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小孩子
熊镇与赫德镇都是古老的小镇,而它们所在的森林则更为古老。人们常说,年龄带来智慧。但对我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事实并非如此。就在我们老去之际,我们只是搜集了更多关于最美好与最恶劣事物的经验。这导致的结果是愤世嫉俗,而不是智慧。我们在年轻时对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最恐怖的事情一无所知,这还算幸运。如果我们知道那些事情,那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踏出家门。
若是如此,我们绝对不会松手放开我们所爱的人。
* * *
“你知道……你正在往哪里开吗?”哈娜不安地问道。
身为一个助产士,她希望她们很快就能到达现场。然而,她也是个人,而且还想继续活下去。因此,她真心希望安娜别以一个偷车贼的方式驾车。
这女孩并没有回答。她身穿她爸爸那件尺寸过大、上面贴满反光条的亮橘色夹克,夹克的背部还绣着“撞击野生动物的交通事故”字样。在追踪被车辆撞击的动物时,他就穿着这件夹克。整辆车上装满了设备,目的就是通过黑暗中的森林。安娜在成长过程中,有一大半时间是在户外追着父亲与那群狗度过的。她总认为,即使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她也能找到正确的路径。风暴显然就是打算来测试她的。
“那个……你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开吗?”哈娜又问了一次,但对方仍未回答她。
两个网球在助产士脚下的地板上滚动着。她捡起其中一个,谨慎地微笑着:“那个……你们家养了几条狗啊?”
对方仍然没有回答。因此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下去:“嗯,总之,我的意思是,这附近其实没什么人打网球。在熊镇与赫德镇,据我所知,只有家里养狗、打草地曲棍球或将鸭绒垫子送进烘衣机的人才用得到网球……”
安娜只是凑向方向盘,眯着眼睛,加快车速。
“养的什么狗呢?”助产士仍不放弃。
最后这女孩叹了一口气道:“你是那种一紧张就会说话的人,是吗?”
“嗯……”助产士承认道。
“我也是。”安娜说。
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她再度沉默。助产士闭上双眼,努力克制自己。她努力想保持沉默,但随着心跳加速,她的嘴巴便不听使唤了。
“我先生就想养狗!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他就一直在唠叨这件事情!老实说,我并不特别喜欢动物,但我想过,在他过生日的时候,也许我可以给他一个惊喜,让他买一条狗,让它跟他一起跑!我甚至跟一个养狗的人谈过话!很显然,大家都希望一条优秀的猎犬能有一个明确的‘开关按键’,让它能在打猎时极度兴奋、活跃,一回到家就立刻安静下来,是这样吧?我一听到这个念头就笑了,如果我能在消防员和打冰球的小孩身上装个同样的东西就好了……”
车速加快了。安娜瞄了她一眼,说道:“虽说你不喜欢狗,但你对狗倒还挺了解的。”
“谢谢!”助产士大声道。随后她以为她们要撞上一棵被吹倒的树,因而举高双臂将脸盖住,但安娜在最后一刻躲开了那棵树。
然后那女孩咕哝道:“穿着这件夹克进入熊镇,还真不是一般地勇敢。如果我们站在路上,而你穿着这么一件会让人想瞄准的夹克,我们可是会被车撞的。所以我穿了我的夹克……”
“什么?”助产士近乎尖叫着说。随后她才察觉到自己正穿着大儿子的夹克,那件胸口印着赫德镇冰球俱乐部徽标的红色夹克。当时她将它一把披上就直接出门了,没有多想。
这件夹克对托比来说已经太小了,但对她而言则显得太大了。人生真是倏忽即逝。
“该死的大烂队。”安娜傲慢地说道。
这使得哈娜的火气顿时蹿了起来:“你放尊重点!那可是我家小孩所在的球队!”
“你让他们为一支超级大烂队效力,这不是你家小孩的错。”安娜不为所动地说。
助产士瞪着她,随后不情愿地微笑起来:“所以你喜欢冰球,是吗?”
“我痛恨冰球,我更痛恨赫德镇。”安娜回答。
“我们的甲级联赛球队这一季应该能够吊打你们。”这名助产士充满希望地说。对于总算能随便说点什么让自己分心,她内心充满感激。
安娜哼了一声。她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减速,努力地在黑暗中辨别方位。
“你们连一块地毯都吊打不了的。如果要计算你们的后卫在各个区域移动的时间,得用上一整本日历才行……”她咕哝着,朝着车窗眯起眼睛。
助产士朝天翻了个白眼。
“我先生说得真对,没有什么比熊镇更嚣张、更自负的了。不久以前,你们整个俱乐部还差一点就破产了,现在怎么突然自大起来啦?你们上个球季打得好,不就是因为有那个亚马吗?没了他,你们哪会赢得那么轻松……”
“亚马还在我们这边。”安娜又哼了一声,让车子缓慢地向前滑行。
“他现在是在美国,在国家冰球联盟打球吗?整个春天,地方报就只会唠叨这件事情。他们只会说熊镇的青少年培训有多么优异,你们栽培了什么样的人才,说你们才是冰球界的新希望,我们则是过气的……”
助产士从自己的声音中听出自己丈夫的苦闷,这使她惊讶。然而,住在现在的赫德镇就是这样一种情形:人们认为一切都是在针对自己。熊镇获得的一切成功,对另一端的那个小镇来说都意味着阻碍。
“亚马从来就没有被选中,他又回到老家了。我相信,他就只是受了伤而已……”安娜开口说道,但是当她瞥见自己正在搜寻的事物时,便沉默下来。那是一条介于林木之间或许都没有宽到足以让汽车开过的狭窄通道。
“虽说你不喜欢冰球,但你对冰球倒还是挺了解的。”助产士露出微笑。
安娜将车子完全停下,目测通道的宽度,随后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管亚马参不参加比赛,我们都会打赢你们。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
安娜咬了咬下唇,然后换挡。
“因为你们是一支天杀的大烂队。坐稳了!”
随后她疾速驶离道路,以避免陷进沟里,然后直接冲入树林。通道够宽,但她仍能听到汽车烤漆刮擦树干的声音。助产士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因而无法继续喋喋不休地说废话。她们驶上那片凹凸不平的土地,车身因此持续颠簸着,她的头也随之撞到车窗。这样的感觉似乎过了好几个小时,随后安娜猛踩刹车。她摇下车窗,探头向外张望,随后再倒车几米。如此一来,如果有棵树被吹断砸到地面上,她们也能与之保持安全距离。
“这里!”她简短地表示,对着助产士的地图点点头,随后又通过车窗向外看。
当她们爬到车外时,助产士在黑暗中感觉什么都看不见,但安娜对着自己的夹克做了手势,于是助产士便抓住了那件夹克。那个女孩在暴风中缩着身子,引领她走过森林中最后一小段路。无法解释的是,她居然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她仿佛是通过嗅觉闻出了一条路。突然,她们找到了那辆车,听见车内的女人在尖叫,听见车内的男人喊道:“亲爱的,现在有人来了!现在救护车来了!”
当他得知没有救护车时,气疯了。恐惧会让某些人成为英雄,但在恐惧的阴影之下,我们当中绝大多数人只会暴露出最丑恶的一面。这位助产士无法回避一个清晰而明确的感受:让这名男子感到恼怒的恐怕不是她们驾驶的车辆类型。相反,他真正期望的,是有男性医护人员到场。
“你真的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当哈娜钻进车子开始低声对那名女子说话的时候,他就想知道这一点。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这名助产士镇静地反问道。
“油漆工。”他清了清嗓子,挤出这么一句。
“假如我可以决定如何替你太太接生,下次我们要给墙壁涂油漆时就让你来负责,怎么样?”她一面说,一面温和地将他挤到一边去。
安娜踏进前座,眼神狂热地逡巡着。
“我能做点什么吗?”她喘着气说。
“跟她说话。”助产士说。
“要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
安娜困惑地点点头,从座位上转过身来凝望着这名即将生产的妇人,说道:“你好!”
这名女子在阵痛之中露出微笑:“嗨……嗨……你也是助产士吗?”
那名男子绝望地打断她:“亲爱的,你在搞笑吗?她顶多就十二岁啊!”
“闪开,随便给什么东西上油漆去吧,你这白痴!”安娜反唇相讥。这时,助产士高声大笑起来。
就在那一刻,那名男子觉得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他从车上下去,并试图将车门狠狠甩上,但暴风妨碍了他的表演。他在车外几乎很难站直。由于狂风猛吹入双眼,要说服自己并非出于恐惧而落泪,于他而言或许变得比较容易。
“你叫什么名字?”后座的妇人喘息着,说道。
“安娜。”
“谢谢……谢谢你们过来,安娜。关于我先生,对不起……”
“他太爱你了。他以为你和孩子都会死掉,而他对此无能为力。他只是为此生气而已。”安娜滔滔不绝地说。
助产士略微不满地狠瞪了她一眼,因此安娜用自卫般的口吻咕哝道:“你不是叫我说话嘛!”
后座的妇人疲倦地微笑道:“你啊,还这么年轻就已经如此了解男人啦。”
“该死的,他们就以为我们希望他们一直保护我们,好像我们需要他们那该死的保护似的。”安娜哼了一声。
后座的妇人与助产士都低声轻笑起来。
“你有男朋友吗?”那名妇人问道。
“没有。嗯,有过。可是他死了!”
那名妇人凝视着她。安娜不胜懊悔地咳嗽着补上一句:“不过无论如何,你肯定是死不了的!”
此时助产士以友善但坚定的口吻说:“不管怎样,稍微沉默片刻或许也不失为明智之举。”随后那名妇人尖叫起来,她的丈夫又扑到车里,握紧她的手。当她几乎要掐断他的手指时,他也尖叫了好几声。
* * *
强尼一整夜都坐在厨房的窗边。对一个消防员来说,这个地方是难以忍受的。四个孩子全都睡在铺在他周围地板上的床垫上,最年长的特丝将年龄最小的图尔抱在怀里。年龄居中的托比与泰德一开始睡得离他们比较远,然而不久后也贴向了自己的手足。危机当前,我们就算在睡梦中也会出于本能地寻找唯一真正有意义的东西—其他人的呼吸与脉搏,这有助于让我们自己的脉搏保持节奏。他们的父亲不时将手轮流贴在儿子们与女儿的背上,就只是想要确知他们仍在呼吸。我们没有任何理由觉得他们将不再呼吸,但成为某个人的父亲,本身是没有任何合理性可言的。当他即将初为人父时,大家都这么说:“不用担心。”真是毫无意义的废话。当你听到子女的第一声啼哭时,一阵浓烈、浑厚的爱意会拆解你的胸口,你内心有过的每一种情感都会极尽可笑与荒谬地被夸大。你不曾感到如此快乐,也不曾感到如此害怕。既然如此,就请别对某人说“不用担心”。如果你真的爱某个人,你必然会无时无刻不对他的一切感到担心。有时你会感到胸中一阵痛楚,那是一种真切的、生理上的痛楚。这种痛楚使强尼弯下腰来,剧烈地喘息着。他的骨骼咯吱咯吱地呻吟着,身体直发疼。面对爱,一切空间总是显得过于狭窄。他本来应该想清楚的,而不是同意生下四个小孩。他本该三思而后行,但大家都说“不用担心”,而他又是个容易被说服的白痴。还真走运,我们进行自我欺骗,以为自己可以保护我们所爱的人。原因在于:假如我们接受了真相,我们就永远不会让他们脱离我们的视线。
强尼一整夜都待在厨房的窗边。自从他俩相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妻子在每一个他不在的夜里、在每一个他不在的小时里所体会到的感觉:如果你再也不回家了,我该如何自处呢?
* * *
当情况有异时,哈娜看得出来。当然了,直觉是经验与训练造就的结果,但在执业多年以后,它也意味着其他某些事情。如果这名助产士无法确切理解,她会说:“这简直跟灵性有关。”这可能是很小的事情,比如,肤色最细微的变化,或者婴儿微小、脆弱的胸腔起伏与呼吸的速度慢了那么一点点。在问题出现时或在问题出现前,她就能判断局势。生小孩本应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才对,大海是如此宽阔,而我们的船只是如此不堪一击,我们当中应该不会有人获得这样的机会。
现在就连安娜也害怕了。当暴风将位于他们后方一米处的一棵树吹倒时,从车内听来那声音宛如枪响。当那棵树倒下落在离车身不到一只手掌宽的地方时,树枝刮擦着车体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是如此刺耳,使得那个声音在她脑中轰鸣了几分钟。地面摇晃着。当力道更猛烈的暴风袭来时,他们相信,更多的树已经扫过来,某个物体,可能只是一块石头或一根粗重的棍子,将被刮起来砸到车窗上,那力道之大,让砸在车窗上的声响听起来仿佛一辆时速一百千米的汽车撞上一头驼鹿。在这种情形下,车窗如果还没有碎裂,那可真是奇迹。
助产士在这些混乱与噪声中仍维持着平静、亲和的声音,做出承诺道:“一切都会好转的。”现在,那名脸色发白的男子就在前座,与安娜并肩而坐。婴儿的第一声啼哭传来,地面停止了旋转。助产士老练地对着孩子的妈妈和爸爸微笑,直到她斜斜地瞄向安娜,那女孩才意识到情况不对。助产士趋身凑向前座,对她耳语道:“你爸的车离我们近吗?你能去把它开来吗?”
“很近!”安娜保证道。
“怎么回事?你们在悄悄说什么?”那名男子恐慌地喊着,用力地抓住助产士的胳膊。助产士尖叫起来。此时的安娜全凭着本能做出反应,直接一拳扫过他的下巴。
他向后倒,贴到车门的玻璃窗上。助产士先是瞪着他,随后又瞪着安娜。这女孩羞赧地眨巴着眼睛。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么用力揍他的。我去把车弄来。”
那名男子由于疼痛缩成一团,一半身体在座位上,一半身体在车内的地板上。他的嘴唇流出血来。助产士声音柔和,用词则变得强硬:“你的妻子和小孩必须到医院去。现在,马上。我相当确定的一点是,你没办法将我们打包送到那里去。外面那个小鬼头脑袋不怎么灵光,不过,嗯,是的,我们现在只能靠她了。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男子绝望地点头:“会不会……拜托行行好,我们的孩子,会不会……”
“我们必须到医院去。”助产士说道,并从他的双眼中看出他的心跳都停止了。
安娜张开双臂在林木间狂奔,借此让手指头记得这些树木的位置。随后她开着父亲那辆小卡车在树干间盲目地倒车。这位助产士与那位新手爸爸极其谨慎地将刚出生的小孩子与新手妈妈转移到小卡车上,随后安娜凭着直觉在黑暗中开车。她只能看清楚前方几米处,但这对她来说就已经足够了,一次开几米,然后再开几米。他们并没有看到那棵最高大的树木摇曳着被风吹弯,然后以一种恐怖的力量砸在他们刚刚抛在黑暗之中的那辆汽车上。或许这样也好。知道自己曾经多么接近死亡,并非总是一种祝福。
后座的那位母亲试图低声说些什么,但她的声音无力而充满恐惧,助产士必须将身子凑向她的嘴边才能听见。
“她希望你知道,她对你男朋友的遭遇感到难过。”助产士说着,并谨慎地将一只手搭在安娜的肩膀上。
那名男子坐在乘客座上,衣领上沾了血,感到羞耻不已。他问道:“你男朋友怎……怎么了?”
“总之他死了。不过那也过了两年了,所以没事的。总而言之,我爱他。不过他有时候也超级麻烦!”安娜脱口而出。
她在两个树干之间转弯,在数秒钟内,四个车轮仿佛全都脱离了地面,那名男子只能通过车窗看见漆黑的夜空。然而,安娜突然拐上一处似乎是小径的平地。
“他叫什么名字,你男朋友?”男子高声尖叫道,他最主要还是为了尖叫。
“维达!”安娜吼道,猛踩油门。其他人全都恐惧不已地龟缩在门边,因此她接下来说的这句话或许很不合时宜:“他死于车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