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程序正义
如果说真诚是打动人的必杀技,那么勤奋就是获得认可的必备条件之一。
赵昀这般废寝忘食的审查户部账目,这放在南宋王朝历代皇帝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让杨太后看到了他的行事严谨,相信这次介入蒙夏战争,绝对不会成为败笔。
同时杨太后身为史弥远多年的政治盟友,她知道对方的行事果断跟狠辣,更知道赵昀担心什么。既然不能过早暴露掌军的意图,那么正好可以借用压制将门军阀的借口,让两府执政无从反驳。
听到杨太后这番话,一股暖流瞬间涌上赵昀心头。不管对方是为了自己或者家族,还是说认清楚了母子才是一荣共荣,一损共损的关系体,能做到这一步已然超越了利益交换的程度。
“臣,谢过大娘娘。”
“你我母子,无需如此。”
杨太后笑了笑,就转身进入了御帘之后,等待着朝臣进来奏事。
赵昀却没有立即入座,而是望着杨太后的背影,对这句话感触良多。
宋朝的朝会与后世以及影视剧中表现的不同,并不是文武百官齐刷刷站在殿内一同奏事,相反是采取分班奏事的方式。比如说两府执政一班,台谏一班,亦或者翰林太学一班。
至于那种文武百官一大群上朝的称之为大朝会,只是礼节性质的不议政。另外朝会奏事的内容,基本上已经在政事堂有过决议,垂拱殿更多是给赵昀走个过场。
不过在两府执政奏事完毕即将离场的时候,史弥远却停下脚步出列启奏道:“臣有本奏,户部左曹侍郎董成健签发调令,命京湖各地仓储备齐一百万米粟运往利州西路,官家可知否?”
史弥远的突然质问,让殿内众人神情各异,这种大规模粮草必然是得到授权,明知故问往往就意味着不满。
“史相公,这是……”
杨太后抢先开口,打算把这道政令给揽下来。
可赵昀这次却没有退缩,直视殿内史弥远眼神道:“朕知晓。”
“官家既然知晓,那按照我大宋律法,草诏需要由知制诰拟旨,再经政事堂联署,方可下达生效。”
“户部调令,于礼法不合。”
史弥远这种官场老油条,对于赵昀很多私底下的小动作,他并非不知道,只是不愿意捅破而已。但皇帝越过政事堂直接下令,这已经违背了“程序正义”,冒犯了宰执的权力核心。
一旦成为惯性,日后宰执还有何用,皇帝乾纲独断即可!
有些事情史弥远能忍,核心权力却不能有丝毫让步,并且这不仅仅关系他一人,整个两府执政乃至于天下士大夫,均不能容忍皇权无限度的扩张。
所以这番话一出,郑昭先、宣缯、薛极等人,纷纷拱手道:“臣等附议史相公。”
此等场面让临朝称制的杨太后,脸上都不由浮现出紧张神情,她压根不知道赵昀召见了户部左曹,还越过政事堂下达谕令。
如今让史弥远找到机会借题发挥,两府执政利益相关之下皆旗帜鲜明站队,官家如果年轻气盛选择硬刚的话,后果将会很严重,就连自己这个太后都难以收场。
原因就在于这是一场不可能胜利的博弈,败了将会严重损害帝王威信,让本就举棋不定的文武百官,纷纷倒向更为强势的宰相一边。
只能说官家还是有些急功近利了,怎会大意做出这种逾制之举?
就在杨太后不知道该如何缓解局势的时候,却见御座之上的赵昀脸庞浮现出一抹轻松笑容,他很淡定从容的点了点头道:“不以规矩,不成方圆,史相公说的很对。”
赵昀此话一出,着实有些让在场众人出乎意料,设想中的强硬对抗场面并没有发生,官家极其干脆果断的服软,压根就不打算给事态扩大化的机会。
只不过赵昀“软弱”表现,同样对于帝王的政治形象不利,无非就是两权相害取其轻罢了。
但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赵昀说完之后用着很随意的态度,从御桌上拿起一份文本缓缓起身开口说道:“古人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淮西安抚司参议赵葵调往利州西路,这里是蒙夏战争的最前线,必然要备好充足的粮草,以防出现意外情况。”
“朕命户部左曹侍郎董成健统计京湖地区各个仓储余粮,从中支拨一百万石运往利州西路,想必户部签发的调令,应该仅仅到统计阶段,不可能一夜之间就开始运输吧?”
“户部左曹本就掌管税赋、征榷,京湖官仓余粮统计属于份内之事,无需经过政事堂审议。”
“史相公,朕说得对吗?”
赵昀的反问,让史弥远有些哑口无言。统计跟支拨是两种概念,前者仅是户部内部事务,后者才需要多部门协同合作,必须经政事堂审议。
目前户部调令仅仅进行到统计部分,按照程序法理确实没达到皇帝下“中旨”强制执行的程度。虽说这里面有赵昀强词夺理钻了漏洞的嫌疑,但对方是皇帝注定拥有最终解释权!
本以为事情到这里就是个结束,谁曾想赵昀就连漏洞都不屑于使用。只见他一步步走下御台,直至来到史弥远的面前,递过手中的文本道。
“这是朕关于调拨粮草一事,命知制诰拟旨的词头,正准备送抵政事堂联署。既然史相公谈及此事,那就略去通进司的转呈,诸位宰执提前决议吧。”
面对赵昀递过来的诏书草本,史弥远的脸色可谓是阴沉无比,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发难的契机,会被眼前的小皇帝如同未卜先知一般,全盘留好了后手。
直到这一刻史弥远才明白,之前对于赵昀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并不是什么错觉,自己确实看走眼了。
寂静,如同死一般的寂静,殿内众人目光此刻全部放在史弥远身上,想看看他会做出何等反应。
几乎就是在霎那之间,史弥远就褪去了阴沉脸色,换上满满歉意的笑容,朝着赵昀躬身道:“官家运筹帷幄,是老臣孟浪了。”
能屈能伸这点,对于官海沉浮数十年的老油条来说,属于必备的技能之一。哪怕赵昀是史弥远亲手扶植的傀儡皇帝,可他对于皇权并没有必胜的把握,自然不会流露出飞扬跋扈的嘴脸。
并且就在史弥远躬身的同时,他还顺势接过了赵昀手中的诏书词头,想看看到底是谁背着自己这个宰相,私底下为皇帝制词起草圣旨。
仅仅是一眼,史弥远便从字迹上认出这是中书舍人真德秀起草,瞬间在他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带来的冲击感不亚于皇帝对自己发难留有后手。
要知道史弥远之所以同意真德秀担任经筵讲师,就在于他知道理学家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极其难以收买拉拢。并且真德秀除了理学家身份之外,还是济王赵竑的老师,可以说天然站在赵昀的对立面。
结果就这种理学之士,居然愿意用中书舍人权知制诰的身份,绕过自己在中书省的亲信党羽,直接帮助赵昀制词起草圣旨,着实有些超乎了史弥远的认知。
官家到底有何本事,能在短短时间之内,就说服拉拢了真德秀为己所用,靠传说中的王霸之气吗?
史弥远想不明白这点,又恰恰因为这种掌控之外的事物出现,让他心中第一次对皇帝产生了危机感。
“史相公言重了,身为宰执遵循法理乃老成谋国之举,何来孟浪一说?”
赵昀今日之所以唱这一出戏,只是为了向外界传达自己不是什么随意拿捏的软柿子,防止日后在与西夏跟蒙古贸易过程中,出现过多的掣肘贻误时机。
并不是为了找到机会去“羞辱”史弥远,来满足廉价的虚荣心跟胜利感。
毕竟赵昀深知只有笑到最后的那个才是胜利者,没有实力喜欢半路开香槟的,往往输的很惨。
“另外转运米粟一事,还请诸位执政多多上心,以防民间出现哄抬粮价的举动。”
说罢,赵昀还伸手把史弥远给托起,一副君臣相得的模样。
赵昀这招恩威并施,让史弥远知道今日之事已成定局,只能拱手领命道:“臣,谨遵圣谕。”
“好,诸卿退下吧。”
赵昀点了点头,笑着返回御座上,等待着下一班台谏大臣入殿奏事。
“是,臣等告退。”
殿内四执政纷纷拱手退步,当众人迈出垂拱殿门口的那一刻起,气氛就瞬间诡异了起来。每个人的脸色神情都有些复杂,哪怕互相对视都没有发出一言,最终把目光落在了史弥远的背影上。
“薛执政,替本相约见赵参议。”
史弥远没有回头,仅是朝身后的党羽薛极吩咐了一句。
“下官遵命。”
得到回应之后,史弥远径直拂袖而去,连礼节性的告别招呼都没有打,足以彰显他此刻的内心情绪。
薛极见状赶紧跟了上去,留下郑昭先跟宣缯两人还站在原地。
“郑执政,你先请。”
宣缯比郑昭先中进士要晚十几年,虽然两人同为参政知事,但辈分上还是有差距,于是客气的示意对方先行。
郑昭先拱手回了一礼,开口道:“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言罢,郑昭先就慢慢悠悠的踏下台阶,不过走了没两步他就停了下来,抬头望着天色意味深长的说道:“宣执政,老夫观这天色,像是要变天了呀。”
听到郑昭先的言语,宣缯抬头望向天空,晴空万里看不到一朵云彩。
于是淡淡回道:“郑执政放心,变不了天。”
没等郑昭先的回复,宣缯就跨下台阶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