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入狱审讯
牢房阴暗狭小,如似天井,只有从窗户缝隙中方可钻进来一点点阳光,洒在牢房的稻草上面。狭窄的牢房,将人的心灵和肉体都束缚在里面,苏轼仿佛抬手就可以触到房顶,翻身就可以碰到墙壁。地上铺着稻草,这就是床铺,晚上会有饥饿的老鼠来作伴,发出“吱吱吱”的声响。囚禁的犯人,会感觉自己像圈子里的猪牛羊,饱受煎熬,备受屈辱,等待宰割。
苏轼日后回忆此时情景“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幽幽百尺井,仰天无一席”。
从公元一零七九年八月十八日直至未来的一百三十天里,一代大文豪苏轼将被关押在这逼仄、阴暗、潮湿的牢房里面。苏轼在杭州、密州、徐州深切同情被关押的囚犯,感叹这些囚犯也是人,却如同关押的猪狗一般、病死狱中也无人照管,苏轼怀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为这些囚犯请医拿药。所任职之处,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减轻这些囚犯的痛苦,改善监狱条件,给他们以人的尊严和关怀。
但是苏轼怎么都不会想到,多年后的自己,也会下大牢。而下大牢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诗文。或许是上天感念其之前所做的善事,派狱卒梁成来看管苏轼,这位小小的狱卒敬仰苏轼的人格,尽自己的所能给苏轼以无微不至的照顾。
苏轼白天受审,精神和肉体上饱受折磨,晚上拖着疲倦的躯壳和残破的灵魂,蹒跚地来到牢房。每晚睡前,梁成都会给苏轼打一盆热水泡脚。苏轼能从梁成那里感受到人性的温暖,得到一些慰藉,然后再带着这些温暖睡在这阴暗、潮湿、逼仄的牢房里面。待从细小的缝隙投射进阳光,又是新的一天,自己又要面对一天的审讯。
审讯,审讯,审讯什么?
无非是无中生有,无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轼成为了变法派新任官吏仕途高升的绊脚石、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想凭借着王安石变法的好风,一路扶摇直上,实现自己的政治前途——确切的说是高官厚禄,而苏轼每每污蔑新法,真是不懂官场规矩,坏了他们的好事。
由中央外任地方,苏轼仍不悔改,用诗文影射诋毁新法,在地方施政也对新法部分政策阳奉阴违,甚至公开抵抗。在文坛和政坛造成极坏影响。苏轼此举本是真性情的流露、无意出招,但新法主导者感觉苏轼已经出招,朝廷上下官员、士林举子读罢苏轼诗词,心中说痛快,但也暗暗替苏轼捏把汗。朝廷变法者该如何接招?新法主导者早就对其做法不满。这些活跃在政坛上的小人们更会见风使舵,在苏轼诗词上做文章,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湖州任上的苏轼捉拿到开封,他们要好好地审讯这位不识时务的官员。
当此时,少部分人欲治苏轼于死地而后快,极少部分人在为苏轼奔走呼号,大多数人、甚至苏轼昔日众多好友都保持着沉默。这就是官场,自古以来就是如此,当危险来临之际,能够自保、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这给天真、浪漫、善良,一路顺畅的苏轼上了一课。而这一课,苏轼付出的代价太大。仕途是很大的学问,不同于科举,科举成绩优秀,并不等于也能答好仕途这张考卷。
来点痛快的吧,是杀头,我苏轼认了,所有的罪过是我苏轼一人犯下的,信是我写给友人的,牢骚是我酒后发的,诗歌是我吟咏的,在杭州、密州、徐州、乃至湖州为官时对部分新法阳奉阴违、甚至公开抵抗,是我一个人干的,在朝堂之上指出新法弊端的也是我。和他人无关,我不是为了别的,不是为了标新立异、不是自高自大、不是想违抗朝廷、不是想建立政绩,不是在炫耀才华(苏轼的才华实在不需要炫耀、低调还来不及),我是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大宋的江山,我看不得他们的疾苦,我要用自己的良知回报圣上知遇之恩。
仅此而已。
可偏偏不来痛快的,政敌想来彻底的,但是要治苏轼死罪,谈何容易?从被捕到入狱一百多天,御史台费尽心机,罗织罪名、搜集研究苏轼的诗文,一边读、一边惊叹:苏轼真乃奇才啊!写得妙、美!甚至拍案叫绝。他们越来越明白,自己正在做一件什么事情,要绞尽脑汁处死的是怎样一个可爱的、伟大的人物。他们克制住自己的赞美、感叹,冷静头脑,将一句句诗文往罪名上面靠。
他们心里明白:要杀人诛心,对付一代文豪,要小心谨慎,必须先使其身败名裂,否则身败名裂的是自己。而后再让其伏罪,最好是让苏轼饱受精神折磨,难以忍受屈辱,在狱中来个畏罪自杀——一死百了。否则欲速则不达,会弄巧成拙、引火烧自己的身,自己成为千古罪人、留下千古骂名。
不仅让苏轼认罪,还得说服皇上,堵住文武百官、读书人、百姓的嘴,处决苏轼此等官员不像其他官员那么简单,要处决的让大家心服口服,让大家感觉此人该杀,不杀不足以谢天下、不杀对不起大宋江山!因此,必须将乌台诗案办成铁案,一百年、一千年都不能翻案,不仅仅让苏轼死,更要让苏轼背上欺世盗名、欺君罔上、诋毁圣上、不忠不孝、假仁假义、名不副实、虚有其名的罪名。
这才是高手。
御史台的官员们为此广泛搜集苏轼的诗词文章书信——好像苏轼诗词的粉丝一样——通宵达旦的研究苏轼的诗词,不是为了热爱,而是因为仇恨,不是为了发现美,而是为了吹毛求疵。
苏轼关押在御史台监狱,苏轼的家人则暂时居住在苏辙家中。苏辙在为营救哥哥奔走活动,散尽家财,花光积蓄,最后负债累累,到处打点关系、疏通关节,不仅如此,苏辙同时还得照顾哥哥家人。苏辙冒死向宋神宗皇帝上书,言辞哀婉恳切地为哥哥苏轼求情:苏轼“赋性愚直,狂狷寡虑,轼愚于自信,不知文字轻易”,但是“居家在官,无大过恶”。苏辙说道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哥哥苏轼与自己相依为命,想以此打动以“仁孝”自称的宋神宗,“臣早失怙恃,惟兄轼一人,相须为命”,“臣窃哀其志,不胜手足之情,故为冒死一言”,苏辙愿意削去自己一切官职,换得苏轼一命,“臣欲乞纳在身官,以赎兄轼,非敢望末减其罪,但得免下狱死为幸”。
何正臣、李定、舒亶之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位人物,他们也是读书人,他们知道自己或许会遗臭万年。但是对于他们来说都无所谓了,一万年太久,他们只想要朝夕的富贵。皇帝想要变法,你却再三非议新法,根据他们揣摩的上意:只要将苏轼整死了,上意就高兴、变法者就安心,上意满意、变法者中意,他们何愁不加官进爵?对于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眼前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重要呢?
遗臭万年又如何?——那是万年以后的事情,与我何干?!自古以来做大事者不拘小节、做坏事不拘小节,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可让天下人负我!
苏轼面对的就是这么一帮人,这是光明磊落面对阴险狡诈,这是天下为公面对唯利是图,这是坦荡君子面对权谋小人。此时此刻,苏轼每天穿着囚服,戴着镣铐枷锁,审讯苏轼的人,则是衣冠禽兽,道貌岸然坐在公堂之上,一声惊堂木,伴随着一声大喝:
“苏轼,你可知罪认罪悔罪?!”
“苏轼,不要浪费时间,书信,讽刺新法的诗,俱在,讽刺新法,对抗朝廷,诽谤圣上,……”
“苏轼,你知道因为你连累多少人吗?你忍心让你的亲友为你承担罪名吗?”
喊过之后,审讯的人心中想着:你文坛领袖又如何,你高中进士又如何,你制科考试三等又怎么样?你文章写的好又怎么样?审的就是你文坛领袖、独步北宋、少年英才,审的就是你光芒四射、独得恩宠。整个北宋的荣誉都给你了,上至皇上,下至百姓,还有当朝为官的同僚,还有万万的读书人,都读你的文章,吟诵你的诗词,你让我们如何?你就安安稳稳作你的诗歌、写你的文章就行,我们推行新法,你不支持倒罢了,还写诗讽刺、公然反对、大放厥词,政坛、文坛、民间、书生中,你给我们分一点光芒、留一条路走好吗?君子会以和苏轼同沐浴一片阳光倍感幸福、骄傲,而小人则是满怀着无限的嫉妒。
苏轼知罪。
苏轼此时知自己心直口快之罪、过于温厚纯良之罪、惟民不惟上之罪、识实事而不识时务之罪、站在真理一面而不站在哪支队伍之罪。苏轼并不知这些罪为何为罪?其他的罪呢——要说我写的诗歌暗讽圣上、抨击新法,白纸黑字,作文章的人已经写完,千万个读者各有自己的体会,自古以来写诗歌讲究意犹未尽,那是你们的解释。我自君子坦荡荡,任你小人长戚戚。
苏轼或许不知,在黑暗复杂的仕途官场,贪污受贿渎职是一种罪,乱说话、乱言语也可以被政敌拿捏,成为另一种罪。这种罪就是莫须有。
牢房逼仄、阴暗、潮湿。
苏轼像昨天的昨天一样,拖着疲惫的大脑和身躯,身躯里装着不屈的精神和灵魂,在左右狱卒的看押下,回到乌台监狱。监狱外面时而传来乌鸦“嘎嘎”的叫声,仿佛在嘲弄着监狱中关押的犯人。关在里面的苏轼曾经也想过死去,但是不能就这么输掉,正义不能输掉,未来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岂能被这帮小人所击倒?
只要有一线生机。
他的心胸依旧是宽广、向着光明,睡得坦然,每天鼾声大作,将监狱当成了人生暂时休息的驿站。
一天夜里,直到一位神秘人物的出现——他不是劫狱的侠客,却用另外一种方式,挽救了苏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