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年年岁岁采摘金银花
我老家离长寿街只有四公里左右,隶属木金乡保联村,在汨罗江上游,多丘陵地带。金银花在家乡沟沟坎坎荒坡野岭遍处都是。它们属于攀附植物,灰褐色的藤蔓,每一个节骨都有白色的触须,遇土遇养分就将那触手盘旋或扎根下去,椭圆形的叶片如只只小舟,那藤蔓似拉船的纤绳,牵扯着叶叶小舟在灿烂的阳光下或烟雨蒙蒙的绿海中泛游。暮春时节,那些枣红色的嫩蔓上开着乳白色的花,长而内敛的花瓣如一个个窄颈大肚子的小瓶子。鹅黄鲜艳的花蕊如传说中虬龙的触角。它们爬一些藤蔓在落叶树上,趁树们还没舒枝卷叶时,那些绿叶、那些花儿就悄没声地将树儿周身缀满着明丽的绿叶和黄白相间的外表。略看去,好像给高大的树穿着碎花连衣裙衣服。大众化又不流露出俗气。阵阵蜂蝶飞舞……小小翅膀在悠悠滑翔,一会儿贴着花儿抚摸着,一会儿拥着花蕊亲吻。花儿羞涩了脸,那样流露出宁静、安详、幸福、满足……不远的草地上,有一排排蜂房,那是禾哥哥养的蜜蜂。他告诉我,金银花开时酿造的蜜最清香,是上等的好蜂糖,也是蜂儿不发病的季节。二十多箱蜂房不规则地摆放在那里,我问禾哥哥,为什么不学雁群成一字儿排放着?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如果照你说的那样摆放,它们会产生很多误会,相互摩擦,甚至会我死你活发动战争的。是的,每一个蜂房就是一个王国,它们分工合作,忙而有序,家家户户构成了它们的家园。那些长脚蜂(胡蜂)来袭,它们围起来歼灭之。那里不但是蜂儿的家,还是它们甜蜜的酿造点。它们不知道辛苦为谁甜,那个并不重要,它们只觉得这世界来过,就要干点儿什么。它们不哀叹短促的生命,只争忙碌快乐的朝夕……
蝶儿可没有固定的家,它们只是与蜂儿结伴,它们只当春夏秋三个季节的匆匆过客。作茧自缚的它们在凛冽的寒风里做着春天的美梦:梦见牧童骑黄牛的背景下,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在追赶着穿着花衣服的它们。它们给春天增添流动的色彩,给夏天平添丝丝清凉与宁静,给硕果累累的金秋吟哦丰收的歌……它们的归宿地,也许在某个树疙瘩上,或者是某个树干受伤的疤痕上,抑或是金银花藤蔓的背弯里。当它们生命静止时,化蝶成蛹,身上盖着通体的乳白色或者浅黄色的被褥,待来年春天再穿一身花衣服,粉墨登场。它们是不死的灵魂,在蜕化中延续生命,给世界增添色彩。
在阳春里,在暖风下,金银花远远望去,如立体灵动的图案。那时头上扎着自己编织的大布汗巾的妇女都背着背篓,拿着叶钩去摘金银花,花树间一个个身影若隐若现,一阵嘻嘻哈哈笑语,醉在绿色的原野上。
金银花:有些藤蔓攀附上一棵棵大树,构成一树树繁花;有些是开在红土壤坡上或土墈边,如一面面花墙;有些是开在一堆堆刺蓬上,如一个灿若诗情画意的蒙古包,煞是好看。
我记得有一年,妈妈向我们兄弟姐妹布置了一个任务,并承诺端午节,要给我们添新衣服,但必须是自己挣钱交给她去买好看的衣料布,叫本屋的注裁缝来做新衣服穿。谁挣的钱多,就买质地好的布料做衣服,谁挣的钱少就做次一点儿的衣服,但死懒蛇筋的人就没有新衣服穿。妈妈边说边乜了一眼在专心制作“射水枪”(一种小竹筒,小篾条削圆绑上布条做的玩具)的弟弟。我们都冲着歪着脑袋,嘴角边流着口水小老弟哈哈大笑,他根本没注意到我们的这些举动。
那我们怎么去挣钱?妈妈看着我们疑问的眼神说道,挣钱可以去摘金银花,或是早晚用罾子去阵小鱼小虾,但阵鱼子要到池塘边去,上半年水满满不安全,我不放心你们去。还是去摘金银花吧,妈妈果断决定。
那时金银花晒干可以送到收购站或合作医疗站去,1角2分钱一斤。每天,天放晴的早晨,斑鸠在咕咕叫着的时候,鹌鹑在门前池塘边的蒿草丛里咯咯……咯咯……叫着的时候,大妹子最操心,嚷着叫着我们快起床,带着我们到居住的小富塅大屋后边的壕堑边上去摘金银花。当时我的小妹,最精最灵活,如一只小猴子,攀爬大树小树、刺树,比我们都要麻利得多;最消极怠工的是我弟弟,每天早晨,他哈欠连天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将手里的叶钩拖在地上“嘎嘎”地响,地上划着一线线蚯蚓似的痕迹。我们采摘花儿时,弟弟也是去掏鸟窝,去摘“牛奶剂”(一种小野果)。大妹子不断提醒他快摘花,他总是不吭声,胜过你打烂话,反正不把摘金银花当成一回事。每天太阳升得高高的时候,我们才背着满满的一背篓或提着一篮子蓬得老高的金银花,嘴里哼着愉快的歌,回家吃早饭,不比现在七点钟家长就要将孩子送到学校去,那时小孩子们要八九点钟才去学校上学。
金银花被放进家后,花儿在厅堂里散发着缕缕芬芳,香气从窗户里飘出去又被晨风吹进来,惹来小蜜蜂也飞进厅里欢快地叫着,嗡嗡地飞旋着。这时妈妈总是珍惜我们的劳动成果,将我们摘的花儿过秤,记下数量,谁多谁少清清楚楚。
妈妈再将水灵灵的鲜嫩的花儿倒在盘箕里,去除杂质,弓着身子,腿儿张开走着,双手将盛满一盘箕的花儿,搬到屋前用乱石垒起来的爬满青藤的菜园边上的围墙上翻晒着。
每次都是妹妹们摘的最多,我们男孩摘得少,但每次遭到妈妈数落的还是弟弟。妈妈瞪着眼睛,咬牙切齿地骂弟弟懒得屙蛇,将来不讨米,要绝叫花种,挨骂的弟弟总是嘿嘿地笑着,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总不把妈妈的咒骂当成一回事。
每年除晒干金银花卖钱后,妈妈还要用金银花做好多好吃的,如用新鲜的金银花煮蛋花、蒸精肉,还有金银花文绿豆子汤,吃起来的味道是清苦中带着淡淡的香味。妈妈说吃了这些东西,可以不生疖毒,不炸沙水(痱子)。弟弟是吃药不要强行灌的孩子,每每妈妈办这些单方给我们吃时,我们皱着眉头觉得难咽下去时,弟弟总是闷不吭声吃得上一炉碗,不停地打着饱嗝,肚子咕噜咕噜地叫,我们禁不住笑他是个吃货。所以,我们兄弟姐妹中,他长得白白胖胖的,从来没有见过生过疖毒。
金银花做的单方,不但是我们孩子的良药,还是爷爷奶奶他们离不开的保健药,每年端午节前后,奶奶都要拄着拐杖,迈动着小脚,亲自到屋前屋后去扯一些野菊花蔸,揽一把金银花藤,拉一捆猫公刺嫩茎儿,还拿出几个头年冬季里捡的枫树球,将这些草药放进灶台上那靠墙壁的“牛四锅”里,盛满大半锅的井水,慢慢煎熬两个钟头,停火稍微冷却一点儿后,将那乌黑的散发着香气的药水用木桶盛起来,提到她的睡房里,又倒进一只大脚盆里,只叫我的大妹子进去为她搓背,其他家人一切免入,闩上房门洗起“白白来”。她老人家如结弄花猪一般,一两个时辰还嫌短,只听见她的孙女,我的大妹子不耐烦地叫喊起来:“奶奶你快点,洗个浑身(洗澡)要才久咯!”每每这时,爷爷也笑眯眯地嚷着要奶奶煎这种药水给他也洗一个。然后是一锅一锅的药水熬煮出来,爷爷洗完后,接着就是我们孩子洗,继而是爸爸妈妈也洗这种药水澡。这样一来,一年里周身舒坦,很少身上有瘙痒的感觉。
又是一年春天来了,我们虽然宅在家里,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想象中欣赏春梅的意境、没有机会或雅兴观赏桃花红李花白!没机会亲历雪片般的梨花等旺盛花事的场面,但人间暮春时节,又很快会到来,那时我们掠去心中的余悸,轻装上阵,到原野去务农事,尽野趣,风物长宜放眼量。我仿佛看到一群妇女,奔走在汨罗江畔的草木中,她们搬着梯子,搁在那棵棵树上,采摘树上那周身的金银花;当酷热的夏天,他们的家人在庄稼地里耕作或歇脚,将那金银花晒干泡着当茶喝;或者在餐桌上,用金银花炖精肉,清香适口,既享口福又益身体。
我仿佛看到妇女们采撷树上攀附的金银花儿,小心翼翼地,生怕把那些藤蔓扒下来,以免减少来年花儿的数量,她们边摘边笑笑哈哈、拉着快乐的话题,话题没聊完,身后背篓里有了满满的一篓花儿了,就爬下楼梯,还恋恋不舍地回望着那树上还没有采摘尽的花儿,抬头看看,还是一树繁花,才觉得自己只摘到下面的一部分,那树儿的花衣裳根本没能脱下,并不有损于那一树繁花,一个个花苞,一面面花墙……年年如此,年年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