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居乡琐忆·在那白鹅栖息的地方

春夏时节，邻家成群的鸭和鹅似开拔队伍一般，往那边湿地去了，它们得意地欢闹着，有的鹅还伸长脖子引吭高歌，鸭子嘎嘎嘎地附和，简直把我家左侧的湿地当成了快乐舞台。这情景常常让我想起爷爷在世的时候。

那是小时候的事了，天刚蒙蒙亮，爷爷咳嗽声隐隐约约撞击着我的耳膜，是由他吸水烟引起的，奶奶说他自害自，不重视身体。我在这时被吵醒，爷爷见我才从睡梦中清醒，就叫我跟他去野外逛。

常去的是我家左侧的开阔湿地，有三面低矮的土丘围拥着，左侧叫青龙，右侧叫白虎。在青龙嘴前，四季都是湿漉漉的，绿色植物长年不见枯萎，鸡鸭鹅常去光顾。野鸭野鹅也常在那里嬉戏打闹，叽叽嘎嘎叫着。我喜欢看那披着洁白羽毛的大鹅，长长的脖子一伸一缩，似诚惶诚恐地左右顾盼，让我浮想联翩……我邀小伙伴想靠近，企图去捉拿。每次都被悄无声息来到我身后的爷爷制止了：“不要捉！不要追赶！”我被疼爱我的爷爷吓到了，又不是自己家的，至于吗？还有一次我看见一个持着鸟枪的人来到这个地方，上好子弹端着枪也想击毙野鸭野鹅，突然听见大声呵斥：“不准打它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我爷爷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人背后，吓得拿枪人择路而逃。由于爷爷这样护着野鸭鹅，湿地越来越热闹了，简直是鸭鹅的天堂，常常引来许多人观看，每次爷爷看到人多就笑容满面，有些得意地不断重复着：好地方呢！好地方呢！我真不明白好在哪里？他又说：傻孩子，地方不好能有那么多野鸭野鹅吗？你看看周围，哪里有这么热闹？也是，我确实找不到第二个。此后放弃了捕捉野鸭鹅的念头，赞同爷爷的保护政策。

爷爷是个会讲故事的人，说起这片湿地，他很自豪。我的祖辈从江西迁到这名叫小富塅的地方，在这片湿地的右边安家落户，繁衍生息至今，人丁长盛不衰。甲戌年遭大旱，别处的田地颗粒无收，而这湿地里，人工耕种，获得粮食丰收，别处的人饿死很多，我们这里都有饭吃，没有因饥饿死人。于是，越来越多的人和爷爷一样，认定这里是风水宝地，下面会有金子的。消息不翼而飞，有一次来了外地人要买下来取金。我们这里的人有一部分不同意，觉得这片好地不能糟蹋了，最后达成共识，要保护这片开阔地，要耕种农作物。以后遇上干旱时节，其他田土因缺水，造成减产或无产，唯有这片湿土水稻丰收。我的爷爷会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他劳动的情景，列举一些他的同伴扮禾插秧如何不及他。这时，他会点燃水烟，猛吸几口，似乎烟里藏着往事，好汉忆及当年勇。等我渐大时，才明白，那感情如同一个战士回首他激情燃烧的岁月。

其实，在这片湿地上种植水稻不易。耕种十几亩，完全靠人工操作。有一年，生产队长不信邪，赶牛去犁田，结果黄牛陷进去了，人们用木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上来的。这里施化肥是没产量的，要到外队收购牛骨头来焚烧，骨灰骨油两分离。每年插秧时，有一种专门的木盆子，叫秧盆，盆底与盆边几乎是圆滑的，要在水田中漂走着，里面放着沾了牛骨灰或牛骨油的秧，这活儿是由不下田插秧的老年人干的。我看见爷爷做过，他把秧放在木盆里用力一推，盆借着水势流去，远远看去像一只只独特的小圆船，里面坐着一个个扎着小辫子的小绿人。爷爷会笑眯眯地看着插秧的人从秧盆子里拿一束秧，将盆子荡到同伴面前，同伴又拿起一束秧，荡到另一个人的面前，如此反复轮流。

湿地水冷，水稻成熟较迟，寒露霜降时节才开始收割。爷爷老早就开始念叨，把地坪仓库扫得干干净净，好像迎接贵宾举行重大仪式一样，有时他也去稻田旁张望，做不了事，感慨很多，抱怨人们越来越矫情，不像劳动的样子。稻田水汪汪的，有点冰冷，女人割稻穗畏畏缩缩，队长呵斥着，她们才慢腾腾下去。大都嘻嘻哈哈，狡黠地设局，将割下的稻穗放在那下陷得不见底的泥潭里，等扮禾汉子去抱穗子时，不小心掉进去了，拼命地往上爬，总是爬不起来，要同伴搭手拉上来。获命者成泥人了，尴尬得哭笑不得，那伙野女人们丢下手里的活儿，前仰后合地鼓掌大笑着。爷爷听到这些趣闻后，会说不像话，对土地没感情。当他又听到劳动者收获了意外惊喜，王八在脚底下拱着，或者在禾穗子下面，仰起花白肚子，被人活捉了。他又得意炫耀着自己某某时候也捉过，还有夏季晚上提灯捉泥鳅捕鳝鱼，末了忘不了加一句：好地方呢！

言犹在耳，现在爷爷却去了另一个世界，就把他安放在湿地不远处，一晃几十年，我也年过花甲，青龙白虎依旧在，野鸭野鹅年年来。只是家乡模样大变，曾经的记忆仅有一点外物可寻了。唯一可以告慰爷爷的是，湿地里的一季作物收割完后，这片汪汪的水田，依旧还是鸭鹅的栖息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