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劳与荆棘(中国科幻基石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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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现代艺术

2029年1月3日。深圳,龙华三和人才市场。

天刚刚亮,昏昏沉沉的雨云仍在上空,人流从住宅楼与住宅楼之间狭窄的缝隙中涌出。带着黑色鸭舌帽的王韵抹了抹脸上的油光,他经过一个窄门时被身后的人推推搡搡,豆浆洒了一地。他转身想骂一声,却被一口痰堵住了喉咙,只能骂出有限几声漏气的国骂,这使得他终于想起自己久治不愈的扁桃体炎,“丢你老母”,他把重音压在了“老”上,一口老痰吐到早餐摊的三轮车底。

手机响了,铃声有强烈的时尚Disco宇宙迷幻感,如同炸裂的爆米花缸在种满妖艳花朵的黄土高原上翻滚,翻滚,翻滚再翻滚,翻滚又翻滚。但这次他注意到了一个细节,来电频段866—870MHz,介于数字集群下行和电信CDMA下行之间的空白频段,不该有正常的电话能从这个频段打进来。

他犹豫了一下,接通了手机,女人清冷的声音出现在另一边,他花了几秒钟辨别出那是俄语。

“欸你嗦嗨宜家先打电话过来,我先丢句你扑街老母。”王韵顾不上认真听对方在说些什么,他本能地随便骂了句话,然后快步疾走。人流被生生分出一条路,谁的脚踩到了谁的鞋,王韵的祖宗又被习惯性地问候了几次。

“云雀,联系要提前约。”王韵挠挠脑袋,钻进一个住宅楼狭窄的楼道里,五秒一变的门神LED版画静静看着这个操起陌生语言的男人。

“乌鸦,关于鸟巢下达至伯劳的委托,伯劳要求一个解释。”云雀的声音有点失真,“保护爱琳·索菲亚的任务和执行针对马克思·普朗克研究所的暗杀任务是很难并行的。”

“知情人不能更多了。”乌鸦无奈地笑笑,他在往上爬楼梯。

没人会相信这个胡子拉碴的、毫无特点可言的男人就是鸟巢的幕后掌控者,王韵也只是一个听上去牛气一点的假名,多年来,身份换来换去,他唯一能记住的只有自己的代号。乌鸦、云雀、伯劳、雨燕就是爱琳·索菲亚身份的所有知情人,四个人,四是大凶之数,该留着筱田太洋的命凑成五的。

王韵走上天台。向下俯视就是无尽的人流,一种强烈的“无间道”感。三和人才市场人员流动极快,超过五天就是老面孔,潜入这里不到一个月的乌鸦大概能称得上是老油条,他很享受做一天保安泡三天网吧的度假生活。各种帮派的斗殴没能让经历过腥风血雨的杀手头子眨眼,一百块一张的身份证交易市场却令他啧啧称奇,他在这里他买了一张自认为名字最好听的“王韵”的证件。

他漫步在西红柿植株和芹菜之间,仿佛检阅军队的巴巴罗萨皇帝。

“山友财团近四年来大规模投资前沿科技,雨燕在追踪他们的历史投资记录,脑机接口、海床弹簧发电、太空电梯、血液纳米机器人,最近的一笔资金就在德国马普所的一个材料学项目里,一亿三千万美元,高强度塑料建筑材料,有望改变整个建筑结构研究现状……”

“……资本家总是铤而走险,冒着杀头的风险去争取那300%的利润。当你手上紧握着来自未来的信息,你会怎么做?很简单的商业逻辑,他们从爱琳·索菲亚口中问出——当然这个‘问’也许包括大量的催眠诱导——问出未来的科技发展到什么程度,然后进行投资,攫取大量利润。但是听伯劳的描述,小姑娘基本不讲话,他们也许也费了很大工夫。最有趣的是,你知道吗,他们一直无法定位爱琳·索菲亚所处的年份,爱琳·索菲亚说自己是从1925年过来的。”

“我明白。但是关于决定论,假如一个人回到过去杀死了自己的外祖母,那么他又该如何出生呢?……”

“外祖母悖论。云雀,乱七八糟的科幻小说不要读太多,什么平行宇宙、世界线、世界叶,如果你的信仰真的足够坚定的话,你不会问出这种问题的。”

云雀呢喃道:“一个人也许能回到过去,但命运将保证他绝对无法杀死自己的外祖母……”

“是的是的。但别忘了你到底为什么加入鸟巢。”乌鸦没等对方回答便挂了电话。

云雀没再说话,她凝望着镜子中胸前的东正十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收回手机的王韵站在天台的边缘,五十层公寓楼顶,他在放飞自我,挥舞双手,楼下围观的人让出一个空白圈,似乎在等待他跳下。“又是一个跳楼的挂逼。”他们交头接耳,警车徐徐驶来,乌鸦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他还有事情要做。乌鸦最后检查了一次全身装备,尼龙线、电子探针箱、SCA攻击探测设备、铝热切割工程包。确定一切就绪后,他披上几天前偷偷放在花圃旁边的光学迷彩吉利服,从大楼顶端一跃而下,他在空中飞行,很快就消失在围观群众的惊呼声中。

深圳市气象局日前连续发布白色台风警告,八级热带风暴级台风“多纳斯”今明两日登陆深圳,风速一度达到十八米每秒。它会把他送到更高的地方。

十五分钟后,翼装飞行服的光学迷彩褪去,代号“乌鸦”的杀手稳稳在汇丰大楼的天台落地。他在天台的角落用粉笔画出一个矩形,布下铝热切割线。汇丰大楼的平面结构布置图三天前已经经云雀之手递交到乌鸦手上,这里确凿无疑是最薄的混凝土层。在他发出起爆信号的二百五十毫秒内,铝热剂将矩形的四角融化,磁力吸盘紧紧吸附住混凝土里的钢筋,以防止失去支撑的天花板坠落。

一声脆性爆裂的鸣响,一块光亮灌进黑暗的一角,王韵直接和烟幕弹一起索降进入汇丰大楼顶层,正式攻入机房,他有四十五秒的时间。这里的安保力量已经被唤醒,安全防卫人员在铝热切割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有人正在入侵。装备柜隔热玻璃上的山友财团标志被消防斧猛然劈碎,安保们纷纷抽出枪械迎敌。

杀手落地后连续开了十七枪,灰色枪身在低沉的鸣响中推移又复位,消音器减弱后的子弹啸鸣如同橘子被扔进水池,六个人被当场射杀,他们的射界被烟雾遮蔽,但头戴热成像仪器的乌鸦能轻易辨别他们的位置。整层楼在短暂至极的躁动后只剩下若有若无的电磁噪波声,弹壳慢慢滚动着,只有在这种时候,这个混迹在三和市场的大神才像一名身经百战的老杀手。

一切都静了。黑衣的杀手在机房深处漫步,他仍然不紧不慢地寻找。不,与其说他在寻找,不如说他在等待。

啊,啊,啊……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突然,一阵偏头痛袭来,他在森严的主机阵列中捂住太阳穴,片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滴了几滴鼻血,身躯因高度兴奋而微微痉挛着,他等待这一天已经有整整十年。

男人口中开始不断重复着一个名字,仿佛它正在给予他重新掌控这具肉体的力量,如果这里有录音设备,那么一个已经和即将改变这个世界的、过去默默无闻的名字此刻将被记录下来,这会是鸟巢杀手“乌鸦”唯一一个有记录的、提及过这个科学家的证据:“李青门,李青门……”

三千公里外,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法医鉴定中心,电脑前的云雀灌下了一杯可乐加伏特加,她依然有些犹豫,但多年的职业素质还是压下了很多疑问。她将一封任务委托发送到了伯劳的邮箱,她确信他会照做的,因为以乌鸦给出的价码,那个苍白的男人实在无法拒绝。

From:××××××××××@×××.×××

任务目标:卡门赛特·冯·奥斯洛,男,47岁。

描述:卡门赛特·冯·奥斯洛,马克斯·普朗克学会成员,金属材料学专家。2023年受任马克思·普朗克金属研究所所长;2026年进入课题组“新型金属塑料材料研究”,旨在研究同时具有金属和塑料性能优点的材料;2027年实验成功,发表论文《一种同时具有金属和塑料性能优点的新型材料前瞻》,同年赴中国广州参加IMST2027会议[1]。

卡门赛特教授在2026年8月曾因视网膜脱落前往医院眼科诊疗,病历显示他左眼左下角视网膜剥离,黄斑区有积液,医生评价“预后不佳”。

马普金属所[2]的平面结构、立面结构图以及实验室的各项细节都在附件里,别用系统自带的画图打开,老老实实下个看图软件。

附注1:乌鸦的目的是阻止山友财团利用爱琳·索菲亚所带来的来自未来的信息进行不当获利——我这么讲是不是显得很正义?因为山友财团拿到的信息太关键了,关键到能几乎无限扩张他们的经济实力,鸟巢不希望在世界经济市场中看到一个过于巨大的独角兽。至于决定论的事情,他认为即使未来已经是决定了的——金属塑料必然会研制成功。但我们依然能利用它,刺杀卡门赛特教授是一次延缓命运步伐的尝试,或许正是我们构成了命运本身。但我想你也不在意这些,你只在乎回家,对吧。

附注2:看好爱琳·索菲亚。祝你好运,伯劳。

2029年1月14日。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一楼宴会厅。

小小的庆功宴在楼下举行,全身裹在燕尾服里的卡门赛特·冯·奥斯洛教授的心情非常好,他身形庞大,礼服的扣子紧绷着,人们都能看到一头黑熊满脸红光地向来宾打招呼。金属塑料的论文收获了巨大的反响,它的研究价值被国家工业部高度重视,同行的质疑也告一段落,接下来将是一小段假期,他将在夏威夷度过充满海鲜、椰子和丰满女人味道的三个月。

他注意到了人群中的一个女孩。紫色克里诺林长裙流苏的长度恰到好处,洛可可风格的黄色发带巧致地束在她淡金色的长发上,层层叠叠的淡紫色塔夫绸和白色的柔软蕾丝缀边完美衬托出洋娃娃般的精致。当卡门赛特走近她的时候,卡门赛特惊叹不已。女孩那双水蓝色的眼睛之中仿佛倒映着一条银河,拉多加湖最清澈的一捧湖水也不过如此。

她身旁站着一个瘦削的东亚男人,穿着得体,面容清癯,但苍白一词就足够将他彻底形容。卡门赛特对上这个人的深黑色双眼的时候,如同被秃鹫直视,让他联想到潮湿的坟墓和在其周围疯狂生长的杂草。

“相比波尔多酒,蓝莓碳酸果汁更适合年轻的女士。”两人都在看着走近的卡门赛特·冯·奥斯洛,材料学教授发现自己刚才竟陷入了极不得体的走神,“这位先生是?”

爱琳·索菲亚眉毛都没抬,她依旧在小口小口啜饮着杯中的波尔多酒。伯劳回以适当弧线的笑容,递上一张精心准备的名片,“你好,卡门赛特·冯·奥斯洛教授,首先请允许我对你近来的成就表示崇高的敬意。我是西塞门罗公司的新任区域销售总监皮特·张,马普所是我们的大客户,我特意选在今天前来拜访,这是我的名片。”

“噢……幸会,皮特·张先生。”卡门赛特接过名片,他只扫了一眼上面的西塞门罗公司徽标和背后的二维码,“不知道这位美丽的小姐是……”

“山友财团某位股东的小姐,来德国游玩。山友财团是我们公司的大股东,我自然肩负起照顾她的任务。”

“啊……那可真的是失礼了。”这时爱琳·索菲亚被伯劳偷偷扯了一下头发,终于肯点头对卡门赛特致意,材料学教授受宠若惊,“筱田太洋先生也是我们这个项目的大投资人,他来过马普所,甚至还去309实验室操作过激光。”

化名皮特·张的伯劳笑笑,“卡门赛特教授最近是材料学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说来很惭愧,我的工作虽然和材料学研究相关,但是对材料学前沿领域一窍不通,能不能请你为我还有这位小姐讲解一下你的成就呢?”

“当然。金属塑料不算非常新颖的概念,但我的成果是一种全新的工艺,它的产物已经被证明同时拥有高强钢材的强度、延展性和塑料的易塑性、轻质性,从晶体结构上看,它更接近塑料一些,可作为纳米、微米加工和复写的优良材料。现代建筑也会很需要它,因为钢结构、混凝土里的钢筋会形成法拉第笼,从而导致静电屏蔽,建筑内部的无线信号有时候不好就是这个原因。”

“您对建筑很有研究。”

卡门赛特打了个哈哈,“我有慕尼黑大学的土木工程学士学位。我这么多年的愿望,就是希望日后能用自己研发的新材料建起一栋楼。”

“我很期待能看到这样一幢大厦被建起。”

“我该怎么解释呢?皮特·张先生……”材料学教授突然沉默了一阵,他笑得有点怪,“……有生之年我应该看不到它的建成,甚至未来的几十到一百年它都有可能无人问津。我以前是做混合钢结构的,我更知道土木工程技术更新迭代的速度有多慢,因为它对安全性能的要求太高太高了,一种再好的材料也必须要经受十年,甚至数十年的考验才能最终证明它是适合推广的。加州理工大学伯克利分校土木工程系关于混凝土在反复冻融、高碱性、氯离子侵蚀环境下的强度变化实验,已经做了至少六十年;美国内政部复垦局负责美国西部的水利工程建设,为了解决混凝土水坝抗硫离子侵蚀的问题,他们在二战时展开了一项实验,监控不同硫离子环境里的混凝土试件,实验数据采集一直持续了四十多年。”

皮特·张放下酒杯,“我肃然起敬。”

“材料学确实是这样子啊,任何一个你能看到的工业应用的现代材料,背后都承载着很多人的付出。它的科研跨度都是百年等级的……”卡门赛特·冯·奥斯洛教授突然有点动情,“……想象一下,这就像我们小时候很喜欢搞的时空胶囊,七十年前的我把一封写给未来的自己的信放进铁盒里,在樱桃树树底埋下它,等我走不动的时候我才能打开它的封盖。哎……”

爱琳·索菲亚喝完了高脚杯里的酒,忍着酒嗝偷偷拉了拉伯劳的袖子。卡门赛特在一旁兀自神伤,伯劳认真看着这个来自未来的女孩,看着她蓝色的眼睛,一种巨大的空虚感突然攫住了他的内脏,拖着他整个人往下坠。酒会上的人来来往往,在觥筹交错的声响中,黑色眼睛的杀手突然想到,也许爱琳·索菲亚恰好和自己久未谋面的女儿年纪相仿,他离开女儿的时候,他跳动的心脏仿佛也留在了故土。

伯劳用余光打量着啜饮着一杯又一杯红酒的女孩,仍在喋喋不休的、黑熊般庞大的卡门赛特教授占据了他视野的大半,但教授并未发现伯劳的心不在焉,因为他也在似有似无地瞟着爱琳·索菲亚。不过浮动在他眼眸中的并非猎艳的欲望,而是一种对早已失去之物的眷恋,和伯劳一样,这个男人也在怀念着什么。

在某一瞬间,他别过脸去,伯劳没能看清他隐于阴影中的表情。

宴会结束后,卡门赛特·冯·奥斯洛教授特意将伯劳和爱琳·索菲亚送出了宴会厅。微醺的老教授话多了起来,他不断捻动着右臂的佛珠串,他说这是意外过世的女儿从少林寺带回来的紫檀木佛珠,以蝇头小字激光雕刻有全篇《金刚经》。伯劳则向他展示云雀多年前赠送给他的银质东正教十字项链,卡门赛特·冯·奥斯洛教授爱不释手,分别在马普所门口、花园喷泉、林荫道入口三次赞赏它精细的做工。

“这种银饰的镂空工艺闻所未闻。你看,外面一层是密集的网格,壁厚不超过0.2毫米,里面隐约悬吊着一个小人,但却非常精细,这是耶稣还是犹大?而且光线质感非常好,不敢相信它没有抛光过。我推断这应该是一次成型的3D打印。”

“您的眼光非常精准。这种金属3D打印工艺的专利在俄罗斯某家航空材料公司,半年前他们通过改进SLS激光烧结技术,成功制造出性能超越传统锻件的航空零件,而它的重量只有传统工艺零件的15%。这个银饰是他们为了庆祝成功特意制造的一批十字架,多说一句,冷却液里是混了一点伏特加的。”

“有趣,带有酒精的十字架。我想它甚至可以镇压传说中的德拉库拉吸血鬼伯爵了。”

“德拉库拉在吸血鬼排名里面只是第三而已。”爱琳·索菲亚突然插嘴。

“哈哈哈哈。无论它排第几名,要是能被爱琳小姐这样可爱的吸血鬼咬一口,我反正是十分乐意的。”

材料学教授将他们送到了小路三分之二的地方。“很抱歉我只能送到这里了,”他说,“他们在叫我回去参加下半场。”他又指了指手机。几乎融化在黑暗中的伯劳理解地笑笑,一身淡紫色克利诺林长裙的爱琳·索菲亚行了个公主礼,向他道别,卡门赛特教授受宠若惊,笨拙地回以吻手礼,他的动作像是狗熊在啃咬树皮。随后,杀手和他的小女孩一前一后走在路上,鹅卵石在皮鞋下噼啪作响。

“面对那个教授的时候,你总是在笑,就像全息广告上的那些人。”走在前面的爱琳·索菲亚突然说道,“杀手在面对目标的时候,总会用笑容麻痹对方的吗?捕捉他们松懈的瞬间,突然将手臂变成刺剑,插进对方的心脏,然后通上高压交流电。滋滋滋滋滋滋。”

“没有的事。”伯劳叹气,“你看太多乱七八糟的电影了。”

“不,我亲手杀过人,亲手。”爱琳·索菲亚站在林间小道的尽头。她在灯光的暖意下像只猫一样舒服地眯起眼睛,路灯将她的长发和发带描上一层金边。

“我知道未来很发达。”黑色眼睛的杀手认真地说道,“但游戏和现实是不能轻易比较的。”

“哼。”

“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把在虚拟世界经历的一切都当真。如果你真的以为现实里的你能像游戏里一样无所不能,那我就要担心你会给我添麻烦了。”

“不会。”

“一面之词。”伯劳不依不饶,“你在衣兜里捣鼓些什么?你是不是偷了他的指纹?还是头发?你要干什么?你不会是偷了他的手机吧?”

“和你无关。”爱琳·索菲亚又开始不耐烦。

“怎么会和我无关?”

“走了走了。”她扭头就走。

“你什么都不和我说,这根本就不是合作的态度。”男人没脾气地跟在后面。

“你自己不也是什么都不和我说。”

“开什么玩笑,你都亲眼看过邮件了,还不够吗?”

“我要跟着你。”

“那肯定不行。”

“我这几天可以听话点。”

“也不行。”

“那你别想我配合你任何事情。”

“别拿这个威胁我。”

在回旅店的路上,盛装打扮的她始终引人瞩目,但除了伯劳没人会知道她的脑瓜中正在思考如何暗杀卡门塞特·冯·奥斯洛教授——现在轮到杀手懊恼起来,自己怎么会蠢到把云雀的任务简报泄露给她,还试图获取她的信任呢?只能说路径依赖切实干扰了他的判断,过去他依靠释放信息来引导人类行为,而从未依靠拉拢感情来引导,在对付混迹各行各业的理性人时,伯劳无往不利,轻易地在人世复杂的蛛丝之间起舞。然而在面对一个纯真的女孩的时候,他却败得很惨——爱琳·索菲亚作为一个在现代没有任何社会关系、没有任何背景知识的未来人,任凭男人怎样晓以利害,把嘴皮子说破,她也只会凭直觉行事。

爱琳·索菲亚完全没有发现男人其实是以一种努力或是亡羊补牢的姿态和她对话,她只是觉得伯劳时而像大男生那样把自己带来带去,令她感觉自己像奶茶里的果冻粒那样被摇来晃去,时而则用父亲般的严厉说教,让她觉得自己像一只母鸡后面的小鸡。实际上,她正好处在一个伯劳无法界定的年龄,最后一次见面的女儿和第一次见面的初恋都在这个时候,于是他并不清楚应该调用怎样的模式去和她沟通——如果按天性,他一句话都不会和爱琳·索菲亚说,可是客观需求逼着他往前走。

客观需求是指尽量撬出她背后的秘密,伯劳本身不想深入,但现在自己显然无法置身事外。云雀的消息已经不止一处暗示着时间机器计划的涉及面之广,他也能感觉到这也许会是一场足以倾覆世界的风暴:鸟巢、乌鸦、山口组、山友财团、筱田太洋、未来……他还能回去吗?

敲门声打断了伯劳的思考,开门后,爱琳·索菲亚扭扭捏捏地站在伯劳面前。两人对接下来的对话心知肚明,但谁也没先开口。

“记得跟我讲。”最后她眼巴巴地说。

“行了行了。”伯劳没好气地让她回房间。

第二天深夜,马克斯—普朗克研究所。

赶走了309号材料实验室里所有助理和实习生之后,卡门赛特·冯·奥斯洛已经在这里泡了八个小时。最开始,他小心地将编号为PTX-008的短脉冲高强激光照射器的外盖打开,只看了一眼内里复杂的管线就放弃了:作为激光器核心的工作介质,市场价可能在六七位数美金,他实在没有勇气去随便摆弄,又老老实实地把螺丝给拧了回去。

他不安地搓动着手指。这种不安自从他在晚宴上看到几个默不作声的竞争对手的时候就开始生长了。关于金属塑料仍然有个悬而未决的问题,这一直是他焦虑的来源。

一年前,卡门赛特教授将一块金属和一块塑料紧紧贴合,然后用高能激光催化照射,神迹般烧出一种新型材料。该材料似有各种法力加持,性能优越,一个老教授旁观了各类测试后当场称这是“材料革命的种子”。

论文发表后,中国人按照卡门赛特的方法死活无法重现论文结果,要求来马普所看看。他当着代表团的面硬是烧出一炉这种材料。中国人纷纷感叹,技不如人,的确是技不如人。中国人不知道的是,只有PTX-008的激光能够弄出这种材料,别的激光器都不行,课题组上上下下包括卡门赛特本人都不知道为什么。PTX-008后来被禁止用于他途,只能做这个实验用。

这直到现在也是个谜。就像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化工厂,认为搅拌的声音与染料的质量成正比,殊不知真正有意义的只是搅拌染缸时刮下来的铁屑。卡门赛特认为是激光照射的特殊频率使得材料高度结构化,但终究不明白PTX-008到底是附了什么魔。卡门赛特想起学生时代听来的隔壁实验室的故事,一项有机合成实验,必须要用某块抹布擦过烧杯才能做出来,后来每次重复这个实验都要剪下该抹布的一点毛线加进去才能成功。这么多年过去后不知道那抹布还在不在。

但是这样下去是不行的,PTX-008发生激光时产生的废热总会在介质中形成温度梯度,进而产生压力和形变,最终导致激光介质畸变和退偏,甚至报废。PTX-008之所以如此特殊,也许是PTX-008的激光介质掺了点杂质。本来早该去联系一下生产厂家问个究竟,但遇到那个来自西塞门罗公司、有着黑洞般气质的东亚男人之后,卡门赛特才决定做这件事。

他在通信列表中找到了一张电子名片,仪器生产商西塞门罗公司的区域销售总监,PTX-008及马普所的大部分材料学实验器材都由这家公司制造。犹豫了一阵,他拨通了那个电话。

“您好,西塞门罗公司。”手机里传来男声,“是卡门赛特教授吗?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是的……”卡门赛特看了一眼名片上的名字,“……皮特·张先生,很抱歉在这个时候打扰你,但我的事比较紧急。我想知道你们型号为PTX的短脉冲高强激光照射器的生产过程。”

“恐怕我要很遗憾地拒绝您的要求,激光器的生产过程是绝对保密的。”

“是这样的……”卡门赛特叹口气,“……我这里有你们的激光发生器,但是它的激光介质在生产的时候恐怕受到了污染,或者说出厂时的颠簸、碰撞过什么的,令它发出很特别的激光,它影响到了我们的实验。”

“我这就去安排检修工程师,我们会马上准备好全新的激光介质。”

“不不不不不,皮特·张先生,不需要安排你们的人来。”卡门赛特连忙打断了皮特·张,他并不希望PTX-008的秘密被外人知晓,“请你指导我检修步骤就可以,我不需要修好它,我只想知道它可能出了什么问题。”

“这真的可以吗?您毕竟不是专业人士。不过……噢,好吧,把PTX-008的外盖打开。接下来的步骤比较精细,请您集中精神操作。”电话另一边的人象征性地犹豫了一下。

按照皮特·张的指示,卡门赛特打开激光器,拨开冷却循环水管道,将磁探针靠近激光介质。他需要保持集中力测定激光介质在工作状态下的磁场,如果磁场在某一点产生异常,则可能是该点出了问题。但这时,他的眼前突然开始闪现黑斑,视野被一团迅速扩大的黑影占据,他还以为那是因血糖过低导致的暂时性眩晕,但深呼吸也无济于事,他还是看不到东西。

完了。他在那一刹那只有一个念头,视网膜又脱落了。医生曾告诫他不要在小物体上集中过多注意力,多看绿色少抽烟,他一个都没做到。激光器还开着,长时间工作的激光介质会被工作产生的巨大废热破坏,卡门赛特教授在完全失明的状态下挣扎着想要关闭电源,但是他弄翻了激光器。

他唯一能听到的是实验室角落的高压氢气瓶被激光扫过的声音,钢铁咝咝融化的那一刹那,氢气爆裂的声音如同无尽的梧桐落叶被碾碎在车轮间。

七百米外的空旷草地上,裹着厚厚反红外探测伪装服的伯劳关闭了视网膜投射枪的电源,这支枪在Sig Sauer SSG3000栓动狙击步枪的基础上改造而来,能将影像直接投影在目标的视网膜里。步枪的弹匣被换成了模式识别电子模块,用于识别人的眼;枪管加装了全自动鸡头稳定仪,能以0.01密位的精度进行小幅度微调,保证投影始终锁定目标瞳孔。

伯劳顶着呼啸的盛行西风硬是点了根烟。马普所实验室爆炸的热浪传不到这里,他看着黑夜中的一点火光绽开又熄灭,周围很静,只有灌木丛起伏的声音,专心致志舔着巧克力的爱琳·索菲亚在草地另一方向的边缘安静地等待着他。老杀手突然想到,那就是全部了。

309实验室隔壁的308实验室还存放着一些强还原性的氢化物,它们的爆燃令整层楼几乎坍塌。深夜的马普所没什么保安,自动灭火系统任由大火烧了整整三个小时,天亮后消防机器人冒着浓重的辐射尘埃和化学云团进入材料实验室,终究还是没能将卡门赛特·冯·奥斯洛教授碳化的遗体和PTX-008分开。

犯罪者只要实施犯罪行为,必然会在犯罪现场直接或间接地作用于被侵害客体及其周围环境,会自觉或不自觉地遗留下痕迹。

——洛卡尔物质交换定律

2019年,无人全自动狙击步枪系统首次投入局部战场,一个月后世界狙击手最远狙杀纪录刷新至五千五百米;2022年,在非对称治安作战中,武装无人机取代武装直升机成为地面步兵的天敌,无人机装备的退役M230机炮能在两公里外射击,炮速八百零五米/秒,能在任何人听到尖锐呼啸声前就将其射杀;2027年,各大国的代理人战争于非洲爆发,首例基因病毒武器在北非被世界卫生组织专家发现,受害人同时出现眼镜蛇毒中毒和流感症状,至今未有组织宣布对此负责。这个世界似乎越来越危险,战争形式被科技高度异化,只需要一丁点儿化学物质、一条代码就足够屠杀一座城市的人,连国家机器也在这种杀伤力超越常人理解的现代武器面前岌岌可危。

他们说,杀人变得太简单了,这是个属于杀手和恐怖分子的年代。

他们错了,杀人一向简单。

洛卡尔物质交换定律告诉警校学生,任何犯罪都必然留下痕迹,再精明的犯罪都有被识破的时候。但是,暗杀是一门能与文学、音乐、美术相提并论的古老艺术,它并非常人理解的那样,只是狙击步枪、快速皮下麻醉、持械无人机、激光绞线、高精度定向无硝烟爆破等,高科技的堆叠只能被称为没有灵魂的暴发户式抢劫。真正纯粹的暗杀,是马尔科夫链的最后一环,是万中无一的无穷小量,浑然天成的意外,coincidence,无法捉摸的硬币朝向。

卡门赛特·冯·奥斯洛教授的不幸由多个环环相扣的因素组成:松动的激光器高度调节架、实验室里精心摆放的氢气瓶、不稳固的气嘴和减压阀,以及不合时宜的视网膜脱落。每一个环节背后都是大量的社会工程学工作:伪装成检修人员调节激光器;在通风口放置气凝胶隔温,引发温度警报,让309室将氢气桶转移到远离通风口的位置;盗取西塞门罗公司区域销售总监的个人身份信息;利用瞳孔投射枪遮盖视野,令他误以为自己视网膜脱落复发。

正是这些大量无关紧要的细节,严丝合缝地构成了命运的天谴,而非人为的犯罪。

现在我想起一个故事:一辆载满乘客的汽车在山边行驶,乘客里有夫妇二人想要下车,司机并不想在山崖边停车,三人争执了一阵,最终司机同意让他们下车。后来夫妇回家看电视,新闻报道里说,那辆汽车后来被落石砸下了山崖,全车人员无一幸免。看完新闻,妻子庆幸地说:“幸亏我们下了那辆车。”而丈夫喃喃自语:“要是我们没下那辆车……”说完二人面面相觑,再也说不出什么。

我就是故事里的夫妇,和汽车被岩石砸落山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是谁能怪罪于我?去强行赋予事情因果是毫无意义的,人类终究无法审判上帝。

这就是我想教会你的东西,小姑娘。原谅我并不怎么会讲床边童话,夜很深了,你先睡吧。

注释

[1]The 2027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Innovative Material Science and Technology,2027年材料科学与工程国际学术会议。

[2]即马克斯—普朗研究所,是德国联邦和州政府支持的一个非营利性研究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