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凡间一角
张百忍从昏迷中缓缓苏醒，只看到了赤地千里。
太阳炙烤着大地，皲裂的土地爬满裂纹，一眼望去，几乎再也找不到植被和人烟。映入眼帘的，只有满目残破与荒凉。
来不及疑惑自己身处何方，张百忍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我没死？
检查一下自身，他发现身上并无任何伤痕，只有身上的锦衣沾染了些许泥渣，让他精致的外表中，又带着些许狼狈。
只是，今天的太阳似乎有些太毒了，他已经被晒得浑身发烫，汗流浃背。
但这都还不算太严重，让他感到绝望的是，他的法力，消失了。
无法呼风唤雨，不能腾云驾雾，就连召唤地仙的法术真言，也完全没有效果。
霎时间，那个掀起三界浩劫的恐怖魔头最后的话语，忽然如惊雷般脑海中炸响：
“去吧，下辈子做个农夫。去体验一下，多少年的耕种，才换得回昔日你养鸡喂狗的米粮。”
回忆起这句残忍恶毒的诅咒，这位昔日的玉皇大帝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张百忍只觉大脑一片空白，绝望地跌坐在地上。
但随即，他又立刻站了起来。不是因为想到了办法，而是，地上实在太烫了。
“我现在，竟只是肉体凡胎了吗？”望着万里无云的天空，张百忍用尽全力大声嘶吼着：
“无天，你既已夺得三界，为何还要这般羞辱我……”
没过多久，他便吼不下去了。天太热了，嗓子简直要冒烟。踩着蹒跚的脚步，张百忍只好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
天可怜见，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脚踏实地地走过路了。
事已至此，难道还要继续活下去吗？
这是张百忍现在努力思考的问题。若是遂了无天的心愿，真就在下界做个农夫，岂不是比死了还要可怕？
“是了，我乃玉皇大帝，至尊至贵，怎么可能与下界贱民为伍。无天既然想要我活着，我却偏要一死了之。正是要让无天知晓，我贵为玉帝，尊严不可轻辱。”
想到这里，张百忍停下了脚步。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千金之躯绝不可擅动刀兵。索性已经决定了去死，不如就停在原地，由太阳活活晒死。
于是，张百忍紧闭双眼，躺倒在了干枯的地面。想到自己英明的决定，他甚至自顾自笑了起来。
小小无天，可笑可笑。我的命只能我自己做主。我若执意寻死，你又能奈我何？
只要稍加忍耐，在此地晒上一段时间，就可以从容死去，粉碎大魔无天的邪恶阴谋。
只是没过多久，张百忍再次从地上蹦了起来。
不是他去死的决心不够坚决，不是要对现实屈从向无天妥协。只是，只是……
实在是太烫太毒太热了。
这位玉皇大帝，千万年享受着三界供养，哪里能吃这般苦头？
“我不是不死了，只是决定晚点再死。先找个躲阴的地方凉快凉快再说。”
自顾自劝了自己一句，张百忍继续漫无目的朝前方走去，脚速比之前还快了些。
但这片大地的荒凉破败，不会随他的心思而改变。张百忍一路走着，刚开始还精神充沛，接着汗水由湿到干，再由干到湿，慢慢蒸发的，不仅仅只是体力，还有他的意志。
堂堂玉皇大帝，竟因为一个太阳，晒得又渴又累又饿。停下来歇息受不了，跑起来受不了，慢慢走也感觉受不了。张百忍一路骂骂捏捏，骂苍天无眼，骂无天不得好死，骂太阳毒辣，骂龙王渎职，如此干旱，竟还不行雨。
他现在还没有想到，因为唐王朝末年的天下大乱，凡人贡品减少，被张百忍定性为信仰动摇。是他命令龙王以大旱和洪涝惩治凡人。
就算尔等贱民活不下去，也不许少了我天庭半分供养。千百年来，这就是不变的铁律。天庭的规矩，当然比贱民的死活更重要。
他更不会知道，他走过的干枯大地，尽皆是抛荒的肥沃土地。
意识早已变得昏沉，脚步只是机械地往前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张百忍终于见到了一处河床。
“这下有水喝了。”张百忍再次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冲了过去。
但事与愿违，走到岸边他才发现，如此炎热的天气，哪里还能有河流幸存。
只有被干旱狠狠撕裂的伤口，和几块圆润发烫的卵石，证明着这里曾有一条潺潺的水流。
张百忍险些再次绝望，但没过多久，他无光的眼神忽地又闪烁了几分。
有河流，兴许会有村庄。
反正没有别的办法，趁着还能走，就继续走吧。
只是，凡人的世界，为何生活如此艰难？
食物不是睁开眼就有吗？天材地宝不是有人排着队供奉吗？尽管雷霆雨露均是君恩，可一点点的干旱，便就有如此天威吗？
张百忍想不通。
好在，过了不久，他真的找到了一处村庄。
这下，至少不用继续被太阳暴晒了。
一会儿，只要显露身份，必然有无数贱民争先恐后为自己奉献美食。等自己吃饱喝足，再好好思考应该怎么体面去死。
活是不可能活的。活下去，是整个三界的耻辱，是对正义的无耻亵渎。
堂堂玉皇大帝，绝不会向区区魔头屈服。
这个村庄很静，房屋都已残破不堪。只有穿堂风偶尔吹过，卷起一阵沙尘。
张百忍皱着眉头，挨家挨户地扣着门，却没有一个人回答。推开屋舍大门，家家户户除了四面土墙，再无其他。
忽然，张百忍鼻子抽动了一下，他闻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香气。
有点像是肉香。
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着，又累又饿的张百忍连忙顺着空中的淡淡气息一路追寻，终于找到了村庄边缘的破旧房屋。
“你好，有人吗？”张百忍一边扣门一边大声问着。但房屋里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
“难道是锅里还煮着肉，主人家却出门去了？”想到这里，他立刻打定了主意，先进屋饱餐一顿再说。
什么，偷？堂堂玉皇大帝，肯赏脸吃这家凡人一顿饭食，那是他们几辈子才修来的福分，是这些贱民天大的造化。
门似乎被反锁，第一次用力，张百忍没能将房门推开。但一想到前方等待的肉食，他向后退了几步，一阵冲锋后猛地一脚，终于踢开了紧闭的房门。
只是，张百忍没能想到，门后竟有个男人一直抵着门板。一脚之威，不仅踢飞了门板，也将门后之人踢得老远。
无视了躺倒的男人和一旁惊慌的女人，张百忍率先破口大骂：
“我乃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不幸落难人间。尔等区区贱民，不知玉皇大帝亲临，竟敢拒门不开，简直该当死罪。不对，区区死罪怎可借我心头之恨。你这一方土地当十年大旱，草子不生，人迹灭绝，方可解我心头之恨。”
那女子没管张百忍说着什么，只是满心绝望，颤颤巍巍爬到了自家男人面前。
果不其然，这一脚，直接把他踢死了。
女人绝望地嚎哭着，声音却有气无力，眼角也挤不出一滴泪水。那张扭曲干瘦的丑脸，看得让人心中发麻。
张百忍被这难听的哭声吵得心烦，但也是此时，他才发现，这屋中的一男一女，似乎瘦得过了头。
两人都穿着衣不蔽体的破烂衣裳，身上散发着难闻的臭味，全身的皮肤如同外边的大地一样皲裂着。这二人的身形，简直已经瘦的只剩了最后一丝骨架。
张百忍五味杂陈，缓缓走了过去，欲检查一下男人的状况。只是那女人见张百忍过来，竟似发疯了一般，对着他的衣服拉拉扯扯。
这女人的力气，也小得可怜。张百忍不厌其烦，轻轻抬脚，便把女人甩到了一边。
探了探男人的鼻息，张百忍这才确定，男人是真的，被自己一脚给杀了。
“吵吵闹闹烦死了。不就是杀了个人吗？待朕重回天庭，便赐你夫妇二人成仙，永享长生极乐。”
当初心狠手辣的，是因为坐在凌霄殿上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真看到这样的人间惨剧，他心中也忽地不是滋味。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只要让朕饱餐一顿，定保你二人成仙。”
听到这番话，那女子又要扑上来，但依然被张百忍轻易推开。他实在太饿了，屋子中央的那个土锅正煮着什么肉。尽管以后要去寻死，但在那之前，必须得吃了它。
揭开一块烂木头做成的盖子，张百忍终于见到了炖着的那坨肉。只是那画面的冲击太过剧烈，他再也忍不住，直接吐了出来。
锅里煮着的，竟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
“你这恶毒的魔女。”
张百忍只觉一股热血上头，天底下竟有食人婴孩的恶魔，如此心肠歹毒，难怪闭门不出，不敢声张。他正义感瞬间爆棚，一个箭步跑上前去，狠狠扇了女人一巴掌。
这一掌，不出所料，也送走了这个本就饥肠辘辘命悬一线的苦命人。
“不想无意之间，竟也为人间除一祸害。”狠狠啐了两具尸首，张百忍便在房间里找寻了起来。
比起其他房屋稍好一点，张百忍找到了最后两口水。大口喝完自己的战利品，张百忍离开了这个愈发觉得熏臭的房子。
村子所有房屋都找过了，再没有任何可以用得上的物品。张百忍疲惫交加，便也只能找了个相对干净的房子席地而睡。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不知为何，刚刚杀死的两人一直在梦中徘徊。那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形象，到底是给他留下了梦魇。
当初做玉帝的时候，张百忍经常给龙王下令，暂停行雨，只有献上足够的祭品，并保证对天庭的信仰，才有风调雨顺的可能。
往日西天取经路上，一些国家动辄数年不见雨水，便是这个原因。
然而，干旱日久，却总有道教利用五雷法强行驱使玉帝行雨，捷足先登摘取胜利果实。为此，道教与玉皇的矛盾愈发激化。
只是，玉帝之前却绝不会想到，因为常年大旱而饥肠辘辘的人，会是这样的可怜和可怕。那犹如白骨的形象，和煮在锅中的婴儿，是一个永远锦衣玉食的人道德上不可接受的。
这种情怀，在后世被叫做圣母病。
就算你的人民正在饿死，可你们怎么能不环保？
横竖睡不踏实，张百忍还是起身，在莫名情愫的驱使下，再次回到了那间摆着三个死人的房间。
尽管对散发臭气的尸体无比嫌弃，他还是认真检查起了被他杀死的两人的尸首。
只是，随着他的探查，张百忍的身体便再也止不住颤抖。
男人的腿骨折了，女人不久前才生育过，再结合锅中的婴孩，真相呼之欲出。
因为饥荒，整个村子的人都逃难去了。或许是家里被村霸抢劫殴打，或许是顾虑即将生产的妻子，或许男人本就残疾，这一家人最终留了下来。
但大人都活不下去的时代，这个婴儿的出生，早已注定是一个悲剧。他毫不意外地饿死了。
可以预料，就算张百忍不来，夫妇二人还是会被饿死。因为，周围除了土和石头，真的再也找不到任何吃的了。
当初下界巡游，那时候，张百忍只觉得凡人下贱荒淫，毫无道德底线。
但在今天，真正品尝过饥饿的滋味，真正见识过即将饿死的凡人，他的想法些许改变了。
张百忍终于发现，他杀死的人不是恶鬼，只是两个身处绝望，却没有相互抛弃的可怜人。
“哈哈哈……”张百忍忽然放声大笑，对着头顶的苍天和烈阳，放肆地尖叫了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里不是凡间，分明是地狱……哈哈哈……”
高高在上的道德观受到剧烈的冲击，张百忍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开始恐惧这件屋子，恐惧这个村庄，恐惧这片让他从至尊至贵的玉帝转变为一个杀人凶手的土地。
要离开，必须赶快离开。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刚刚杀了人。张百忍大脑一片混沌，顶着滚烫的骄阳，他发疯似的逃离了这个无人幸存的村庄。
然而，张百忍不会知道的是，他所身处的时代，正是这个古老文明的至暗时刻，正是一个礼崩乐坏的吃人时代。
它的名字，叫五代十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