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猎人
“小心!该死的……”
那辆车猛地刹住,轮胎凄厉地摩擦着沥青路面。那名男子透过摇下的车窗破口大骂,狂按喇叭,但他前面的那名年轻女子继续平静地通过马路,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这是首都的夜晚,几近于无风。这里没人知道北方森林里的风暴,就连玛雅·安德森也不知道。你想了解熊镇吗?她离开了那里,你得先了解她。
车里的驾驶员再度按起喇叭,但他现在感到特别无奈,而非狂怒。一开始玛雅并不知道这是冲着她来的。她走向红灯,轻捷地跳上另一边的人行道,老练地在高楼与道路维修工地之间穿梭。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一个都市人,只需要两年。
车里的驾驶员朝着她吼叫,她没听清对方吼了些什么,但还是转过身来,然后看到了车牌的前半部分。
SGT(1)。
打从玛雅想着那几个字母以来,感觉就像过了一辈子那么久。她的反应很明显。车里的驾驶员最终放弃理论,刻意猛踩油门扬长而去。她在好几秒钟以后才意识到自己正愣愣地站在人行道的正中央,过往的路人不得不用手肘将她顶开。她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么回事。整晚她的心情都非常好,因此她感觉……轻松。她正在前往一场由音乐学校的同班同学举办的派对,她因期待而微微地感到兴奋。感觉上,她已经学会不为此而感到良心不安,她可以感到高兴。最近这几个月以来,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自己,她可以好好地享受生活。几个小时以后,她将为此而痛恨自己。她始终很好奇,自己的音乐天赋能将她引领到何种境地,而答案就在这里。她进入了一种高深的境界,让她在整座熊镇被风吹垮的时候仍可以参加派对。
她错过了安娜的电话。不过她心想,她稍后就会打给她的。两人如今的定居地是如此遥远,以至于她没有立刻回拨给她。她们已经不再并肩而坐了。
她再度迅速地走动起来。当她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她不理解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迅速地走动。现在她若是回到熊镇,她会觉得人们真是烦死了,因为在那里,整个世界是那么缓慢。她已经忘记那名车内的男子,她对于住在大城市已经十分适应。人得在下一秒钟就将见过的所有人全忘记,否则大脑会没有空间承载所有的印象。任何人都不具意义。
她在北方的森林里成长,那里现在正狂风大作,但她在这里连单薄风衣的纽扣都没扣,对于将房屋与居民都扫平的狂风一无所知。她收到派对上同班同学发来的短信。她从中可以看出,派对上的所有人都已经喝得烂醉。她笑了起来。这个诡异的事实不时地让她震撼不已:在不到四个学期的时间里,她就建立了一个全新的社交网络。就在最近一次从熊镇返回此地时,她不小心说出自己正要“回家”。她看出爸爸对此很伤心。现在两人之间又多出了某种沉默。他还没准备好彻底将她放开。做父母的永远不会“准备好了”,但他们别无选择。
玛雅知道,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想要长大才搬到这里来的。但是实情正好相反。凯文从她身上抢走了太多的东西,远远多于她能说明的那些。强奸事件对他来说只持续了几分钟,对她而言则是无休无止的。他抢走了所有明亮的夏季清晨、秋季独有的清新空气、脚下的雪、足以让胸口疼痛的欢笑,以及本来如此单纯的一切。绝大多数人永远无法精确地指出,自己从哪一刻起就不再是小孩子了,但玛雅可以。凯文夺走了她的童年。当她搬到这里时,她又撕又抓,扯下了一小段童年,将其夺了回来。她学会再度抱持天真,因为她还不愿意成年,不愿意过着毫无幻想可言的生活。她不愿意认知到,终有一天,她会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所有的女孩都可能成为受害者,所有的男孩都可能是犯人。
最终,感觉上似乎只有她的妈妈真正理解她为什么要远走高飞。“对于你离开我,我很生你的气,但你若是留下来,我会更生气。”在熊镇的最后一天早晨,蜜拉贴在女儿耳边如此低语道,“请你跟我保证,你会永远小心,但是你……哎呀……有时候也不用那么小心。别长大,不要马上就变成大人,也可以愚蠢、不负责任些。但是可别太过分!”玛雅纵声大笑后哭了起来,先是拥抱了她,最后才拥抱了爸爸。原因在于:直到火车移动的前一秒,他才放开。她跳上车,森林在窗外连成一线。而后,熊镇就再也不属于“家”了。
她很快就习惯了人潮、交通尖峰时段与此地保有匿名性的自由度。这感觉就是对一切的答案。“如果没人知道你是谁,你就可以成为任何人。”她在第一年的春天在电话里如此告诉安娜。“那我才不管呢,我喜欢你的本性,难道你要改变了吗?”安娜嘶吼道。在两人小时候,当玛雅第一次尝试生火时,这个女孩凝视着玛雅,说道:“面对数百万只精虫,你竟然赢了?不可思议!”这番话从这女孩口中说出,可不是无关紧要的恭维话。安娜永远不会离开森林,她的根比树根扎得还要深。玛雅对此既感到羡慕,又感到不可理喻。真相想必是:她甚至已经不再知道什么才是她的“家”。当她思考这一点时,她甚至已开始给它加上了引号。她尝试向安娜说明,现在她感觉自己更像一个流浪者。可安娜是不会理解的,因为流浪者活不过熊镇的冬天。如果你在那里找不到家,你将在天明前冻死。但最后玛雅对她说:“我在这里可以做自己,而在熊镇,我就只能被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定义。”这一点,安娜理解。
现在,一名参加派对的同学又发来一条短信。玛雅又穿越一条路,准备穿过那座大型公园。她想到的是这样比较快,而没有想到那里可能藏着什么。她已经改变了很多。
SGT。
她走在那条铺着砾石的狭长步道上,走进公园时,那块车牌上的字母又在轰鸣中回到她的意识里。记忆争抢着她内心的情感。她想起了安娜,几乎就要笑出来,或哭出来。感觉上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想到她了。可是,她俩不是昨天才通过电话吗?还是一周前?
公园里路灯的间距变得越来越大,由车流与人流构成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远。她的脚步越来越慢,但没有迟疑。她忘记要回头张望,没有注意到自己后方一小段距离外的男子也放慢脚步。当她加快脚步时,他跟了上去。
随着她与安娜分离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对安娜的思念理应越来越淡薄,然而情况完全相反。她永远记得她那次喊出“你知道吧,射击、铲……闭嘴,SGT”时的表情。
“什么?”玛雅说。一旦世界上出现任何玛雅不知道的事物,她总是忍不住要发愣。对此安娜深吸一口气说:“喂,说真的,你从来没听过这个吗?我是说,你之前住过的那个叫多伦多的城市,总还在地球这个行星的表面吧?有时我感觉,你好像是在一座实验室里被制造出来的,这就是你如此美丽但这里所有的线路全都没装好的原因!”她笑着敲了敲玛雅的头。
玛雅感觉自己像个外星人。她记得自己在熊镇生活的最初几年,对荒野、对人都是既困惑又恐惧。对于这个地方心中似乎总是怀着伤痛,以及它似乎总是弥漫着暴力的气氛,她同样觉得既害怕又疑惑。看在自己人生的分上,她无法理解怎么会有人自愿地定居在这里,住在一小群被黑暗、酷寒与树木—来自四面八方不计其数的树木—包围的房屋里。那条穿越森林通向该地的狭长车道似乎无穷尽地延伸着,进入一片没有地平线的世界。这个世界是这么绵长而深远,最后似乎掉转向下,消失在深渊之中。当时的玛雅还只是个小孩子,在她读过的所有故事中,只有女巫才住在这种地方。当时的她心想:我永远无法习惯。但小孩几乎能够习惯一切。
在长大成为少女的那几年里,她来不及意识到熊镇给她带来了多么大的改变。甚至直到从那里搬离以后,她才知道自己有方言口音。在那里的森林中,安娜总是因为她将元音发错而逗弄她。但当玛雅在音乐学校的新同学们想开玩笑时,他们就拿玛雅从不调整动词时态的事来说笑。就算他们对她这种方言的模仿大错特错,她还是假装这样很诙谐。
在那之后她开始按照老师的要求练声,将自己的声音练到就像其他人的声音一样。班上大部分同学过去上过音乐学校,从小时候起就学了昂贵的私人课程,他们熟悉所有的秘密代码,完全知道自己必须达到哪些期望。玛雅完全只是凭着天赋进到这里。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她常在晚上哭泣。她起先是因为缺乏安全感而哭,而后逐渐演变成因为愤怒而哭。感觉上,其他所有年轻人上学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生在有钱的家庭,这样即使歌喉平庸也没什么。而玛雅为踏上相同旅程所需要做的一切就是拿出最好的表现。只能是最好的表现。
一位老师在第一个学期谈到音乐界产业时说,大家得弄清楚,“我们生活在一个小国家里”。玛雅心想:只有一个无法看懂地图上三分之二面积的人才会讲出这种话。她的几个同学以为自己住在全国的中心,而实际上他们住在全国的最南端。当察觉到这一点时,玛雅哑口无言。那时候她会想起安娜的爸爸,他有时会在森林里遇见来自南部的游客,他们对于这一带人迹如此稀少感到无比惊异。她想到他回到家时总是咕哝着:“他们以为自己拥有这个国家,却不知道全国面积的百分之七十被森林占据?人类定居的面积只占全国面积的百分之三!百分之三!!”有一次他对玛雅号叫着:“这个国家的农耕地比泥沼的面积还要小,不过他们应该连泥沼是什么都不知道。”随后安娜还得低声向玛雅说明,这样她才能赞同地点点头。现在她周边全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的人。最后她意识到:无知的草包实际上是她那些身穿昂贵衣物、露出世故笑容的同班同学,而不是她自己。那时,她就不再在夜里哭泣了。她不再等着别人让位,而是自己开始占位。她不再模仿其他人的声音,而是以自己的声音歌唱。一切都变了。
去年冬天,她在高楼与尖峰时段的车流间发现一座小型溜冰场,隔天她便带着几个同学到那里去了。她记得她对于许多同学不会溜冰感到极其震惊。熊镇的所有年轻人都会溜冰,不会骑自行车的人恐怕更多。怎么有人不会溜冰呢?秋季降临时,她新结交的女性朋友们抱怨严寒,表示她们“因黑暗而感到忧郁”。当玛雅意识到自己很快就因她们的软弱而蔑视她们时,她为自己感到羞耻。在一座到处灯火通明的都市里,因为黑暗而感到忧郁?酷寒?这哪里算酷寒!
她记得她六岁时独自在熊镇的湖面上溜冰,而后掉进湖里,几乎失去呼吸。那才叫酷寒。当时她才刚搬进熊镇,根本没人知道她掉进湖里,如果不是那只突然冒出猛力将她拉起的手,她早就死掉了。安娜身形瘦削,仿佛在家都没吃饭似的,而那时玛雅已经相当强壮。她就坐在她身旁的冰面上,睁大了双眼,纳闷着她在搞些什么。她没看到冰层颜色的变化吗?她什么都不懂吗?安娜认为玛雅真是个傻瓜,而玛雅认为安娜是个白痴。就在那一秒钟内,她俩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安娜教玛雅枪械射击,而安娜的爸爸则咕哝着说她们两个人就是“全镇最小的狩猎队伍,恐怕也是最危险的”。有时候玛雅内心还会急速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以为熊镇真的就是她的归宿。当然了,这从来不是事实。
在她俩还小的时候,她有一天晚上在安娜家过夜。在两人的成长过程中,几乎都是安娜在玛雅家留宿。那次她们原本打算睡在森林里,但由于当时天气恶劣,最终决定在距离她们最近的安娜家留宿。夜深的时候,她俩听见安娜的爸爸接了一个电话。有人看见了一只狼。安娜的爸爸通过话筒强硬地问道:“但你们没把它圈起来?”
玛雅不懂这是什么意思。因此安娜低声说明:“这意思是人们必须向政府部门通报,有狼出现。如果通报了,这只狼就算是存在的了,你懂吗?”玛雅还真是不懂。所以安娜叹了一口气道:“如果这只狼存在,而后又消失了,政府机关就找不到它了。而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也就不会消失。所以就……SGT。”
一名男子来接安娜的爸爸,他的车子前座上放着枪,货箱里还有几把铁锹。当他们在破晓时分返回时,鞋子上沾满了血和泥土。射击、铲、闭嘴,这就是玛雅学到的。
当蜜拉在几个小时后来接她回家时,玛雅装得若无其事,而她过了好几年才意识到:当时妈妈也在假装若无其事。她非常清楚那只狼最后怎样了,熊镇的所有人都知道。玛雅纳闷着:妈妈有时是否也会想起这件事?众人对于这件事的沉默,是否与熊镇在其他各种事情上教导其民众保持沉默有关系呢?
唯一没有闭嘴的人其实是拉蒙娜。直到最近,玛雅才又记起这件事。大脑激活了这么一小块记忆,而它突然在国境的另一端蹦出。在她学到SGT的真正意义的几天后,她得跟着安娜前往毛皮酒吧领回安娜爸爸的汽车钥匙,原因在于他不时会喝得烂醉,醉到愿意将车子卖掉以换取最后两杯啤酒。拉蒙娜总是允许他这么做,因为让他多喝两杯酒后走回家,总比让他醉着开车回家要好。不幸的是,安娜的背包放在车里,而她第二天早上需要用数学课本,因此她们两个只能往那里走。要是玛雅的双亲得知玛雅待在毛皮酒吧,一定会气疯的,那里满是穿黑色夹克的男子。每个举办冰球比赛的夜晚,他们都会与敌队的球迷打架;在其他夜晚,他们则会自己打成一团。拉蒙娜将汽车钥匙搁到吧台上,交给安娜,同时告诉她:别忘了把枪带回家。她爸爸一如往常,将它忘在车里了。安娜保证会这么做。随后拉蒙娜垂下眼盯着玛雅。这老女人的长相实在太像巫婆,让这个小女孩不敢望着她的双眼。
“我听说,你们看到了那些铁锹。那些该死的笨老头,本来可以让你们避开这些麻烦的。不过你们迟早要学到:掠食性动物必须被处理掉。也许并不是每个地方都是这样,但在这里就是如此。”拉蒙娜叫道,给了她俩一人一块巧克力蛋糕。她咳得太厉害了,几乎无法抽烟,不过也只是“几乎无法”而已。
两名在酒吧里总共灌下十六杯啤酒的男子爆发了激烈的肢体冲突。拉蒙娜高声咒骂着,并挥动着一把扫帚。玛雅吓得魂不附体,拉着安娜逃离那里。当然了,安娜对于暴力事件无动于衷,唯一让她感到恼怒的,就是掉在路上的一小块巧克力蛋糕。这两个女生的双亲属于截然不同的类型,她俩也已习惯期望从大人身上获得完全不同的东西。玛雅学得比较慢,不过她总算是学会了。
射击。铲。
此刻玛雅想着:拉蒙娜错了。熊镇居民摆脱掉的并不是掠食性动物,他们摆脱掉的是问题。当玛雅在几年后狂奔着逃出凯文的房间时,大家想要对付的是她,而不是掠食性动物。对所有人来说,假如她消失不见,而凯文没有消失,一切就会变得简单多了。她就是问题。
闭嘴。
她放慢了脚步。公园里非常寂静,她都能听见每一颗沙砾在鞋底下发出的声响。她向后斜斜地瞄了一眼。不,这并非幻觉,那名男子正在跟踪她。该死。她顿时觉得自己真是太蠢笨了。顷刻间,这个念头甚至都让她感受不到恐惧了。她怎么能放任自己的大脑在回忆中飞得老远而对危险浑然不觉呢?“玛雅,振作起来!想清楚!”现在,她暗自咆哮起来。公园里的一盏灯熄灭了,她在光线下移动着,但很快就完全被阴影吞没了。“天哪,我在搞什么啊?我怎么会选择穿过公园呢?我应该想清楚的!如果真有人得想清楚,那个人就是我!”她在脑海里尖叫着。她改变得如此明显,已经学会再度抱持天真的态度。她从余光中瞥见那名男子就在后方一小段距离外,比之前更接近了,穿着黑色的夹克,戴着帽子。
该死,该死,该死。
她在此时想起了妈妈。此时,她多么想回家。
(1) SGT为瑞典语当中“射击”“铲”“闭嘴”开头字母的缩写,意指在农村地区处理不需要或不受欢迎动物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