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蝶恋花:情思》:绿艳红衣曲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睡里消魂无说处,觉来惆怅消魂误。
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
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宋·晏几道
刚入夜的时候,丫鬟紫琳急匆匆地从门外进来。那时华岫正侧躺在贵妃榻上,怀里抱着一碗剔透的龙眼葡萄,一颗一颗嚼着,葡萄籽和葡萄皮就吐在榻前凳子上摆着的琉璃盅里。还时不时翻一翻眼珠子看天花板,显然是在思忖着什么。
“小姐,不好了!”紫琳一看到华岫,便跺了跺脚,掀开琥珀珠串半透明的帘子进来。华岫哼了一声:“你才不好了,本小姐好得很!”紫琳素知小姐的脾性,她不是真的责怪她,只不过爱跟人拌嘴,说说玩笑话,她将嘴一撇:“我真说了,您就知这回是真的不好了。”
“别跟我说绕口令,你倒是讲讲,我哪里不好了?”华岫起了身,坐在榻边,将葡萄碗搁在凳子上。
嘴里还含了一颗,说话有些嘟囔。
紫琳道:“适才我经过老爷书房,听见他跟大管家说——”紫琳清了清嗓子,便要学老爷说话的样子,挺直了腰板,假作捋胡须,道,“那孙家的少爷,据说敦厚谦卑,品性纯良,是个好孩子。”
“咳咳——”紫琳说着,换了个站的方向,便是要学另外一个人,完颜府的大管家周礼。她似模似样,道:“看来老爷是铁了心要给小姐说亲事了。小姐到了这年纪,也是时候谈婚论嫁,觅个好归宿了。”
再换:“她成日在家里捣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应该找个人,好好管教她,让她收收心了。当年若不是夫人病逝,而我又忙于生意上的事情,忽略了她,也不会教她变成现在这样无法无天。”
紫琳做了个揖,学周礼道:“老爷,但以小姐的脾气,她会同意与孙家的亲事吗?”“不同意也得同意,我这个做爹的,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了?”“您看是否让小姐跟孙少爷先见个面,彼此稍作了解,再谈婚嫁,这样也不至于让小姐觉得老爷您太专制,让她心里垫垫底,接受起来也容易点。”“唔,也好,你便尽快差人去和孙家说,早点了了这桩事。”“是——”
这一来二去的,紫琳扮得累了,说完也气喘吁吁,旁边坐着的华岫却毫无声响,紫琳心中诧异,偷眼看去,华岫正直勾勾地望了自己,一双杏眼瞪得比铜钱还大。半晌,她将嘴里含着的葡萄噗地喷出来,头一搭,道:“这回我是真的不好了。”
和孙家的少爷见面,定在第三日晌午。
凝碧楼。
这是京城里颇具特色的酒家。算不得豪华,但清新雅致。建在东郊的翡翠庄园里,庄园遍植绿树红花,亭台水榭,掩映成趣,是供百姓观赏游玩之地。凝碧楼借了这一番景观,成为文人墨客们最爱的聚会场所。
据说地方是孙少爷自己选的,酒水菜式,也是他亲自挑的。听媒婆说,孙家的人得知完颜老爷看上了自己的儿子,那股欢乐劲就像乞丐捡了个金元宝,孙家老夫人的笑容,比她当年在怡红院被选为花魁的时候还灿烂。
华岫看那媒婆说一句话就挥一下手绢,前倾后仰左右摇摆的样子,越看越觉得烦心。走到凝碧楼门口,华岫向紫琳使了个眼色,紫琳便会意,转头拦了媒婆,道:“咱俩就别跟着上去掺和了,让我家小姐跟孙公子单独相处,也好不受打扰,仔细地培养了感情不是?”
媒婆觉得甚有道理,乐呵乐呵地同意了,便跟紫琳在一楼的大堂里坐下来吃茶。孙少爷定的桌席在二楼,就着栏杆,可以看到半个翡翠庄园的盛景。只不过,郁郁残冬,难免有些凋敝,绿色是最稀少的,纵然有,也暗中带灰,仿佛睡眼惺忪的美人,有萎靡困顿之感。只有远处一片绯红的梅林,枝枝片片,连绵如锦,映着层叠的飞檐翘角,为这单调的视线增色不少。
晌午时分,凝碧楼约略有三五名客人,都是各自坐着,有的正大快朵颐,有的只是喝着一壶小酒。
气氛较为安静。
孙家少爷孙林琦已经在那儿候着了,听见脚步,赶忙回头起身。华岫一看,对方不仅身材矮小,连头发都特别少,说是年不及弱冠,但怎么看都觉得不止算漏了一星半点。华岫不动声色,在桌边坐下。
孙林琦作揖:“晚生,见过华岫小姐。”
“哈哈!”
凝碧楼里突然爆发出两声狂笑,如狮子吼一般,将整座楼的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二楼那位正在品酒的客人,手一抖,洒了满身,只吹胡子瞪眼地投过来怨愤的目光。一楼里的媒婆也听见那两声笑,对紫琳道:“方才是小姐的声音吧?她怎么了?要不要上去看看?”
紫琳拦着媒婆:“没事的,我家小姐一高兴就这样,这说明她对孙少爷很满意,两个人定是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了,我们别去打扰。”
“哦!”媒婆将信将疑地坐下来,刚点的几样昂贵的酒菜陆续上来了,那油光鲜亮的石斑鱼,耀得媒婆口水直流,也便执了筷子,笑眯眯地挑起肉来了。紫琳瞟了瞟楼上,已是忍俊不禁。
华岫的笑把孙林琦吓得不轻,冷汗都出来了,可是紧接着她却拿手帕娇羞地遮了脸,柔声道:“公子,好英俊啦——”这句虚伪的话倒还管用,挽回了孙林琦的失魂落魄,他重新笑起来:“看来小姐定是性情中人,大方豪爽,说话也实在。”
……
夸你长得好看就是实在?
华岫磨了磨牙,强忍着,又对孙林琦妩媚地笑了笑:“不知孙公子平日在家都有些什么消遣呢?”
孙林琦挺了挺胸,道:“晚生爱读各类史学典籍,每日必是要做一番阅读方可入睡的,闲时也写写诗,作作画。哦,对了,晚生幼时还跟着母亲学过女红和舞蹈,且说这舞蹈,不仅可以强生健体,还能锻炼骨骼,使人长出挺拔健硕的身形,真真是一门好学问啊!”
孙林琦越说,那腰板挺得越笔直,似要彰显自己身体傲人的曲线。华岫眨了眨眼,笑得满脸天真,心里却暗自咒骂,见过不要脸的人,却没见过如此这般非常不要脸的人,幸亏自己当年被父亲威逼去学舞的时候没有屈服,而是爬上三寸高的花台说你再逼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否则,长成他这副模样,如何了得?
孙林琦继续补充道:“母亲常对人说,晚生是一个温柔细心且老实居家的男人,此话虽然不假,但她也未免有王婆卖瓜之嫌,晚生的优点嘛,也是要华岫小姐说了才算的。小姐您说是吗?哦,对了,一直都是晚生滔滔不绝,也应由华岫小姐说说了,不知您平日里又有哪些喜好呢?”
“哦呵呵呵呵呵……”华岫故意撅着嘴,拿阔袖半遮面,笑得像公鸡打鸣似的,孙林琦的脸上很明显有一阵抽搐,但他飞快地掩饰了过去,专注地看着华岫。笑过之后华岫立刻又严肃起来:“我啊,我最爱研习的,乃是医学。”
她指着桌上的一碟红烧肉,道,“孙公子,你可知道,在一只猪尚未断气的时候,一刀切下去,正中心脏,然后,将那心脏血淋淋地挖出来,一口一口地……吃掉!对人体是大有裨益的,不仅可以美容养颜,还能提高智慧。”
说着,又指了一碟叫化鸡,再道:“若是将刚下过蛋的母鸡的内脏掏出来,与石灰粉和在一起,捣碎,碎得看不见什么是肠,什么是胃,再晒干做成一颗一颗的小丸子,吃进肚子里,那个人的肚子就会慢慢,慢慢地发胀,胀得像一颗球一样,然后,砰——”
孙林琦被华岫吓得从凳子上跳起来,华岫却吐了吐舌头:“没那么夸张啦,肚子不会裂开的,只不过那个人的心肝脾肺肾都会烂在里面,最后,窒息而死。”
周围的人都在看着孙林琦,孙林琦冷汗涔涔,表情尤为尴尬,坐下来喝了一口茶,仿佛惊魂未定似的,华岫站起来,扭了扭腰,拿筷子夹了一片素藕,身子向前微倾,将藕搁在孙林琦的碗里:“说了这么久,公子来试试这凝碧楼师傅的手艺吧——”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膝弯处狠狠地撞了一把,那股力道,使她原本就向前倾着的身体顿时失了衡,忽地一下整个人都扑在了桌面上。
桌面上的美酒佳肴全乱了套。
油盐酱醋浸透了华岫那一身锦绣的衣裳,她的脸也栽在盘子里,正好是那晶莹鲜嫩的翡翠绿藕。
销魂的芝麻油涂了她满脸。
她两手掌着桌沿,头一抬,有一片脆薄的藕正贴在她的右眼上,前方近距离的孙林琦看呆了,看她龇牙咧嘴气急败坏的样子,还有点杀气腾腾,就仿佛变成了不知从何处窜来的绿林劫匪。
孙林琦慌手忙脚地喊:“小二哥,快打水,快拿毛巾来!”
华岫站起来,将右眼一抹,藕片飞落到邻桌的桌腿底下,她猛地转身,也不顾自己如何狼狈邋遢,只警觉地向四周看着,打量着二楼的每一个客人,叉腰道:“是谁在暗地里使了卑鄙的手段?”
没人做声。
每个人都坦荡荡地望着她。
有彪壮的大汗,也有清瘦的少年;有萎萎靡靡的中年男人,也有春风满面的妙龄少女。似乎谁都有嫌疑,似乎谁都没有嫌疑。华岫低下头想要找刚才打中了自己膝弯的东西,找来找去,地上倒是有好些被嚼烂的骨头和碎石子。
也是无果。
华岫一边发气,一边心里着急,她那样整脸扣进盘子里,染上的可不止油盐酱醋,还有某些特殊的成分啊!
原来刚才华岫趁着孙林琦不注意,偷偷地在翡翠绿藕上撒了一层细白的药粉,那药粉乃是此次与孙林琦会面的重头戏,是华岫自己配置出来的。她在家闲极无事,最爱就是钻研某些稀奇古怪的医书,有些看似平凡的东西,两两相配,或再经过特殊的加工,便能有特殊的用途。
有的,可以让人大笑三日不止。
有的,可以让人在短时间内变成不会说话的呆子。
有的,可以让男人穿裙戴钗认定自己是女人,有的也可以让女人舞刀弄剑以为自己成了齐天大圣。有一次完颜家的一个护院就是因为被华岫捉弄,喝了她掺有特制药粉的茶,于是追着大管家周礼说我要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献给您,追得大管家连帽子都跑丢了,结果还真被堵在墙角,狠狠地亲了一口,后来好一阵都有人说看到大管家没事就躲在库房里刷牙,那模样别提有多哀伤了。
如今华岫带来招呼孙林琦的,是她前些日子才刚刚配制出来的一种药粉,其功效如何却有待验证。
大抵是会让食用者像醉了的疯汉子一样,窘态百出吧。
可是这会儿,华岫的鼻腔里吸了一些,嘴唇牙齿上沾了一些,虽不及直接食用那样分量重,却到底还是没能躲得过,原本还以为孙林琦会是第一个实验的对象,却想不到她害人终害己,顿时紧张得六神无主。
“紫琳,紫琳!”
华岫跳着脚大声地喊起来,楼下的紫琳听见小姐的声音有些异样,赶忙丢了筷子直奔上来。这时,店小二也拿着两张干净的毛巾慌里慌张跑过来了,递给紫琳,紫琳正要替华岫擦去她满脸的油污,却被华岫一手拨开:“小姐,您……”
华岫并不看紫琳,而是盯着刚刚过来的店小二的背影发呆,那目光,痴痴的,一路追随着,仿佛蜜蜂见了糖,仿佛蝴蝶坠入花丛,渐渐地,她竟然笑开了,笑得像一朵含苞的花,妩媚娇羞,红霞微绯。
她指着远去的店小二,道:“我要嫁给他!”
不多时,完颜府的二小姐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凝碧楼的店小二说我此生非君不嫁的消息,传遍了京城的各个角落。
华岫的父亲完颜松气得脸色发绿,一身锦衣都被怒气罩得黯然失色。他指着华岫,怒喝道:“我便是以前太放任你,由得你无法无天,才让你如今成为别人的笑柄,你看看你,将我完颜家的脸都丢成什么样了?那孙公子一回到家便跟母亲说,这门亲事万万使不得,如此良善的少年,竟活生生被你吓跑了,你倒好,发了痴似的,不知羞耻追着一个店小二说你要嫁给他,你让我如何还有颜面去见亲朋好友!”
那日京城里细雪飞扬。
屋顶或墙角都有发白的迹象。
寒风刺骨。华岫穿着绛紫色绣花的袄褂,单薄的身体,被狐皮的大氅裹着,更显得形销骨立。她被父亲罚站在院子里,站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头顶都铺满絮絮的雪花。丫鬟紫琳跟在身后,也是低着头站着,更不敢抬头去看完颜松那双冒火的眼睛。
且说华岫当日在凝碧楼那样一闹,是媒婆和紫琳好不容易才将她绑回了完颜府,药性没过之前,她就一直傻笑着说小二哥您长得真俊,是神仙下凡来的吧,你愿不愿意娶我呢,就算你不愿意,我也嫁定你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走,你在这里扫地洗碗刷盘子,我便也跟着你扫地洗碗刷盘子……
直到第二日清晨,华岫才渐渐清醒过来。发生过的事她都记得,纵然后悔不已,却也拉不住风靡的流言。她原本就是京城里的风云人物,如今又添一桩风流韵事,她自己虽不以为意,过几天或许便忘记了,但父亲却气得紧,将她从头到脚数落了一遍也不解气,最后罚她禁足,一个月不能跨出完颜府的大门。
完颜松走后,华岫连忙舒了一口气,甩了甩因为久站而麻痹的腿,紫琳过来扶她,嘟囔道:“禁足一个月,这可如何是好?”华岫嗔她:“你瞎操什么心,不就是禁足一月吗?本小姐能屈能伸,动静皆宜,哪有过不得的?”
紫琳摇头:“我不是担心小姐,我是担心,小姐被困在家里,不知又要玩出些什么花样来,也不知有哪些人要遭殃了。”说罢,自己便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只用袖子遮着嘴,偷眼去看华岫。
华岫也乐了,假作要打紫琳:“死丫头,将你家主子说得像洪水猛兽似的,你小姐我貌美如花冰雪聪明,还菩萨心肠,你刚才那样说,真是作死了!”紫琳耸了耸肩,提着裙裾便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嚷嚷着:“小姐欺负丫鬟啦,哎呀,救命啊……”
华岫急忙跺脚:“小声点!爹才刚走,可别教他听见!”
“哦!”紫琳吐了吐舌头,顽皮地一笑,两个人又打打闹闹的,小跑着出了阅草堂。闹得累了也便消停,华岫在荷塘的九曲回廊上站着,寒风阵阵,夏日里碧叶滔天的荷塘,此刻看不见半分绿色,黯然凋敝,清冷得很。
她嗔怪紫琳:“我事后想起,那凝碧楼的小二,年纪也不小了吧,生得五大三粗的,俗不可耐,我竟说要嫁给他,真真是要被人笑作没有见识了。”紫琳掩嘴笑:“对啊,我当时还劝小姐,要嫁也选个英俊的来嫁呢!”
华岫瞪了紫琳一眼:“你若再笑我,仔细我将你扔荷塘喂鱼!”
“紫琳不敢了!”青衣的小丫鬟故作讨怜,摆了摆手,撅嘴的模样甚是可爱。其实论年纪,紫琳比华岫略长一些,但生得娇小,五官稚嫩,看上去好像总不过豆蔻之年。实则华岫二八年华,紫琳已近桃李。紫琳聪慧机敏,华岫对她甚是喜爱。
正说着,岸边的假山背后绕出两个人来,都是浣溪院里少夫人身边的丫鬟,胖些的那个一边走一边道:“听说是个难得的美男子,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与她同行的是少夫人的贴身侍婢,名叫婉兮,丹凤眼,瓜子脸,瘦得像一片薄纸似的,她不屑地瞥了一眼那胖丫鬟,道:“我倒要看看来的究竟是何人,能将这府里上上下下的姑娘们迷得没了分寸了。”
两个人同时看见华岫,翩翩地行了个礼,低着头飞快地走了。华岫问紫琳:“你可听见他们方才说什么了?”
“听见了。”紫琳道,“我想,定是说的府里新请来的三管家吧。”
华岫并不知情:“三管家?爹终于物色到满意的人选了?”紫琳点头:“前几日听人提起过,说是又来了一个毛遂自荐的,大管家考了他,甚是满意,带去让老爷也瞧了,老爷竟破天荒地赞许起来,于是便要了他。”
华岫一听,更是禁不住好奇:“敢情你我也去瞧瞧,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能比得上倪泰叔的几分?”
“嗯。”紫琳点头,看华岫风风火火的样子,也跟在身后朝着听风园的方向去了。
华岫说的倪泰叔,原是完颜府的三管家,为人精明圆滑,也见过大场面,处事利落,很有魄力,跟大管家周礼一样,深得完颜松的器重。只不过半年前突然因病去世,三管家之位便悬空至今。
全因倪泰珠玉在前,因而自完颜府招募管家的消息发放以后,前来应征者虽络绎不绝,但却没有一个能入得了完颜松的眼。如今听说三管家之职已有人选,大家自然是好奇,想知道谁人有那般能耐,可与倪泰媲美。
也不知是哪一房的丫鬟,当日目睹了新管家入府应聘的过程,逢人便说那新管家年轻俊俏,迷人得很,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府里的丫鬟们心猿意马。这日恰是新管家迁入完颜府的日子,住的是以前倪泰住过的房间,在东南面的听风园里,听风园因而比平日热闹了不少,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都以各种借口过来走上一遭,只为了一睹新管家的风采。
华岫和紫琳到的时候,恰好有两名家丁抬了一只大樟木箱子进来,说里面装的是新管家带来的物什。
新管家随后便要到了。
聚在听风园里的丫鬟们,无论是假装过来给大管家送酒的,还是给二管家送茶的,又或者是谎称要打扫园子里的积雪的,都减慢了手里的动作,时不时地朝着大门外瞟。
华岫站在回廊上,哼哼道:“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纵然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天神下凡又如何,还不是两个鼻孔一张嘴巴,莫不成他能顶着两颗脑袋进来?”紫琳忍不住窃笑,但也紧紧地关注着听风园门外的动静。
大门是敞着的。
四周也越来越静,渐渐静得连雪花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到,华岫越等越不耐烦,正想说罢了不等了,却忽然瞥见大门外一抹淡青色的影子。那影子逐渐扩大,慢慢地就看到了一只黑色长靴,灰白色的衣角,暗哑的裳袂,微微摆动着,素得好像是特意被浸染过,不加一点修饰。
那黑靴施施然地跨进门来。
丫鬟们都摒住了呼吸。就连华岫也禁不住被当时的氛围感染,跟着紧张起来。视线自下而上,落在来人的眉宇间。
“啊——”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在同一时间惊呼起来。有个站在台阶上的丫鬟还不留神滑了一跤。
但她们惊呼的不是来人如何英俊潇洒玉树临风——而是——他简直丑得天怒人怨!他哪里是什么新管家,分明就是完颜府里的一个护院,生了一双对眼不说,嘴巴还歪着,连表情也特别猥琐,人称“阿丑”。
那些满怀希冀的丫鬟们气得都要哭了,滑倒的那个,便索性冲了过去,揪着阿丑的耳朵吼:“死阿丑,你来这里做什么?”阿丑哎哟哎哟地叫,道:“我在花园里碰见三管家,他被老爷临时叫去了,让我过来替他整理箱子。”
“哼!”丫鬟们跺着脚,极为愤恨又嘟囔了一阵,寻思那三管家也不知几时才回来,她们又都是当着差的,怕被主子责怪她们擅离职守,惟有悻悻地离开了。华岫意兴索然,便也带着紫琳出了听风园。
绕过浣溪院,再穿过疏梅阁,又回到荷塘,原是打算回自己的红绡楼,却渐渐听到一阵悦耳的琴音。
曲调低徊,哀而不伤。
仿如是絮絮的白雪落在发间,温柔,沁凉。
华岫停了脚步,问紫琳道:“这琴声,可是从那里传出来的?”紫琳跟了华岫五年,自然知道,华岫所说的那里,是指荷塘旁边的那面院墙的另一面,那个原本叫做绮幽阁,却后来硬被人改做绮香阁的地方。
紫琳道:“是的。”
华岫冷哼一声:“成日里就装得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真是厌烦透了,这会儿也不知是装的哪门子风雅,学人家弹起琴来了。呸!”
紫琳却扯了扯华岫的衣袖,表情有些为难,她轻声道:“小姐,您仔细听,这曲调,若是再弹得欢快一些,是不是很像……”
“像什么?”华岫喃喃地嘀咕了一句,也忍不住顺着紫琳的意思认真听起来,越听,便越觉得毛骨悚然,拳头也握了起来,面色更是僵硬。
这是绿艳红衣曲?
荷塘静谧。
只有那幽怨的琴音,一点一点,将深冬里的气息占满,充斥着华岫的双眼与双耳所能企及之处。
是的,这千真万确是绿艳红衣曲。
无论是琴音本身的高低婉转,还是身旁紫琳的低首默认,华岫都已经断定,那围墙内的人弹奏的,正是绿艳红衣曲。
华岫的脑海中,有零碎的旧日画面闪现出来,她觉得慌乱,一颗心扑扑地跳,但仍是觉得不悦,索性返身折回几步,在分岔的路口向着左面的小径去了。
那正是通往绮香阁的。
紫琳急得在背后大喊:“小姐,您还是别去了,免得——”话没有说完,距离却拉开了好一段,华岫似乎铁了心要跨进那绮香阁的门槛,紫琳已知拦不住,惟有紧跟着,心里七上八下,寻思着片刻之后会是怎样的光景,叹息如流水洇开,自喉咙起,直到溢满了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