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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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天中午过了,太阳还高,却不那么晒人的时候,肖十七如约来到四马路的一家茶馆。

只一眼,肖十七就看到了坐在靠里头一张桌子边,正捏着颗瓜子在嗑的老叶。

自从昨晚上回到家,他的脑壳里隐约觉着这回可能会有点事情做,而且绝不会是这一年多里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他连夜召来了几个说得话的弟兄,聊了半宿,大伙儿听他说完,也觉着这回大概是攀了根高枝儿。于是几个人凑了些钱,肖十七觉着这几张票子拿在手里没份量,多了又有些舍不得。灵机一动,拣了几张掐头去尾,凑了个二十两的整数,一早去熟的银铺兑了个元宝,揣在身上,捂得都热了。

他径直走到桌旁,与老叶见了礼,自己也坐了下来。他扭扭捏捏的寒暄了几句,从怀里踅摸出那个元宝,推到老叶跟前,趁老叶还没张嘴,先说到:“本来你老吩咐一声就是,还要劳烦你老人家亲自跑一趟。车马、茶水总是要的,叶老爷休要见怪,只是小的一点孝敬。”

老叶不再说什么,笑了笑,把元宝收下了。

等茶博士提着水铫子给二人盖碗里冲上茶,去了,老叶以不屑的眼神瞥了眼茶碗,才对着肖十七开口道:“我就开门见山吧。我们有批货要往关外去,在营口上岸。上岸后有人接应。”老叶的眼睛在肖十七身上打量了一下,“敢去吗?”

肖十七既没说敢,也没说不敢。他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望着老叶道:“在遇上吉大人那次以后,关外我还去了两趟。那时候洋面上还有东洋人的炮船。所以不存在敢与不敢。”

老叶嘬了下牙花,点了点头。

“再者昨晚我已经跟吉大人说过,大人让我跨一步,我就跨一步。这点事我能办。不过······”

“什么?”这个人说话还甚有条理,老叶不再那么倨傲。,“说出来我听听。”

“嗯,常言讲‘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是我好奇包打听,只是这些货既然是大人与叶老爷叫小人办,必不是一般之物。为保险起见,还是要请叶老爷您给小人点个梦才好。”

“哈哈!”老叶笑了起来,“嗯嗯,老兄是个有心人!话说得在理。今天我自作主张,告诉你也无妨。”他扫了周围,捏了粒瓜子搁在嘴边,道:“两百条枪,五万发子弹。如何?”

“我猜着总不会离了这些。”肖十七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水,“不瞒叶老爷您,去年我往旅顺去了两趟,往那边送了几百桶桐油。他们的人,”肖十七的手在桌旁比划了个矮个儿的样子,一笑:“他们再运往日本。这个事体交给我来办,大人和叶老爷您没找错人。”

“嗯嗯,很好。”老叶浅浅的呷了口茶,眉头隐隐皱了下,又换了副模样:“你打算怎么办?”

“这好说!博士!”肖十七大喊了声,接着问到:“老爷们什么时候备好货?如今这个季节······”

冲茶的博士走过来,肖十七瞪着双恶眼对他嚷道:“你这上的什么鸟茶?把老爷喝得直皱眉?!怕老子给不起钱?换好的来!”他说着话把一枚鹰洋(墨西哥银元)扔在桌子上。

茶博士嘴里唯唯,手一抹,把那枚银元抹在了手心,去了。

老叶不由得笑了笑。

“如今这个季节,”肖十七继续说到:“吹南风,最合适。过了八月就不好了。”

“拖不到那时候!”老叶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您给我个具体时间,我今天就安排弟兄先去营口找接货的船和趸货的地方。这些包在我身上。”

“这样,”老爷说到,“你等我的消息,再安排人去前站,顺便就跟盖平的人接上头。船到卸货就直接运走,要少担许多风险。吉大人这边还有些事体要厘清楚,货物总在十日之内能准备好。你还有什么需要?”

“嗯······能不能请叶爷你老给沿途地方打个招呼,再给我份公文。”肖十七想都没想,“船中间要靠威海卫或者烟台,如果情况不好,我会在庙岛附近等待机会,要是遇上好风,我就一直到山海关。到了那里基本就不怕了。这一路,有盖着关防大印的公文,嘿嘿······”

“你想的倒是周到。不过要能这么办,嘿,”老叶看着茶博士新换的茶,闻着味就不同。他呷了口,略略点了点头,看着肖十七说到:“我自己就去了。何必再花钱费这么多事!再说,你说的那两处地方,还质押在东洋人手里呢!”

“怎么!哎呀······这一路那就真······”肖十七当然知道日本人驻在胶东,他也知道那些东洋兵才懒得管他的事。他当然不知道,那些东洋兵赖在那里,是等着大清国的皇帝老子履行赔款,给钱呢!

“废话我不跟你多讲。多轻多重,你自己掂量。”老爷手轻轻一划,手指五爪金龙般压在肖十七肩窝上,冷冰冰的道:“只一句。船出海后,万不得已,宁可人、货上不了岸,也不能牵扯到我家大人。这一点你心里要有数。”

肖十七看了下老叶,老叶那突然变得冰冷的眼神让他心里打了个寒噤。他不自然的剔了剔眉头,顺从的回道:“小的明白了。请叶老爷代为转达,小的一定尽心办差,请大人宽心。”

“嗯。那最好。”老叶的脸上渐渐转了颜色。他稍稍停了下,道:“你刚才说今天就可以安排人先去,是吗?”

“今天不成了。明天,明天小的可以派两个弟兄先去。”

“那好。明天一早我会把那边人的地址和一封信带过来,”老叶摸出个表虚着眼睛看了下,“早上辰末巳初。还是在这里。”

“小的知道了。一定准时恭候!”

老叶点了点头,站起身走到茶馆门口停住了脚,把瓜皮小帽抓在手里却没往头上扣,他似乎在看了看天,才把小帽扣在脑袋上,走了。

第二天的见面很顺利。

肖十七带了火烧鬼一早来了。

火烧鬼像个门神一般站在茶馆门口。

好在这个时间来喝茶的人不多了,偶尔来那么一两个,也被他那副尊容吓了一跳。

“五天后的戌时,你把船停到······”老叶摸出一张手画的地图,把位置用指甲掐了一下,标给肖十七看。

火烧鬼眼睛始终盯着茶馆外面,耳朵里就落进来这么半截话。

“走!”肖十七的巴掌已经结实落到了他的肩头。

“哥,怎么?”

“怎么?要么早投胎,”肖十七搂着火烧鬼的肩往外走多几步后,乜斜了他一眼,道:“要么,嘿!你就是那半边脸也烧糊了,哥也保准给你说上房好媳妇!”

“嘿!”火烧鬼先是一愣,竟还显出几分不好意思了。

“高兴吧?!”肖十七一乐,勾着肩的手头使了使力。

“要有个人先去关外打前站,”肖十七说到,“你觉着谁合适?”

“那当然是俺呀!哥,你这还要问吗!”火烧鬼话接得很快。

“来的路上俺都这么寻思。要不怎么叫上你一起呢!”肖十七手头又使了使劲,在火烧鬼肩头的肌肉上拍了一巴掌:“可是这一趟到了海上俺身边一定要有个靠得住的。刚才跟那位一聊,嘿,你猜怎么!你还记得那个姓魏的船老大么?”

“记得呀!怎么的?”

“俺寻思把他扯上,那边的地面他准熟,把他那里做个趸货的地方。”肖十七说到,“以后往关外走货,对俺们来讲就方便了许多。你说呢!”

“大烟么?”

“大烟?”肖十七哈哈一乐,“那俺们就在海上,做到岸的生意就足够了,要跑那么远!”

“是这个!”肖十七快速作了个瞄准击发的动作。

“啊!啊!”火烧鬼有点吃惊,“哥······”

“怎么?”肖十七看了他一眼,“怕?”

“有啥好怕!”火烧鬼“嗤”了声,“端了俺们这碗饭,撑死胆大,饿死胆小。有啥好怕!”

“就是么!要得套富贵哪那么容易!”肖十七说到:“一点脚力钱俺不在乎。做这件事,嘿,”他有些得意,“俺早想好了。一是有机会长短落几杆放的响的,上海这个地界,那些混码头的还能不高看俺们几眼?最要紧的,做这个事俺们就和官府、洋人都能搭上,那叫啥?手里有钱,腰里有铁(他指的是枪),身后有大人!嘿嘿,明白了吗?”

“嘿,叫俺怎么说呢!”火烧鬼那半张过火后皮肤黄得有些透明的鬼脸底下翻出些粉红色,“俺就知道跟着哥准没错!”

“这话说得有良心!”肖十七一脸得色,“你看那些个回家的!穆老二那个表弟,你记得吧,左眼睛下面有个瘊子的那个,俺劝过他吧?死都要回去!还不是被‘咔嚓’了!哪个吃到了好果子!喂,除了你,你说让谁去合适?”

“要俺说,”火烧鬼的眼睛在烧得只能勉强包住眼球的眼睑里翻了翻,“依俺看,哥,驼子脑子好,嘴巴紧,把四眼带上,他认得那个老魏,手上脚下又有两下子。合适跑这一趟。”

“嗯,俺也这样想过。”肖十七应着火烧鬼的话,把火烧鬼说的这个人在心里过了一遍。他倒不是没想到徐驼子,只是因为这哥们使他们在码头上混以后才混熟,做的兄弟。这个人平时话不多,礼数都在,肖十七却总觉得自己把不到他的脉,拿不住,这人的斤两他也有点掂不出来。不过刚才火烧鬼的话像一块布,把他心里那层油一下抹了大半。是呀!这么一个下笔写不过秀才,动手打不过好汉的家伙······

“哥,别怪俺多嘴,”火烧鬼笑了笑,“容俺先问你一句,你对老徐,徐驼子是不是挺不放心的?”

“怎么?”

“你就说是不是吧!你跟俺说怕啥!”火烧鬼那半边扭曲的脸笑起来让人既感到别扭,还想多看两眼。

“怎么会!”肖十七只稍稍犹豫了那么一下,“都是自己弟兄!”

“嘿!鬼话!”火烧鬼没有正眼看他,“老徐那人心挺细。”

“是啊!俺知道,俺知道。”肖十七咬着唇应着,突然道:“他说啥了吗?”

“他那种人,哥,你不用琢磨。”火烧鬼说到,“他跟俺一直还行。他说他跟俺们原不是一个池里的鱼,比不得咱们的交情。大哥你······”

“他这样说的?!”肖十七道。

“他的来路······”火烧鬼道:“不怕哥你听了不高兴。俺们这个庙对他来说,兴许也就歇歇脚。”

“你什么意思?”肖十七诧异的望着火烧鬼。

“你看着吧。”

“你还瞒着俺?”肖十七很不满意火烧鬼这样的回话。

“不是瞒着你,哥,”火烧鬼用那只怪眼看了看肖十七:“是俺感觉罢了。至于为啥?俺也说不上个具体,不过俺敢保证,徐驼子绝不是会对俺们不利的人。”

“是么?”肖十七用那种火烧鬼熟悉又讨厌的神情望着他,“你是说俺们这小鱼塘里还盘着条过江龙吗?”

“哥,真的,你说的那些俺不懂。”火烧鬼停下脚,对肖十七说道:“但俺撞见过来找他的人。他们说话,杰格勾啁(鹧鸪鸣叫的声音。形容粤语如鸟语。)的,那样的说话,俺听都没听过。哥,只要不碍俺们弟兄发财,管他呢!你说是不?”

“杰格勾啁,杰格勾啁,广东人?”怪道徐驼子不爱多说话!难道跟南方三合会那些乱党······肖十七一醒神,两个指头捏着嘴角,把话关在了嘴巴里。

“就听你的。”他突然手一松,在火烧鬼肩上拍了一巴掌,“让老徐带上四眼,他俩去。”

五天后天将晚未晚,西边的地平线上还有一线浓郁得要滴出血的红霞的时候,肖十七带着火烧鬼,把一只沙船安静的驶进了和老叶约好的河汊。

老叶正坐在卸下的板条箱上等着他。

“你们怎么走?”老叶问道。

肖十七叫来了火烧鬼:“你来讲给叶老爷听。”

老叶瞅了眼火烧鬼,等火烧鬼把汽灯压在地图上的时候,又瞧了他一眼。

趁他们说话的功夫,肖十七指挥弟兄把货一箱箱用苫布包了,困扎结实了,上了船,码在最底层,再覆上了一层苫布,然后在上面盖上了木板。

“怎么样?”他把落下的一只裤脚卷了卷,走到老叶他们身边。

“老肖,”老叶又看了眼火烧鬼,“怎么,你昨天不是告诉我走庙岛吗?”

“哦!哈哈!为这个呀!叶老爷,”肖十七打了个哈哈,道:“听他的。听他的!俺是个半桶水。到了洋面上也得听他的。总之俺拿脑袋保证,这趟差事只要老天爷照顾点,给几分脸面,决计不会出差错!”

老叶将信将疑的看了看他:“那好。既然我家大人觉得你能干,我也不多说。总之你要留心慎重些才好。”

“叶老爷说的是。”肖十七揖了一揖,“请转告大人,小的绝不敢给大人添忧!”

老叶点了点头。他看到岸上的货都上了船,自己也踩着踏板上船周遭里外走了一圈,没看到搬上去的货。他踩着晃晃悠悠的板子回到岸上,对船上的肖十七一拱手:“就拜托你和这帮弟兄了!”

“放心吧!”肖十七规规矩矩作了个揖:“你老请回吧!”说完他也没再顾老叶,叫人抽了板,道:“开船!”

船在肖十七伙计的操弄下很快离了岸,又向着来的路驶去。

“一条缝是个日本子?你怎么知道的?怎么现在才告诉俺?”肖十七串珠儿般问到。

“那还不是怪老徐!”火烧鬼说道:“他走之前才跟俺说!”

······肖十七没说话。他心里恨得痒痒。

要是一条缝在他面前,兴许他二话不说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不过他对一条缝并不生仇恨,而是这个日本子竟敢瞒了他一年多,如今知道了,宰了就完了。可徐驼子不同,肖十七现在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儿,这杂种让肖十七感觉什么事好像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自己像个懵里懵懂的大傻瓜。他自己弟兄的影子在他心里也起了皱了。

“哥,一条缝的事,”火烧鬼必须把脸侧一下,他的眼光才能冲过烧得绷紧了的眼角看到肖十七,“老徐告诉俺的。他两次见到一条缝进了一个叫什么馆的,名字俺忘了——听老徐讲,那里面通常都是些东洋人住——第二次老徐好奇,跟在棍子身后,前后脚进去却没见到他。再想到俺们这油从来都没遇过麻烦,俺一合计,的确!你看是不是!”

肖十七拿到走私桐油的活儿,的确是这个一条缝介绍来的。最开始提心吊胆跑了一趟,那些接货的东洋人没找过麻烦,给钱也痛快。以后越跑越没当回事。毕竟有钱赚,哪个还顾得了那些!现在回想起来,的确。不过这东洋杂种图个啥呢?

“所以你要俺趁一条缝进城,先来装这边的货,然后去装他那边的油,直接过海?”

“老徐走之前讲直接过海,要哄着把一条缝推在前面应付才是最稳妥的一条路。”

“嗯。你不早跟俺说?”

“都说是老徐临走前告诉俺,除了你,谁也不能说。他怕你急,才要俺动身的时候才告诉你。”

“怕俺急?!你他娘的脑子长在他肩膀上?他叫你吃屎你就吃?!”肖十七把股邪气全发泄在火烧鬼身上,等他骂完了才轻轻冷笑了下,“他让俺当了鲁子敬,自己倒唱起了草船借箭的诸葛亮!不过说得在理。这驼子!俺知道他脑壳里尽是算盘珠子!你呀!要帮俺”肖十七本想说“多看着点”,但他把话的后半截刹在了嘴里。

“帮你干啥,哥,你吩咐!”

“干啥?!”肖十七歪嘴一笑,“你说还能干啥?帮俺照顾好这些弟兄!”

“那不在话下!还用得着你专门吩咐!”火烧鬼嘿嘿一笑,侧脸看了下肖十七。

“他约了在哪里装货?”肖十七问。

“中午。还是洋泾浜(原来是黄浦江支流,在公共租界与法租界之间。后被填,即现在的延安东路。)。”

“阿晓得啦!”肖十七模仿着上海口音,“俺会留着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