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倒塌
我迁到小城镇来居住,已经十五年了。父母亲给我分的六间老房子,半边厅堂,在环境整治,创建最美乡村示范村的新形势下,要强行拆除。去年“空心房”拆除,我不同意,幸免留着……为了最后看一眼我曾经居住过半生的房子,我带着妻子回到老家。满眼狼藉:池塘边的一棵树干直径70厘米的柿树被野蛮的掘土机连根拔起,还有几棵木樨树、杨柳树、樟树也不能幸免,我心里透出一丝悲凉。村民小组长见我呆呆地望着那些横七竖八的树们的尸体,背着手对我说,池塘边要拓宽,池塘里的淤泥要掏上来,池塘边栽上那“红叶树”。我看着那些哭泣的树沉吟不语……再转过身来,恋恋不舍地痴望着那几间20世纪80年代初改建的金包银(外面烧制的红砖砌成,里面是保持原来的草砖)……
我很小的时候,在这房子的对面,有一套旧房,奶奶与我哥合睡一间偏房,过来一间小厅,往东边是一间曲尺形的房子。当时我父亲与我母亲只生下我与大妹,哥哥是父亲与他的前妻生的。父母亲就带着我们睡在这间房子里。再沿两个石阶,就是一间长长的房子,靠卧室的一头,砌的是灶台,一块木屏风隔断。那边是奶奶哥哥他们养猪的猪圈,屏风背面是哥他们的茅厕,屏风这边是我们家摆放的水缸,这水虹的位置好多年未动。直到有一次,我倒水时不小心,一个倒水的桶掉进甏里,将甏打破了。当时妈妈还戳了我几个“丁角子”,我不停地摸着疼痛的头,后悔自己的大意,心甘情愿地承受着疼痛。再跨过东边的门槛,就是我们的猪圈和茅厕。
后来父亲发奋要新建一套住房,在小富塅还没有筑起新房的时候,我的父亲筹划着建房。在这块屋基上有一棵一人合抱不拢的高大的苦楝树,每到春天,光秃的枝头上吐出嫩芽,接着一些紫色的花儿开放,招来一群群蜂飞蝶舞;夏天的夜晚,奶奶摇着蒲扇在树下乘凉,我趴在她的大腿上,要她给我搔痒。在有月亮的夜晚,月儿挂在树的东边。我望着那个大玉盘,要她给我讲嫦娥的故事,她不讲,却给我念着:梭椤树梭椤丫,梭罗树树上吊金瓜……冬天,我们小孩子在树下捡那些打锣槌似的果实,用脚踩,用手指捏拿着那些果子,捏开后,揭开那层黄色的皮,就是一些糊状物,我们好想吃,大人说,是吃不得的,说是“打药”。
爸爸就是要砍掉这棵树,在这儿建两间房,一个厅。这块空地是我早年逝世的爷爷与“老公”(爷爷的哥哥)分家留下的家产,以这棵树为界:东边的地是老公家的,西边的地是爷爷的祖业。新中国成立了,农村土地属集体所有。但我爸尊重祖宗的遗嘱,给了老公家15元钱,算是将老公的份额买过来了。屋地基是有了,但老公还是打父亲的退堂鼓,林伢子(我父亲叫方林生),家没余粮,不做房屋……患有慢性支气管炎的老公上气不接下气地劝着我父亲,父亲不听。生怕夜长梦多,先拿斧子伐掉这棵大树,当树轰然倒下的时候,我们几个小屁孩子还真有点舍不得。
接着父亲请外公带他到内山采树。外公是内山辗转迁到小富塅来的单姓独户,有几百亩山林在距离四十多里的共和山里。外公就带着父亲到属于他的山里巡山一遍,指着绿林掩盖的山谷丘陵,哪块可以砍,哪块可以斫……他交代父亲,只管选又大又直的杉树伐。于是,父亲带着哥哥和叔叔以及亲房的人到山上去砍树肩树。随后又如喜鹊垒巢般的,将那些八米多长或四米多长的树肩回来。
木材备好后,又请人在名叫屋土湾的田里制砖(又叫“提砖”),泥砖有了,又到鲇鱼潭的窑棚里买青砖和白瓦……木匠砖匠请进来……真是做屋造船,日夜不眠。爸妈身上掉了一身肉,好不容易才使一厅两房一层土木结构的房子拔地而起。于是,我们住上新房子了,但厨房厕所还是在老房子里。我们原来睡的房子,又改成了哥哥的新婚房子。我们睡在新房子里,吃饭也在新厅堂里吃,但盛饭要跨过下厅。因为哥哥的房里,有了妻室,多有不便,特别是晚饭时,要从那房子里路过,黑咕隆咚,我觉得好怕啊!有一年夏天,一个球形闪电从间壁河桃的黑房子里钻进,穿过我家的老灶房,破壁又逃出后,才听到炸响……我后来听到大人们说:雷公是在追赶一条蜈蚣精,才光临我们家的。我去盛饭时,那灶台上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烟尘子和击碎的砖土,还有浓浓的硫黄味久久不能散去。
起居室还是没有彻底解决,于是父亲在还清了做屋的欠款后,又计划着添加一间正房、一间厨房和厕所。这时我已经读初中了。我们家又生了弟弟和小妹。添置的房屋建筑起来后,我又要结婚。靠厅堂的正房中间又砌了一堵墙,成了两间小房子。我几年后就在靠近北边这半间房里结婚生女儿。小妹睡在隔起来的半间房里。
1976年,县工作组到我们生产队办队,我们家靠西边的两间房子,也就是我和小妹妹分别睡的房子腾出来,给当时的工作队的程队长和工作人员小徐住。我当时正在读高中,住到厅堂里的东边正房里,两个妹妹与父母住在内房里。
堂兄铁凡新到窑前嘴去做屋了。我家兑换一块自留地和一块茶树林给他家,他家的四间老房子拆除后,也又添加了大小屋子四间。这四房子的木材,都是星期天,或者寒暑假从外公的山里砍伐,两根一根扛回来的,当时还请过我童年起就玩得很好的伙伴扛过树。那个中劳累和艰辛,更加体味到父母那时造屋的不容易。
结婚生女儿后,父亲为我与弟弟分了家。分家后,这六间房子,半边厅堂归我与妻子所有。我在这里居住了十来年,在金坪中心学校教书,每晚都是回来睡觉的,有时上午上完课,我下午就回家来侍弄田土和饲养猪鸭鸡鹅,牛羊狗儿猫儿什么的。或者是下雨天,看书或写作。1996年8月份,我调到金坪中学教书后,分配我临时的住房,两年后分了我一套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楼层房,我在那里又断断续续地住了十多年,但老家还是经常去的,有时早晚都要去一趟,因为只相隔五百多米。同时毕竟父母都住在那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母亲在那里生活到75岁去世。父亲在那里活到88岁。我在老家送父母上山。那里常使我魂牵梦萦,也是我精神的家园……
挖掘机启动了,冒着一股浓浓的烟雾,那巨臂也伸起来了,我的心似乎在颤抖……我又仿佛看到那老屋在哭泣。又似乎隐约听到父亲在振臂高呼:不要拆我的房子……我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但我强忍着眼泪,理智地拍下了老房子最后残留的照片和拍摄了拆除整个老房子整个过程的镜头……是的,我精神的家园随着老房子的惨叫声夷为平地,也顷刻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