,这一生就不可能再回来了。不过,你没有那么做,真是太好了。”
“……你真那么想?”
“啊,是的。月护王为了防止偷渡,已经禁止了太阳系内所有亚光速飞船的出航,直到我们出发为止。所以你的打算从一开始就实现不了。”
“周全的措施啊……”沙佳吐出一口气,仿佛很惊讶地摇了摇头,“不过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是在问,你真的以为我想逃走吗?”
“你没有那么想?”
“没有呀。”
沙佳用力摇头。奥威尔很清楚她在说谎。然而,奥威尔更加清楚的是,在她这句谎言背后藏着多大的痛苦。
“拜托了,奥威尔。”
是将全人类拜托给我吗?奥威尔想。
海卫一上集结了近五万名信使,约占出击预定人数的两成。在这里,像奥威尔和沙佳这样的伴侣还有很多很多。街头巷尾都充满了离别气息。曾经那种两个人便是整个世界的甜蜜感觉,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出发当天,奥威尔看到沙佳的身影出现在军港航站楼通向宇宙港的通道里。不只她一个人,聚集在那里的还有多得让人吃惊的人类。他们都是来和信使告别的。奥威尔向走在前面的亚历山大招呼说:
“缪米拉来了!”
“我知道。”
大个男子没有回头,消失在船舱里。
奥威尔回过头,他以敏锐的视线捕捉到沙佳决然凝望这里的表情,脸上没有泪水。这是当然的,奥威尔想。泪水昨天已经哭完了。今天本可以不来。
但奥威尔发现自己想错了。沙佳还有一句话没说。他清楚地看见,沙佳一字一顿,做出说话的唇形:
再——会——
读懂的刹那,奥威尔忍住胸口的剧痛,飞快地钻进了船舱。
在木星轨道与土星轨道之间的拉格朗日点上,数百支舰队不断集结。
“数年前,ET分出一部分力量进行了时间溯行。根据辐射能量的测定,可以推测它们到达的时间大约是四百八十年前。我们认为,这是因为它们意识到现在的劣势,转而去征讨远比现在弱小的过去人类了。”
关于时间溯行技术和作为它基础的时空理论,奥威尔了解得不是很清楚。完善理论的是科学家以及相关的专业知性体,而实现理论的装置则配备在奥威尔他们身上。但是,奥威尔并不想去深入了解理论。既然ET沿时间溯行了,那么自己也要跟去同样的地方吧。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你们从这里跳跃到过去,阻止ET。我们会把当前太阳系所能提供的所有知性体都派去。但在过去会遭遇什么情况,还有敌人的战斗力如何,这些都是未知数。我们也充分考虑到单凭你们的战斗力并不足以应付局面的可能性。所以你们的首要任务不是与ET直接作战,而是向当时的人类传达警告,帮助他们发挥战斗力。信使们,你们的任务就是传达以及指导。然后,为了守护自身的未来而战。”
但不是这里的未来。奥威尔痛苦地皱起眉头。跳跃到过去、动员人类与敌军作战,就意味着改变历史。在他回溯的那个时间点上,时间枝会发生分岔。即使自己在战斗中活下来,冰冻自己去向未来,也不可能回到当下的这个太阳系了。无论胜败,等待自己的只会是彻底改变了的太阳系。沙佳,永远不可能再见了。
不过,如果仅仅如此的话,还是可以忍耐的吧,虽然光是这样就已经很痛苦了。
“接下来我们开始进行身份确认。请访问总管知性体。”
听从送行的人类校官的指示,奥威尔闭上眼睛,通过内藏器官访问总管舰队的知性体,确认自己的士兵身份。在海卫一上,确认身份是必要的,但在这里,到了现在这个时候,所谓确认不过是技术上的空虚仪式罢了。但即便如此,通过这样一个动作,还是能感觉到与这个世界逐渐远离。这种感觉令人不快。
“——好了,接下来我宣布一条绝密情报。基于我们人类的知性体和科学家所提出的报告——该报告的结论已经经过反复验证,可以认为具有充分的可信度——这一时间枝上的人类,很快就会灭亡。”
校官噎住了。为了宣布这一消息,应该特意挑选了一个非常冷静坚强的人,然而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其依据是,来自未来的援军没有到来。如果能够沿时间溯行展开攻击,那么可以断定,如果我们在未来战胜了ET,为了让过去的战斗朝有利的方向发展,未来的人类必然会派出时间军回到过去。我们进行了相关研究,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始终未能享受到未来的恩惠。这也就意味着,在未来,我们无法设立时间军。换言之,在不远的未来,人类将会灭亡,虽然不知道是战败还是自灭。”
从将要沿时间溯行的奥威尔他们的角度来看,这一结论可以说是不言而喻的事实。
如果没有那四个月的话……
沙佳,还有沙佳所生活的海卫一,都将归于毁灭——自奥威尔等人诞生的时刻起,便可以推测出这样的结论,只是它一直都被埋在心底深处,无人提及吧。每个人的内心都在隐隐期盼四个月的时间里能够发生什么奇迹,但是,奇迹终于没有发生。到了今天,奥威尔他们只有丢下注定死亡的人们,踏上自己的旅途。
沙佳。
奥威尔紧紧握住拳头,在心中低语。
对不起。
奥威尔将自己无法拯救的女人托付给自己的期望,深深铭记在心中。
忠实于人类……
“我带着这条终将毁灭的时间枝上所有人类的期望命令你们:去送信,去胜利。各位,永别了。”
校官离开了舰船。总管知性体宣布:
“诸位信使,早上好!我是卡蒂·萨克,是与各位一同旅行到时间尽头的时间战略知性体。从今往后就由我总管溯行军大小事务,整合所有资源,给各位提供各种援助。接下来,请诸位封闭感官。本军团很快就要开始时间溯行了。”
各舰艇、要塞、移动基地所配备的时间溯行驱动器逐一启动。在电力彻底关闭、变成一片黑暗的舰船内部,奥威尔咬紧牙关,忍住叫喊的冲动。
你要我拯救什么?
刹那间,奥威尔失去了意识,随同时间军向过去滑落。
1 Teegarden's star,2003年发现的红矮星,距离地球12光年。
2 位于火星赤道上的水手号峡谷,太阳系里最大的峡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