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章 紫罗兰
世上的花花草草,种类繁多。我没学过植物专业,打小又生活在小城,虽非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但能叫上来的植物名称却少得可怜。所知花草,是年少时的山丹丹、打碗碗、槐花、榆钱、桃杏梨等野外所见的。可以肯定,花卉的种类有百千万,只惜我不识者众,花盲一枚。较之花痴,不喜亦无怨。
第一次知道紫罗兰,是在朋友家庭院的畦田边。冲着它的闲逸和一团紫气,特别地留意了一下,不动声色的片刻迟疑,便被机敏的主人捕获察觉,上前来详尽地介绍其特点:喜水、易养,色泽会因日光而愈益浓烈。如若喜欢,可随手折几枝回去,地栽、盆栽皆可,没有特别的挑剔。将茎蔓插入土中后只需置荫凉处,一次把水浇足,大抵一周,便能生根成活。然后就可以放心地浇灌曝晒,不需要额外的操心,正常地养殖即可。
那天是一个周日的朋友聚餐。当时刚参加工作,人年轻,二十出头尚属单身。广交朋友似乎是年轻人的普遍特点。所以家宴,既是情义所在,也有节俭的考虑。当时数万人的小城,也就两三家饭馆,且以“人民一食堂”“人民二食堂”和“青年饭馆”冠名。现在回看,与眼下的称谓相较,名称缺乏想象,土得掉渣。不过它们都是政府管理下的国营单位,也就是而今说的国企。下馆子必是有重大事情迫不得已,那年月谁有进馆子的闲钱?一年里也就屈指可数的几次,哪儿像现在到饭馆竟这般轻易。
席间的豪言壮语、津津乐道的话题如今已依稀,但临别时细心的主人捧来了几枝包卷在报纸中的紫罗兰折枝,当时的喜悦至今真真切切如在眼前,意外的收益如同第一次领了工资。那天回到单位的宿舍,乘着酒意,急急地按主人的叮嘱如法炮制,将折枝安置在一个闲置的花盆里。一周后果不其然,一丛紫罗兰昂扬地存活,成为我宿舍的一道亮丽风景。在随后的日子里,无论是工作之余,还是写作无头绪时,总会与它对视问候一番。紫罗兰成为我相厮相守的伴儿。逢了春暖或雨天,我会把它端出去放置在户外的窗台上,任春光沐浴雨水拂抚其叶片。
渐渐,日久天长,它的习性被我窥探:紫罗兰的叶片犹似竹叶,少点舒展,逢了晨露或雨水洒落,更有灵秀的惊艳。荫凉处放得过久,它的叶片会变薄,茎蔓会蔫软,紫色中会拌和进浅绿色。但当日照充足,养分不欠,它便会挺直了腰身,通体透出紫红色的靓彩。春天里它会在叶与茎的衔接处开出指甲盖大小的桃红色小花,较之于三月桃花瓣,小巧而羞赧。日光太过,它又会耷拉了枝叶无精打采地蔫儿。最好是先把它挪到荫凉地,稍后再补水补营养,不久它便会复萌如初。它没有名花的娇贵,可以生长于较为恶劣的环境中,只需一瓢清水,就像君子于世,少有索取。
可惜它的茎秆脆弱,偶有同好折枝或触碰便会断裂,断茎处泛出浅绿色的汁液,我就想那是人的伤口上的血,殷红绽放,如同易折的好钢断碴。我便会捏一撮潮湿的泥土敷在上面,权当涂抹上了云南白药。建材中的预制板所用的钢筋,其冷拔丝与热拔丝的区别在于冷硬易折,热软必弯。由此我视紫罗兰的茎蔓为柔中有刚的物类,是人类外圆内方的智者的变种。犹如普希金之决斗,明知弱于强权,死生在瞬间,却一意孤行不愿辜负了执念!苟且者可以质疑尊严值几个钱,好死不如赖活着,自是没有壮烈,只有行尸走肉的心死形活。圣者的尊严是脆弱的,但也很值钱!
紫罗兰的身上释放出一种凝重矜持的贵族气质,较之于争奇斗艳、色彩斑斓的千万种同类,它是安分的守静,并不抢眼。我喜欢它的安详淑静。独自一人时,感觉它就是知心对坐的挚友亲朋,又感觉自己与它是度过了金婚的恩爱夫妻,白发皓首,半个世纪间该说的情话说完了,连重复的话也已懒得再说一遍,只留了静默厮守,回忆取代了动作。动作属于壮年,回顾留给老者,不知疲倦的自然是童幼了。
虽说也曾有养花的经历,且多数为绿植如文竹、剑兰、仙人掌球,喜欢绿萝是这两年的事儿,鲜有色彩斑斓。不过紫罗兰当算我在绿植之外,特别在意的一种。说实话,我喜欢它的颜色,喜欢它在不同日光下、不同季节里微妙的紫色变换。就像画家的调色板,在紫色的基调中,加点锌白,加点藤黄,抑或加点硃磦,加点头青……它的叶茎会以不同的华彩呈现。
有人喜欢牡丹,有人爱莲,咏叹梅兰竹菊的诗作成千上万。我不敢说紫罗兰是我唯独的喜欢,但我敢说它是我特别喜欢的花卉之一。自从20来岁在朋友家庭院里与它初识,相知也已30余年。至今我的办公室窗台上还养着两盆,独处时,我们时常彼此凝视无言。
数十年来,我从未示人以紫罗兰心迹。今个就做个戴了大金链以为自己高贵的人,炫富一番。不是吗?生活中自我张扬的显赫摆阔,别样的眼神里却是恶俗!
紫罗兰与我,压根就是君子间的互赏和交往。今后的日子一直会这样。
2018年7月25日 夜 作
发表于2018年8月10日《文化艺术报》
2021年《陕北》第1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