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条缝,”肖十七手撑在桅杆上,说到:“哥求你帮个忙呗!”
“哥,你这是说哪里的话!”叫一条缝的那个肉舌尖在他大门牙之间的宽缝里挤了下,从嘴里说出的话里面的个别字像赤脚踩到了滑溜的青苔上:“什么事(哧)只要我能办的,你只管开口。”
肖十七从怀里摸出两张银票,四周望了望,先塞了一张塞在一条缝手里,“自从你弄来这跑油的生意,哥还没单独谢过你。一点意思。”
“不能收,太多了!哥,不能收!你有什么事吩咐就是。”一条缝一瞅,是张一百两的银票,他本能的两只手一个劲儿往外推,却被肖十七一把摁住:“小里小气的,快收起来!哥还有话说!”
“那,那我先谢谢哥了。”一条缝说着话,收起了银票。
“这才对么!”肖十七看着他笑了笑:“哥还有个事要求你。你跟那些东洋人熟,是这,”肖十七故意停了下来。
“哥,有什么事你说!”
“额······是这样······”肖十七的大拇指顶在鼻子侧缝里蹭上上下下蹭了蹭。
“哎呀!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嘛!”
“嗯,是这,”肖十七现在想起来,才觉得以前自己的确粗心,一条缝跟那些朝鲜人、东洋人那么熟稔,一个南方人,咋这么大交际呢!他由火烧鬼跟他说起时的狐疑变得越来越信了。娘的!徐驼子真不是盏省油的灯啊!“是这,老弟,哥哥就想跟你打听一下,辽东湾那边现在方便么?”
“什么意思?”一条缝心里像养了只感受到一点异动就会直楞起身子,竖起耳朵,敏感的猫。
“不瞒你说,”肖十七的拇指又在鼻翼的缝里推了几下,道:“哥哥这次有批货要送到营口去,再把去冬山上下来的皮货带回上海。”
“那有什么问题?”一条缝就像用一根草茎逗弄砖缝里的蛐蛐儿。
“嗨!”肖十七有些急了。但他可不会现在就去揭一条缝的底。他把巴掌重重拍在船舷扶木上,快速权衡了一下厉害,道:“按理这事儿该跟你明说,只是担着掉脑袋的干系,哥哥之前才没告诉你。”
“哦?!”一条缝眼睛都亮了。作为长期潜伏在中国的日本人,他并非一般的耳报神。潜伏在中国的各个阶层当中,了解他们的生活、兴趣、性格特点、精神状态,他会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自己体会、感受无巨细记录下来,进行整理、汇编,然后交给自己的上级。只有在非常必要的情况下,他们才对一些具体的情报做出反应并上报。自从中日开战后,上海和天津都有日谍被俘处刑的报道,一条缝他们这样的日本人个个都夜不安枕。直到和议签订,才稍稍放心了些。
“是这,”肖十七把另一张银票也塞到一条缝手里,道:“是啥货你别问,俺这当哥的也不好跟你说。哥就想要你一句话,交了油船要往北,要是撞上了那些日本兵船,你能不能帮哥哥应付应付?”
“这个蠢货!”一条缝心里冷哼了一声,这个除了挣几个现钱,找女人喝花酒,对什么都一无所知的混蛋!这个傻瓜连德意志联合法兰西帮助俄国从日本人嘴里夺走了辽东半岛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日本人勃发的意兴被三个列强硬生生打折,不得不退回到朝鲜——说起来,作为大日本国民的他,正憋着一股气呢——这个时候帝国海军哪里还能梭巡辽东湾啊!他鄙夷肖十七的同时感觉到正在为帝国服务的自己越发高大,仿佛就要从他那不足五尺的躯壳皮囊里喷薄出来,那伟岸的身躯胀得他喘不过气来,眼眶都湿润了。一条缝借着夜色好容易才克制了自己的激动。
“就为这事吗?哥,说句不怕得罪的话,”一条缝没轻易松口,他越发好奇,想弄清楚这个清国佬到底运的是什么。他把还攥在手里的银票又递了回去,道:“哥,你不告诉我运的是什么,我可不敢担这个事。那些当兵的厉害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句话不对,轻则打得爬不起来,重则当场就丢了命!”他把银票直往肖十七手里塞,“你信不过我,我是没办法应对那些东洋兵的。这事啊,我真不行。这个钱我也不敢收!”
“瞧你这个屌样!那个不信任你了?”肖十七一使劲儿,把银票连着捏着票子的手重新塞了回去,“不是怕你知道了怕么!肏!”
“是这个!”肖十七望四下里扫了眼,快速做了个据枪的动作。
“铳?!”
“什么铳!”肖十七道:“都是正儿八经的洋枪。”
“哈哈,”一条缝大声打了个哈哈儿,他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口而出的话差点让自己露馅儿,好在肖十七好像也没注意。“就为这个啊?哥,你放心,我保你平平安安到营口!”
“真的么?”肖十七的脸还没来得及展开笑,又有些将信将疑。这猴崽子刚才还千难万难的,怎么告诉他是枪反倒一下子拍上胸脯子了!“你可别逗你大哥!这可是······”
“放心!”一条缝高兴地拍了拍肖十七的肩,“我保证!”
肖十七看他把银票揣进了怀里,脸上这才露出了笑:“你小子!全看你的了!”
肖十七眼见这个日本人拍了胸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俺睡去了!”他对火烧鬼喊,“你多盯着些!”
“你去睡。你去睡!这有俺!”
船航行在夜海里。
桅杆上张着的篷帆吃风时发出几声“吱吱嘎嘎”的响,脚下的船首划开波浪时的低笑。
一条缝两肘搭在船舷边,他注视了一会儿船首劈开的浪花,又仰首望着天空。
今晚的天空只有不多的几颗星高挂。大朵的云被风吹着一路往北,似乎在跟这艘沙船竞速。
“怎么,这风那么好吃,不去睡觉?”
一条缝没留意火烧鬼什么时候到了他身边。等他听到声看到火烧鬼,吓了一跳:“你他妈的!好在今晚不太黑,夜里撞到你真的吓死人!”
“瞧你那副怂样!还吓死人!你咋不跳海里!”火烧鬼嬉皮笑脸往他肩窝打了一拳,“要是个娘们儿俺也就算了!一个人在发春啊?!”
“喂,火烧鬼,”一条缝反过身靠在船舷上,“你说你以前当兵的时候快活,还是现在快活啊?”
“啊!咋没来由问这些鸟话!这俺还真没想过。”火烧鬼倚着船舷对着天看了半天,道:“俺那当的啥兵!混口饭吃罢了。没想到碰上了真打仗!没有肖哥带着,那时候怕要死在关外当野鬼呢!说起来,跟着来上海的这一年把,比当兵的时候自在。真要说快活,那还是衣食不愁,在家里炕上有妻,膝下有儿,那才是快活咧!”
“啊!”一条缝看了眼火烧鬼,看了看天,感叹着抻了个懒腰。
“没志气的支那佬!”他在夜色里快速瞥了眼火烧鬼,心想。
“今年很快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什么?啊!”一条缝凝望着船头劈开的浪花,沉浸在自己的心潮澎湃里,没注意听火烧鬼说的什么。他看了看火烧鬼,才意识到他指的是这般的好天气。
“是呀!跑了这趟,老天赏脸或许还能再跑一趟,今年也就过了。”一条缝仓促的笑了笑,“啊!有时候我倒很愿意这样呆在海上呢!”一条缝自己也没明白自己怎么就发了个由衷的感叹。
“嘿嘿,你倒是会放轻巧屁!要不是为杯里有酒,碗里有肉,以后能娶个娘们儿生个娃子续香烟,”火烧鬼拍了拍船舷,“他娘的,哪个愿意一天到晚呆在这摇摇晃晃的船上!死了脚都踩不到地!”
“你这个傻瓜!”一条缝眼角一挑,月光在他眼里狡黠的滑过,“富贵险中求。大哥说这一趟还要去营口,你知道么?”
“听他说了。”火烧鬼从一条缝刚才的话里觉着了一丝异味,不过没容他多想,这个东洋人就提到了去营口的事,火烧鬼也就没循着嗅到的那一丝气味寻下去。总的来讲,即便是在知道一条缝是个日本子以后,火烧鬼也没因此对他产生什么恶感。大家都是混口饭吃,就这个层面而言,日本也好,江南也好又有什么区别?管他是哪里的!肖十七既然把去营口的事告诉了一条缝,那他又有什么必要藏着掖着呢!“肖哥说运批货上去,换匹皮货回来。”
“你知道是什么货么?”一条缝笑着。
“俺不知道。也不打听。”火烧鬼一副全无兴趣,不屑听下去的口吻回到:“只要夹到俺碗里的肉没比去年少就行。”
“你这家伙!”一条缝在火烧鬼肩上打了一拳,“没看出来!有点鬼聪明!”
“俺一个老粗!吃饭的人只看勺里头满不满。”火烧鬼笑起来的时候,那张脸在夜色里真的连鬼都会吓一跳,“要说脑瓜子好使,那还得是你们江南人。要不这一条船,也只有你能跟大哥分肉吃呢!”
“你看你这话说的!都是投缘一起发财的朋友!”一条缝笑起来,瘦脸上两条法令像孙猴子给他师父在地上画的圈,把那张几粒大牙总在抢风头的嘴括在里面:“都是投缘的朋友,何况肖大哥从来没亏待过我。”
船第二天天没黑的时候就到了朝鲜附近的海面。
等接货的船一到,火烧鬼奇怪海上平静得不得了,连洋船的烟都见不到一缕。他指挥着船上的伙计把油桶搬到了东洋人的船上。月亮还没到头顶的时候,油就全卸完了。
一条缝一个人去跟船东做了交接,等到货点的差不多齐了,他也回到了船上。
“哥,那些东洋人讲现在一路去营口不大会被拦呢!”
“哦?!不拦?”肖十七很痛快地应道,“怎么回事?不会是敷衍俺们么?”
“放心吧,哥。他们不会胡说的。”
“嗯···嗯···”肖十七心里没底,可也没别的办法坐实。只好喃喃道:“好,好。”
两艘船解了缆,东洋人的船往东,沙船调整了航向,鼓着帆一路往北偏西的方向。
“你管船。有啥事叫我。”肖十七打着哈欠对火烧鬼道。
“放心吧,哥。”火烧鬼知道他烟瘾犯了。
甲板上只剩了他和一条缝,还有几个看帆索的伙计。
“欸!一条缝!”船刚把山东半岛的尖尖甩在身后,天还在麻麻亮之前,火烧鬼望着漆黑的海面,他突然急促的拍着一条缝的肩,一只手指着远处:“欸!看见么?那是什么?!”
“哪里?!什么?!”一条缝顺着火烧鬼手指的方向望去,他看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极远处有一个黄色的“不知火”(日本人把跳跃又不明来历的光称为“不知火”。)似乎在往他们的船游过来。
“喂!看到么?!”火烧鬼吼道。
“看到了!”
两个人眼睛也没眨一下的盯了一阵。
“船!日本人的兵船!”一条缝先喊起来,“快把肖哥叫起来!”
肖十七耳朵里的耳屎早就被他的大嗓门震得跳了起来。他抹着脸从舱里钻出来:“吵啥?!”
“哥!准是日本人的船!”火烧鬼那半张怪脸上的凸起处反射出小片小片鱼鳞般冷蓝的月光,显得特别狰狞。“朝俺们来咧!哥!”
“慌什么!你慌什么!”肖十七把眼睛使劲儿揉了揉,朝火烧鬼指的方向望去。他看了半天,朦胧的才看到那点光亮的确在往自己这边来。他往海里吐了口唾沫:“娘的屄!还是撞上了!”
“欸,”肖十七看着一条缝,“这一船人都仰仗你了,怎么样?”
“大哥,你言重了!我尽力就是。”
“俺说了,这一船人都在你手上,”肖十七恶狠狠盯着这个小个儿,“俺要的,可不是尽力!”
“哥······”一条缝被那两道凌厉的眼光逼得不敢再说别的,只好唯唯:“总之要死我先死······”
“这话中!”肖十七的大巴掌重重压在一条缝肩上,脸上展出了笑容:“是带把儿的说的话!”
船上被吵醒的人也陆陆续续凑了过来,看到往近驶来的日本船,肖十七他们三个从迸出的凌乱碎嘴里都能感觉到这些人心里的惶恐。
“吵什么!你们瞎吵什么!”肖十七回头厉喝道:“留几个人管船!其余的蠢尸都给老子滚回舱里去睡觉!”
那点黄光越来越亮,突然,肖十七他们在海天之间看到黄光后面一个黑魆魆的轮廓,像是突然从海底冒出来,长着犄角,头顶冒着黑烟的怪兽。肖十七从来没见过蒸汽船,他心头一凛,手不自禁在一条缝肩上用力一捏,“老弟,你老哥这张嘴巴今天以后还吃不吃得上饭,就全靠你了!”
一条缝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眼眶也湿润了。自从日中开战以来,他草间弥八郎就一直为皇国的武运担着心。去年听到条约签订,他兴奋得连着好几夜睡不着觉,梦里都喊着“万岁”。他的目光始终放在那艘逐渐驶近的船上,重重点了下头。这种方式在中国人里很少见,好在肖十七没心思在意那么多。
“欸!哥,”一条缝的两只手在船舷的木头上紧了紧,“这里交给我,你也去吧。”
肖十七没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一条缝。
“真的,哥,”一条缝道:“你就放心吧。”
“嗯。耐点烦,嘴巴上多抹点蜜,多讲几句好话。”
“哎呀!你别担着心了!”一条缝透出点不耐烦,道:“我应付得来!”
肖十七还想在说些什么,到底闭了嘴,转身去了。
“火烧鬼,”一条缝对火烧鬼说到:“一会儿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乱动!”
“行!你是大拿,俺全听你的还不成吗!”
“把帆下了!”一条缝说到。
“把帆都下了!”火烧鬼对几名留下的船工喊到。
船工们应声七手八脚收了帆,船在海面上缓缓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