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蛮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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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但伤知音稀

完颜府的修建,倒不是中规中矩的。

若传统的院子,四四方方,一进连着一进,一环扣着一环,很是讲究。但完颜府迂回曲折,布局随意而分散,就仿佛是一座人工的花园,东边一个小院,西边一座楼阁,分配给不同的人住着,或是主子,或是下人,极为别致。

最外围那高耸的红墙,便将这些分散着的小院们紧紧地包裹着,还有假山园林、草地荷塘,相映成趣,几乎可以开放出来供游人玩赏了。若是生人进来,往往以为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但转瞬却柳暗花明了。

京城之中,便数完颜府的大宅精巧趣致,旁的人,即便也是富贵人家,却无法相比,只好感叹自己的家中少了那样一位贤内助——完颜夫人精于园林策划、蕙质兰心的美名也便传开了。

华岫想起已故的娘亲,心中有一阵温暖,却也伤感。这一座座的小院,一间间楼阁,甚至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都是母亲当年的心血,而那些相关的名字,也是母亲费尽了心思想出来的。

华岫自己住的院子,便叫红绡楼。因以红色为主要的布局颜色,无论是廊柱横梁,还是屋顶的琉璃瓦,色系统一,明媚鲜艳,是完颜府中最醒目的一处。而听风园里住着府内的三位管家,浣溪院则住着华岫的嫂嫂,便是完颜府的少夫人顾氏,阅草堂则是完颜老爷与夫人的起居之所,亦是府中最大的一座院子。另外还有疏梅阁、琳琅榭、解风院、善临院等等,各自都有其不同的分派与用途。

而此刻,华岫抬头,赫然看到自己面前这座小小的院落,在进门处挂着漆黑油亮的匾,上面写——绮香阁。

华岫冷冷地哼了一声。径自推门进去。

清幽的乐音还在继续。

绮香阁原本不叫绮香阁。而是叫绮幽阁。可是自从这园子里的主人到来以后,偏硬生生地将幽字改成了香字。

绮幽素雅。

绮香,却多了几分俗艳。为此华岫没有少嘲笑过,也骂过闹过,但最后都无济于事,父亲说锦儿身世可怜,是半个自家人,也是半个外来客,对她应该多加照顾,华岫你这当表姐的也要忍让,给锦儿多些关怀,使她多些展露笑颜才好。不过是个名字罢了,她要改,随她的意便是,我想你母亲也是慈善和蔼之人,她若泉下有知,少不得也是要点头的。

完颜松所说的锦儿,便是如今绮香阁里住着的人。

府里上上下下,都称她表小姐。

她叫玉香锦。

是华岫的舅父的女儿。

华岫的母亲自从嫁给了完颜松,同家中仅有的弟弟之间的往来也疏远了,华岫只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舅父一家曾来过京城,她的表妹香锦玲珑娇俏,一张薄唇,衬得粉嫩的脸蛋格外可人。她们一起在荷塘边上看锦鲤,也不知怎的,香锦脚底打滑,落进了池子里,她们都不会游泳,一个在岸边,一个在水里,都吓得失了魂,后来是路过的护院看见了,赶忙跳进荷塘里把香锦捞了上来。

香锦一直哭个不停,浑身直打哆嗦,大夫来瞧过,说是无碍,只不过受了惊吓,要多服宁神定惊的药。

华岫看香锦可怜,便把自己当时最心爱的一条画裙送给她,又陪她同吃同睡,说故事讲笑话,家中所有可以拿出来哄她的东西都用遍了,花了好些天的时间,才将她失掉的魂给拉回来。

京城在南,玉家在北,那一别就是七八年,年年只靠一两封家书传递音讯。

直到华岫的母亲病逝那年,华岫才又看到了舅父,舅父是只身一人前来的,舅母和香锦据说都是身子弱,经不得舟车劳顿,舅父只在母亲的棺木前默默地站了一阵,后来整个治丧的过程,华岫都没有见他流过一滴眼泪。

血浓于水,这个词让华岫觉得寒心。

再后来便是两年前,舅父舅母因为一场瘟疫辞世,留下香锦孤苦伶仃,香锦便来京城投靠姑丈,与她同来的,还有她在家乡的表兄,也是孤儿,叫做贺晴渊,便是如今完颜府的二管家。

完颜松顾念夫人,收留了香锦和贺晴渊,贺晴渊是精明圆滑之人,倒是将完颜府内里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两年从未出过任何岔子,可香锦却仿佛跟华岫贴错了门神,两个人之间矛盾不断,仅有的一点姊妹之情,到此时已荡然无存。

谁都知道,二小姐和表小姐是不能碰到一起的,她们碰到一起,说不上几句,话里都带着刺,甚至越说火药味越重,到最后往往是表小姐哭得一塌糊涂,完颜二小姐则是叉腰跺脚的,怒发冲冠。

战火所波及之处,遭殃的还有那些无辜的下人。

她们之间最初的矛盾,便是从绮香阁更名开始的。原来的绮幽阁,是华岫的母亲阅读、绘图,搜集灵感之地,便类似于她自己的书房。其景色旖旎,典雅幽静,母亲极之喜爱,华岫也常去玩耍。

后来母亲病逝,绮幽阁便空了下来。

知道香锦前来投靠,完颜松左思右想,府中空缺的,暂时惟有绮幽阁,虽然也有些舍不得,但只能安排给她。殊不知她甫一看到绮幽阁三个字,便皱了眉头道:“姑丈,我生来便有些怪癖,不知可说否?”

完颜松道:“锦儿但讲无妨。”

“我素不喜幽字,看见自己不甚喜爱的东西,便会哀伤沉闷,终日郁郁难安,若姑丈可以给我安排另一处住所便甚好,若不能,可否将中间这幽字换掉?”

完颜松微略一惊,没想到香锦初来乍到,竟给了自己一个下马威,但他见她可怜,一双杏眼天真柔弱,似有惊怕,他体恤她痛失双亲、寄人篱下的心情,也顾念亡妻,因而答应了改字,绮香阁便是那样来的。

事后华岫得知此事,坚决不同意,一边也责怪父亲没能保全母亲的心血,完颜松便说了一番劝慰的话,要华岫对香锦多些关爱和忍让。可华岫性子倔,不肯服输,转天便又将绮幽阁原来的那块匾拿出来,带了紫琳和三五个下人一起,硬生生要把绮香阁的新匾替换下来。

香锦自然不同意,但她却不似华岫,卷袖叉腰,一副豪气干云的模样,拉大了嗓门说谁敢动我娘亲的东西。她只是哭,站在门口哭,站在匾额底下哭,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哭得跟着华岫的那一帮下人都为之难受,反过来劝华岫罢手。

后来事情惊动了完颜松,完颜松大抵是觉得华岫太不顾及他的面子,他明明应允了的事情,华岫却要跟他唱对台,他便判了此事由香锦获胜,要华岫再不得提更名之事,华岫是吃了败仗了,但跟香锦之间的嫌隙也便生成。仿佛就应了人言常说的,一山不能藏二虎,华岫和香锦之间,明争暗斗,风波不断。

此时,香锦穿了一身瓷白色衣裳,坐在院中的梅树下,衣裳用银色镶边,只薄薄一层,搭着斜肩,自成一派娇媚。花笼裙覆着细腿,在琴案下铺开,依稀可见膝盖弯曲处那突兀的棱角,她是极瘦的,瘦得好像风一吹便倒。

阔袖里伸出的两条藕臂,微微起伏,与十指同舞。她似是极沉醉,并未注意到华岫的进入,时而低首,时而敛眉,缕缕愁意,都随着乐音散发。右手腕上一串琥珀的圆珠笼着,低沉却莹亮的色泽,越发衬得她肌白如瓷,也越发衬出她的纤细哀伤。

丫鬟翠莹在旁边站着,怀里还抱着一件藕荷色的大氅,她先看到华岫和紫琳进来,便低身对香锦耳语了两句,香锦便停了弹琴的动作,站起身来,让翠莹替自己披上大氅,才慢悠悠向华岫走来,柔声唤道:“华岫表姐——”

华岫懒得客套,径直问:“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曲子?”

香锦笑了笑,道:“表姐莫不是没有听出,这便是绿艳红衣曲吧?此前府里的舞姬,叫什么名字来着——”她顿了顿,丫鬟翠莹立刻低声提醒:“洛云翩。”她才又接着对华岫道:“嗯,是洛云翩,她自编自舞,这绿艳红衣曲倒是迷倒了不少的人,我素来喜爱那曲调,只是觉得太欢快了些,如今她不在了,我便将调子做了些修改,不知表姐觉得,我改得好还是不好?可否给我些意见呢?”

华岫心中不悦,心想,不就是懂一点音律吗,竟至于如此嚣张,嘴角微微扬起,笑道:“绿艳红衣曲之美,便在于它喜庆华丽的节奏,表妹这样一改,反倒失了它的美感,莫不是东施效颦,不伦不类呢?”

香锦嘴角一挑,道:“我本以为表姐只懂得钻研那些稀奇古怪的秘术,却不知几时也懂起音律来了?”说着,瞟了一眼身旁的翠莹,再道,“上回在家宴上,也不知是谁在问,变宫在哪里,好玩不好玩呢?”一面掩着嘴偷笑起来。

变宫是音律名词,乃是羽音与宫音之间的乐音,可是华岫却在大庭广众之下问紫琳,变宫在哪里,在京城吗,那是哪位王宫显赫住的宫殿呢,我怎么没听过,结果那问话也不知被谁听了去,当了笑话传,华岫又被完颜松好一顿教育,如今香锦再提,华岫气得慌,可是也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威胁她:“你若再提此事,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香锦故作委屈:“不提便不提吧,表姐何必如此绝情?但不知,那舞姬洛云翩,我又可不可以提呢?”

华岫心中更恼,但说起洛云翩,却反倒不好发作,只能强忍着,道:“你提不提她,关我何事?”

香锦似笑似叹,道:“我本是极喜爱看她跳舞的。这府里上下,我想也没人不喜爱她的舞蹈吧,可她却偏偏离开了。也不知究竟去了哪里,真是可惜。”这话在华岫听来颇为刺耳,立刻反驳道:“我早说过,她要走要留,我是拦不住的,你无须故意在我面前提她,她逃出我完颜府,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香锦啧啧摇头:“喏喏喏,表姐也说了,是逃,这逃之一字,牵连甚广呢!说到底,她为何要逃?还不是怕了表姐你对她一再相逼,今日你到我绮香阁来,不也是因为不乐意听到我弹她的曲子,想要来警告我的吗?但表姐应当知道,我跟你一样,都是倔强之人。”

话说得决绝,丝毫也不留情面,华岫自然更是恼怒,索性大袖一挥,推倒了案上的古琴,只听噼啪一声,琴落在地上,断了弦,琴身也裂了,香锦先是被吓了一跳,再低头一看,自己心爱的古琴变成那副模样,眼眶一红,又要哭了。

翠莹急忙扶着她,安慰道:“表小姐,琴坏了可以再买,您这些天本就有些咳嗽,仔细怄坏了身子。”

翠莹想做和事佬,她本是以前在浣溪院当差的丫鬟,是当时的三管家倪泰将她安排到绮香阁来伺候香锦,华岫本觉得这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更别说翠莹这样一个大活人了,所以,她听翠莹说这几句话,颇有些维护香锦的意思,便仿佛觉得她背叛了自己这个大主子,胳膊肘向外拐,她恨恨地瞪了翠莹一眼,瞪得翠莹心里发怵,立刻噤若寒蝉,香锦见状,眼泪立刻涌出了眶子。

“表姐不喜欢,我日后不再弹绿艳红衣曲,也不再提洛云翩就是。”香锦哭哭啼啼道,“只是莫要为难下人,翠莹也是关心我。”

华岫受不得香锦虚伪的那一套,还想要发作,却听见背后传来一声破响。好像是谁打翻了花盆。在场的四个人同时循声看去,只见月洞门处,站着一个蓝衣的少年。因为没想到自己会被发现,所以难免有些慌张错愕。

“好大的胆子,主子说话,你竟敢偷听!”华岫一撅嘴,一挑眉,立刻便摆出一副盛怒的样子。

可是,转瞬功夫,她却怔住了。

在场的人都怔住了。

当少年微微向前挪动脚步,五官身形,清晰地映入眼帘。她们都怔住了。这世间怎有如此俊朗不凡之人?

要有,也应该是在画里面吧?

他的轮廓,四肢、腰身、双肩、面颊,甚至细微到每一根发丝的弧度,都那么无可挑剔,美轮美奂。有刀削斧砍的刚毅,也不乏道骨仙风的潇洒。他整个人,就像是精良的画师用尽毕生的心血,全情投入,细细勾画,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即便他只是穿着普通的衣衫,没有任何华美的点缀,但那衣衫却因他而增色,胜过了世间任何一种名贵。

他的脚步微微迈开,满园冬色,顿时像受到了他的光华的笼罩,倏地为之一亮,梅花更艳,松柏亦是更苍翠挺拔,就连头顶那些恹恹欲睡的云朵,也振作了精神,朗朗地飘着,送来暖风和煦。

他徐徐作揖,道:“小姐,表小姐,在下是府上新来的管家,宋夜痕。”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湛然若神。

华岫便那么目不转睛地看着,看得那叫做宋夜痕的少年颇有些尴尬,只将拳头轻握叠在嘴边,干咳了几声,华岫才缓过了神,侧眼看去,自己身旁的香锦更是面颊绯红,美目流盼生光,她不由得暗自发笑。

正了正色,华岫道:“原来你便是新来的管家。可是,纵然是管家,在主子面前,也是下人,你懂不懂我完颜府的规矩?”宋夜痕作揖:“我是循着方才那优美的琴声而来的,却不想打扰了两位小姐的谈话,实在抱歉。”

“不打紧——”华岫还想斥责,香锦却抢了先,说了一声不打紧,便低头黯然道,“索性我与表姐也没几句好说的。”眼中刚收住的泪痕依稀还在,闪闪烁烁,越是强撑着,便越是惹怜。

那话语中下逐客令的意思已然明显,华岫看宋夜痕在场,心知有些话大抵也不好再多讲,便拂了拂袖,忿然道:“紫琳,我们走!”

紫琳应了一声,跟着华岫离开了绮香阁。

香锦站在院子里,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渐渐地将目光收在宋夜痕身上,勉强一笑,拿衣袖拭了拭泪痕,道:“香锦初识音律,方才只是胡乱地弹奏,让三管家见笑了。”宋夜痕潇洒地笑了笑,摇头道:“若是初识,表小姐便真是在音律方面有极高的天赋了。”

一句夸赞,说得香锦心猿意马,但低头看到那摔烂的琴,愁色又堆上脸:“知音难觅。可惜这琴却不能再弹,无法酬谢三管家方才那句谬赞了。”

宋夜痕摆手,朗笑道:“前些日子我见顾琴坊里有一面上等的桐木琴,是以冰蚕丝做弦的。名字也极好听,叫做稀音。索性我明日也要到集市去,便买来相赠表小姐,您可不必再伤心了。”

香锦心中一动,吟念道:“稀音稀音,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好一个稀音琴。”转而却叹:“我与三管家萍水相逢,如此盛情,恐难接受。”虽然是羞怯地拒绝,但旁人却不知那一刻香锦心中的欢喜。

那是第一次,有男子为她的哭泣而动容。

而且,是那样俊美的男子。

他笑一笑,仿佛整个严冬的寒冷都过去了,笼罩着的,只剩下晴天艳阳。心中如有万马奔腾,也如溪流婉转,润入心田。虽然嘴上说难以接受,可仿佛周围充斥着的都是另一个声音,是期盼的、雀跃的声音。

哪知道欢喜尚未品尝得尽兴,转瞬却凋零了。

香锦那么一说,宋夜痕也不再多加坚持,仿佛是顺了她的意,不再强求她接受自己的好意,彼此又客套地对接了几句,宋夜痕便道:“我刚来府中,还有些事情尚未办妥,便就告辞了。”

行色匆匆,惹得香锦好一阵唏嘘。

我为何要拒绝他?

那不过是一把琴而已。

但那又真的仅仅是一把琴而已吗?

香锦为此茶饭不思,终日都有些郁郁,可是却没想到,第二日宋夜痕又来了绮香阁,怀里抱着的,正是他说的那面稀音琴。

桐木还散发着阵阵幽香,冰蚕丝的弦,细致柔韧,轻轻一拨,犹如流水漾过指尖。那惬意的感觉,便一直传进心底。美人笑靥如花。喜悦之情已是抑制不住。但似乎又怕泄漏了什么,连忙挥手让翠莹过来:“不知这琴花了多少银子,你赶紧拿给三管家。”

翠莹尴尬地站着,心道,三管家既然有心赠琴,就是决计不会要表小姐的银两的,表小姐心思玲珑,岂会不知这道理,此刻却作势要自己给三管家银两,是不是虚假了点?她以前也曾有过类似的举动,反倒让自己这个当奴婢的不知道如何自处。

宋夜痕道:“既是稀音,便一定要赠予懂得欣赏之人,我想表小姐定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因而以此琴相赠,除此以外,并无任何旁的意思。但若表小姐与我计算银两,反倒是让我觉得我有谄媚讨好之嫌,而表小姐似也有要与我划清楚河汉界之意了。”

这番话说得讨巧,香锦便不再坚持,强压着心中的喜悦,将稀音琴收下,纤纤玉指抚过琴弦,便仿佛抚过自己柔嫩的心弦,心事满溢,微醺如醉。

宋夜痕淡然一笑,道:“若表小姐真想谢我,可否再为我弹奏上回在园中所奏的那首曲子?”

“绿艳红衣曲?”香锦笑微微地看着宋夜痕。

宋夜痕眉心微微有些收敛,点了点头。香锦便盈盈地在琴案前坐下,双手放上,做一个起势,拨动了琴弦。

婉转的乐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算不得非常熟练。但声声调调,徘徊在耳。宋夜痕只端正地站着,负着手,听着,眉宇间的和悦已经不见,仿佛有心事般,陷进了曲调间。但却都收敛着,尽量少些表露。香锦时不时地偷眼看他,只觉得他沉稳安然,仿如神明。

因了初次见面不大不小的一点冲突,华岫对宋夜痕颇为不满,若听见府里的人对他有赞美之词,便总要说些反对的话。后来想来想去,总是想找宋夜痕的茬,索性派了人暗中调查他的身世背景。

宋夜痕并非京城本地人士,他的家乡在流苍国北面的风荫。他在风荫时,曾是替绸缎庄做掌柜的,聪明机智,很得老板赏识。可那绸缎庄却生意不济倒闭了,宋夜痕孤身一人,索性离开风荫,来京城谋生。

来完颜府做管家,是他在京城谋得的第一份职务。

他的背景,干净得像白纸一张,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华岫查来查去,只觉得无趣,最后惟有罢手。

但华岫调查宋夜痕之事不知怎的传到了完颜松耳朵里,完颜松知道后对华岫又是一番训斥:“你当真以为为父年迈昏花,不懂用人之道了吗?我请得他入府来,便早已经将他调查得透彻,无须你再花心思,事情若传出去,人家又会说我完颜松不懂如何管教自家的女儿,任由她总是做一些身为女子不应当做的事情!”

华岫受了那番训斥,心中郁闷,那日却看香锦在荷塘边抚弄着她的稀音琴,而宋夜痕便在一旁惬意地听着,微风习习,彼此笑容缱绻淡雅,同华岫自己的愁眉苦脸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

甚至有点似是郎情妾意、神仙眷侣了。

华岫觉着刺眼,便要过去,紫琳却拉着她:“小姐,若是又伤了和气,老爷免不得还要责骂,倒不如避开的好?”紫琳说罢,华岫怔了怔,又看看不远处的两人,那眉目传情旁若无人,她嘴上冷哼一声,一拂袖,便悻悻地走了。

再过了两三日,华岫在月翁亭里摆了一桌酒,十二道四方名菜,红绿蓝紫,交错镶嵌,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华丽的拼盘。正中一只青铜的酒壶,线条婀娜,亭亭地立着。华岫便懒洋洋地倚在桌边,漫不经心低头拨弄着指尖的蔻丹。

路过的丫鬟家丁们不明就里,纷纷猜测着这位刁钻的小姐不知又在玩什么把戏,有眼尖的看到紫琳从小路过来,急忙跳上去一把抓了她,问道:“小姐这是要做什么呢?”紫琳道:“小姐要宴请三管家!”

小姐宴请三管家?

这话一出,立刻就像生了翅膀似的,瞬间飞散开了。紫琳款步走入月翁亭,对华岫道:“已经跟三管家说了,他答应随后便来。”

“好得很!”华岫从石凳上跳起来,摩拳擦掌,忍不住伸了个懒腰借以舒展,没过一会儿宋夜痕真的来了。远远地,只见一名男子穿着藏蓝的衣裳,身形修长挺拔如青松,一步一步,款款翩翩。

阴冷的晚冬,四周灰暗萧条,他却仿如提早到来的春风,一举手一投足,都带来和煦温暖,暗香浮动。

华岫又有点走神了,还是紫琳在旁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声提醒:“小姐,三管家来了。”华岫如梦初醒,宋夜痕已到了近前,优雅地一拜,道:“见过小姐。”华岫轻轻地哼一声:“今日算你还有些礼貌。”

紫琳弯腰:“三管家请坐。”

宋夜痕规规矩矩地谢过,等华岫坐了他才慢慢地坐下来,显然还有些忐忑,疑惑地望着华岫,道:“没想到小姐竟然备了这样丰盛的酒菜,夜痕实在惶恐。”华岫微微一笑,向紫琳递了个眼色,紫琳便替他们各自斟了满满一杯。

华岫道:“我可不是真的约你来享受海味山珍的!”

宋夜痕愕然:“那这是……”

“本小姐要跟你斗酒!输了的,便要受惩罚!要按照赢家说的去做,你敢是不敢?”华岫挑眉,似胜券在握的样子。宋夜痕微怔,但旋即低眉苦笑,道:“若是斗酒,小姐就是必胜无疑了。”

“为何?”

“因为我从不饮酒。”

“我不信。”

宋夜痕道:“我曾经试过喝了一口酒便醉倒在地,大睡三日三夜不醒,还因为那样误了回乡的船期,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自那以后我便立誓,再也不沾酒气。”华岫撅着嘴看宋夜痕,自然不愿意如此轻易就放过他:“若是我非要你喝呢?”

宋夜痕昂首挺胸,道:“做完颜府的管家,职责似乎并不包括与小姐斗酒吧?”

“你……”华岫看宋夜痕那副宁死也不摧眉折腰的姿态,既怒且无奈,想了想,转而一笑,道,“不喝便不喝吧,唉,可惜了我千方百计地想要灌醉你,好令你出丑,这如意算盘看来是落空了。”

华岫说的都是实话。她本来还偷偷地将一种药粉擦在宋夜痕的那只酒杯边缘,药粉与酒混合,喝下肚,哪怕酒量再好的人也会醉,而且醉了以后他便像傀儡一般,再难堪的事,只要有人吩咐他,他都会欢欢喜喜地照做。

但如今宋夜痕不肯喝酒,华岫的恶作剧似乎泡汤了?

华岫面有愠恼,好像吃了败仗一样,无精打采的,可是紫琳却看到了她眼底偷偷藏着的一抹狡猾。

她又岂会真的轻易便让宋夜痕过了关?

这时,亭外传来窃窃的私语声,倒是有好些个看热闹的丫鬟过来了,明媚的眼神,都是冲着三管家而去的。宋夜痕略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却正好看到逶迤的小径旁还站了一人。

是香锦。

也不知她多会便在那里站着了,一双美目,顾盼生姿。宋夜痕便对她抱以轻微点头的笑意,她也回应过来,一来一往,逃不过华岫的眼睛,她轻蔑地睨了宋夜痕一眼,对于自己脑海中已经成形的计划,更是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