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为父

次日。

“以20：1的比例进行稀释，每人一试管的量。试管我给你准备了两个，不要都摔碎了……真不用我和你一起去？”

杜林交代着相关事宜，把药剂原液和两个试管交给老莫罗，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不用不用，哪还能麻烦小教士你呢。再说了，你不是还要去传教吗？”老莫罗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乐呵呵地笑。

其实我已经不用传教了……杜林没把这话说出来。他的“教唆者”魔药已经完全消化，兰登神父说他可以暂时停止传教，去试着总结“刺客”的职业守则。

他看了老莫罗一眼，见他兴致勃勃，也就没有强行要跟上去。杜林摆了摆手：

“行了，你去忙吧。药剂不够也不用担心，神父说他还会再做一些。”

晨祷开始了，今天来祈祷的人少了许多。病人们都需要在家里休养，而他们的家属也要在家里照顾病人。

稀稀拉拉的人群没能将大厅坐满。杜林四下望了一眼，没有看见利奥.贝尔的身影。

倒是另一个身影让他有些眼熟，那是一个衣服皱巴巴的中年男人。脸上的皱纹很深，一道一道向下撇着，显出一脸苦相，正低头做着祷告，看上去很是虔诚。

是利奥.贝尔的父亲，那个妻子跑到特里尔去的中年男人？

杜林有预感他会来找自己。果然，晨祷结束后，男人起身四顾着，杜林朝他招了招手。男人点头笑了笑，连忙小跑着走了过来：

“哎呀，你就是杜林吧。赞美母亲，我每天都和我家那小子夸你！”

杜林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礼貌地客气了两句，问道：

“利奥呢？没有和您一起来祷告么？”

老贝尔表情一沉，脸上的笑滞了滞：

“他啊，还是老样子。”

他又重新挂起笑来：

“我正想和你商量，那个，就是啊，我家那小子特别听你的话，我就想着，能不能让你去劝劝他……”

“没关系，我和利奥也是朋友。不过我该劝他些什么呢？”杜林的语气平淡。

男人愣了愣，面上的笑容更加殷切了：

“其实也没什么……你也知道，那小子总是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总觉得因蒂斯比这边好，你说说，哪里有这么回事？我听说那边乱得很……”

中年人一脸苦相地倒着苦水，这才想起面前的少年也是因蒂斯人，讷讷地闭了嘴，换了一个话题：

“总之，你帮我劝劝他，别老想着往外跑，安安稳稳地稳定下来。过两年就到成家的年纪了，多生几个孩子，一家人把日子过好，哪有什么比这重要的？你说是不是？”

“是啊……”杜林面上的笑容淡了，幽幽地吐出一句，意味不明。

他面上很快又挂上笑，声音轻快：

“既然因蒂斯不好，那叔叔去过费因波特其他的地方么？”

他换了一种语言，吐出一串拗口的发音。老贝尔听得愣了愣，只能讪笑着：

“那个，小教士啊，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杜林笑得更开心了：

“叔叔听不懂吗？这是高原语，费因波特最正统的语言。”

他偏偏头，语气疑惑：

“怎么，叔叔不会么？”

…………

兰登神父收拾着布告台，看着侧方较远处的杜林正和贝尔家的那位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他没有上前打扰，站在布告台前，接待着一名又一名信徒。

教堂内的人渐渐少了，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上前来，他走到布告台前，满脸堆着笑：

“赞美母亲。兰登神父，现在还忙么？”

兰登神父温和回应：

“赞美母亲。有什么事情么，西蒙先生？我记得今天是审判所的工作日。”

“哎，就是因为是工作日，所以才要来这一趟。倒是平时太忙了，有些疏于前来祷告，是我的问题……”

审判所的工作人员西蒙先生四十多岁，脸型方正，两眼之间因为总是皱眉产生了一道很深的怒纹。但此刻却是满面笑意，显然对兰登神父很是尊敬。

与许多人想象的不同，异端审判所并不是一个阴森森的酷刑机构。它是一个庞大的国家机关的统称，统筹管理着当地的宗教事务，文化活动，经费调配，甚至是政策实施。

尤其是近年来，异端审判所管理的领域越来越宽泛，承担的职务越来越多。某种程度上，甚至取代了当地政府的部分功能。

西蒙先生满脸带笑，这位先生显然平时很不爱笑，此刻即使笑着也难以压住脸上的凶相：

“这次过来就是和您说说您今早申请药方原材料的事。申请一送过来，我就连忙看了，也开会讨论过……”

他顿了顿，面上流露出几分不知是真是假的遗憾：

“但是不行，这件事情不好办，很难批下来。”

兰登神父表情没什么变化，面容平和地指出：

“能不能批下来应该是你说了算吧，和开不开会应该没什么关系。”

“您还是这么锐利……”西蒙挠头苦笑，语气放的很低：

“您也知道，药剂里使用的药材，有许多价格都非常昂贵……”

“龙牙草，结晶太阳花……您是名医生，不会不知道这些原料的价格吧？”

见兰登神父表情不明，他连忙又补充道：

“您也要体谅我们……工作不好做啊……城内有邪神信徒作祟，弄出这么严重的事态，虽然有神父您在，事情及时得到了控制，但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塞米尔城又负责着对外的草药出口，昨天的事情，一次性消耗了仓库里A类草药的三分之一……今年的报表已经会非常非常的难看……”

“而且您可能不知道，四区那边环境脏乱，又人口密集，患病的人数不比三区和二区加起来少多少……若是真要全部救济，仓库内的存量估计要被消耗一空……”

兰登神父出声打断，语气温和：

“也就是说，现在仓库里还有足够救济四区的药材？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不正是它们发挥作用的时候么？母亲赐下种种药材和方剂，本就是用来治病救人……”

听到这话，西蒙先生脸上的苦笑更重了：

“唉，所以我说，您得体谅体谅我们……您医者仁心，是一名优秀的医生与神父，可这些东西就完全是外行了……”

“我尽量讲简单些……我们卖药材，就是因为外面有人需要。如果我们不卖，需要也不会消失。但塞米尔城作为出口枢纽，是这一片区域最大的药材供应地……”

“到时候，这些药材的价格就会飞涨……您想想，A级草药本就昂贵，再一涨价，那些经济状况本就不佳的病人……买不到药，就算找到了，也买不起……同样会死一大批人！”

西蒙先生脸上微微冒汗，他总是发布命令，却很少这样长篇大论地向别人解释。身高一米八几的他自忖不算矮，但在兰登神父面前甚至只能与他的胸口平齐，只能低头望着地面，像是个犯错的孩子。

有一些更重要的东西他没有说。仓库里是有药材，但大多都是有订单的。再继续任由这位唯一代表着教会的官方人员胡闹的话，这些订单都得取消，随之而来的，就是无数天价的违约赔偿金！

再往后，毫无疑问的就是财政崩溃，问责，质询……兰登神父当然不会有错，他阻止了邪教徒的行动，治病救人哪会有错？

可他呢？政府的工作人员呢？总得有人对这一切负责。

但西蒙没有说这些。他知道，他一说这话，面前这位大地母神教会的神父肯定会说“你觉得仁慈的母亲觉得祂的孩子和金钱哪个更重要？”，把他拖到无穷无尽的辨经之中。

能爬到这个位置，他自然不会是什么嘴笨的人。西蒙清楚说什么才能打动面前的这位神父，低着头低声劝道：

“神父，外面那些病人，也同样是母亲的孩子……何况昨天的情况您也知道，其实致死率并不算高……但这些药材，或许却可以挽救一些更加危急的疾病……”

“您或许会说流浪汉和普通人都是母亲的孩子……可其他地方的信徒未必这么想……他们会想，教会弃其他病人于不顾，放任药材短缺，放任药价飞涨，却把珍贵的药免费施舍给流浪汉……他们会怎么看待教会？”

“我知道了。”一直沉默着的兰登神父忽然平静开口，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了。”

“您能体谅我们就好……”西蒙先生长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陪笑，眉间的怒纹都松了一些。

兰登神父继续开口，面上没什么表情：

“我会以个人的身份，向仓库购买药材制作药剂，这样应该没问题。”

不，其实这样同样会导致药价飞涨……西蒙先生愣了愣，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这位神父肯让步就已经是来之不易，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

“您这是何必呢……”

“怎么，城内公民购买药物你也不允许？”高大的神父皱了皱眉。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事情既然办完，我就不打扰了……”西蒙连连摇头，缓缓站直。

他面上的笑容有些无奈，原本低声下气的声音大了些，竟显出些高位者的威势：

“我刚才也说过了，您是一名虔诚的神父，优秀的医生。但在有些方面，您完全是外行……”

兰登神父微微佝偻着背，两手架在布告台上支撑着身体，穿着西装的西蒙先生得以凑到他的耳边：

“现在这样的形势，流浪汉……最好还是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