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遗弃的金鱼
推门一看,一条金鱼正在宿舍里。
我和阿董面面相觑,宿舍里空空如也,只有对面那床哥们在那坐着,看到我们回来又笑笑。阿董一向是不搭理他,或许是没注意,只有我对他淡淡一笑。坐在床上全身麻痹感传来,克制住了想睡的欲望,按照时差我们现在应该是晚上七八点,还要过几个钟头才睡。地板上反射着从阳台开着的门照进来的光,看得我眼有些花,再看什么都像蒙上一层白雾,那光也有一片映照在放在过道中间的金鱼缸上,使本就透明的金鱼缸更加透明,红色的金鱼固定又迅捷地在蹿出去,从鱼缸一边又到另一边,去拥抱那水里的那片白光,金鱼既然全身只红色,有什么不叫红鱼呢。蹿过以后又平缓地滑行过一段时间,继而在某个时间点,又猛地向前蹿去,有人说金鱼的记忆只有几秒,那它或许会忘记刚刚才往某一个方向扑过去,只是新鲜的一次次向那白光扑过去,或许那样倒也值得,否则有什么值得它一次次翩翩起舞呢,在那狭小的透明监狱里头。
我们也不再像之前那样跑去操场看月亮,已经没有月亮可看了,在那天之后每天的下班时间都是正常的,当我走出厂房看向台阶时,白天的景象让我以为是中午下班,所不同的是太阳只是稚嫩,空气中带着些许的凉意。
“妈的,我有点冷。”大壮朝我说道,搓了搓手臂。
我朝他笑笑,脸上有些僵,像是糊了一层东西,他不知道的是我手上已经浮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那稚嫩的太阳依旧在我脑海中,没有任何云雾的遮挡,就挂在直面台阶的遥远的空中,一层将要被释放的光还在被包裹着,尽力被压抑,那黄色的光球还透着白,连同周围的天空一起,像是还未煮熟的鸡蛋,然而终有一个临界点,到了一定高度,那滚滚热浪终将袭来。
“这根本不是中午。”一声脑海中的想法脱口而出。
“你说什么。”诗人凑过来问道。
“没什么。”我看看他们两人,庞哥依旧在搓着手臂。
如今那脑海中的太阳已被这射出的白光所取代,我不由有些恍惚,问了隔壁床的老哥一句,“这是你的吗。”
“不是。”他笑笑,“是我的我怎么可能放在那里。”他上次也像现在这样盯着我。
“也是。”
“你叫什么,我叫阿宽。”
“噢,我叫陈仰。”
照例睡下没多久后又被人那群人吵醒,我睁开眼看他们,没有人去把金鱼捡起来,它依旧在那鱼缸里自由地游动着,我感到奇怪,周围的人像是没见到它,下铺的直接睡去,上铺的翻了一下身就上去了,那条鱼呢?没人管它,光线从一边挪到另外一边,那鱼像是不存在般游动着,我想去触碰那个鱼缸,但不想让人以为我是傻瓜。
当我们下午起床的时候那鱼依旧在那儿,距离他们下班、我们上班只有一小时,触碰了浴缸里的水的手有些湿润,阿宽全程看着我,倒不如说是他起的比我早,一直看着我,因此才让我在触碰之前犹豫了那么久。
“什么感觉。”他看着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我就是感觉下那水温怎么样,晒了一下午太阳,会不会太烫。”
“你还蛮有爱心。”他把我的话当真了。
“你真的不知道这是谁的。”
“你回来的时候不是问过了。”
“但是看起来也好像不是他们的。”
“是他们的,没错。”他像是在安慰着我,之后双手抱头枕在铁栏杆上,开始假寐,似乎在为即将到来的晚班做准备。
一只手垂下来,把一包掰了一半的三明治递给我,我摇摇头,说不想吃,前两天勉强吃了面包喝了牛奶,结果在流水线上一直感觉有东西卡着喉咙,呼吸不畅,于是这几天开始只喝牛奶,尽管没有两小时肚子便会咕咕叫。那只手一直垂着,我看上去,阿董看着我,只从嘴角才能辨认他在微笑,但我还是说吃不下。走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打开,阿隆和他三个小弟回来了,他手里提着个蛋糕,后面两人则是拿着两包东西,应该是零食。
“阿宝呢,阿宝还没回来。”
“不知道,刚说买饮料去了。”
阿隆回头扫了一眼,似是才发现阿宝没在,眼神扫过我们时像是在看毫无意义的石像,若是平常我早已早早离开这房间,腾出地儿给他们自个儿去庆祝,但今天我想待到开工前十分钟,为了弄清楚那鱼缸是谁的。隔壁的阿宽有自己的时间表,而且似乎从来不会去考虑这些东西,只是看着这些事情自然地发生,阿董就更是有自己规律,每天雷打不动到固定时间再下去。
在我们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三个开始在一张搬到床边的桌子上拆蛋糕,那零食也洒在了床上,除了阿隆坐着的地方到处都是,而那盆鱼缸,就在他们来来去去的步伐中放置在地面上,依旧没人去动它,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不久前手指的触感,想再去触碰一下。惊讶地看向阿宽,他依旧枕在栏杆上闭目养神。
门一下子被打开,阿宝手里拿着一袋饮料走进来,他现是看了下我们两眼,接着把袋子也放在了阿隆的床上,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倒是有些情绪上的变化。
“诶,你这鱼哪里拿回来的呀,还要不要。”其中一个人开口了,还用脚示意了一下。
“妈的,那个谁走了,东西全部给分走了,除了一袋洗衣粉和这个没人要,妈的,待会就找个地方扔了。”
一瞬间像是被从水中捞了起来,我的呼吸再次接通,肺部和四肢百骸又接触到了空气,那个鱼缸的确是存在的,尽管它放在了过道中间已经整整一天,尽管在这之中没有任何人提及它,但它的确存在。一种落地般的感觉将我接住,随着他们唱起了生日歌,阿隆在一片蜡烛中双手合十,闭上了眼睛,虔诚得像是在XZ生活了几十年的佛教徒,在他那令人厌恶的脸孔中竟也第一次浮现出了莫名的安宁,随后便是两个小弟朝两边拉响的礼花,有几个碎片飞到了我的床上,我穿着袜子的脚拂了一下,那紫色的反光碎片还在,仿佛嵌进了席子里面。
阿宽已经不知不觉离开,他甚至没有往那个庆祝的方向望一眼,他们擓在纸碗里的蛋糕没有一点吸引到他的地方,他离开只是因为时间到了而已。
“诶,给你们水。”阿宝在朝我们这边看了几眼后,拿着两瓶可乐到我们这边,一人床上放了一瓶。这是他第一次那东西过来跟我们分,也是在宿舍里他第一次跟我们说话,桌上的蛋糕还剩二分之一,但那是属于阿隆的,他不敢处置,况且阿董已经下床打算要穿鞋子了,这会儿切蛋糕怕是也来不及。
“谢谢。”我朝他说句,接过了那瓶水。令我惊讶的是我的语言来的如此自然,心中对他的所有看法,从刚来时一直到他刚进门时所延伸出来的情绪,竟然在某一个点瞬间断掉了,仿佛之前的一切只是虚幻。
阿董看了他一会,一直到阿宝的脸色出现某种惧意,他终于也接了过来,没有道谢,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你那金鱼要扔掉吗。”
“嗯,我不养这些。”
“嗯。”
阿宝不知道说什么,手在口袋上乱搓,但还是支支吾吾地问了句,“你,你要养吗,要的话送你行了。”
“你要是丢的话就发我床尾吧。”阿董倒是也没说要不要养。
“行。”
我和阿董出门了。
回来时每张床上都各放了一包零食和一瓶饮料,我和阿董回来得较晚,宿舍里阿育已经在吃着一次性餐盘上的蛋糕,还招呼我们一块吃,似乎那蛋糕是他自己买的。一开始我以为阿育和阿隆他们几个是一伙的,后来才发现阿育只是和他们关系较融洽而已,或许源于同样来的比较早,至于行动方面他跟阿宽一样几乎是独来独往,只是阿宽仿佛是跟周围人隔绝了一般,而阿育则是善于交际得多也油滑得多,就如同刚来时行李柜的事件那般。
“没什么可送的,给你一包火腿肠。”阿宽回来之后看到自己床上的饮料和零食,二话不说就去翻放在床尾的书包,从里面拿出了一包火腿肠二话不说就递给了正在穿裤子的阿隆。
他们三人愣在了当场,阿隆一只手握着那包火腿肠,一只手提着牛仔裤,还有半边内裤裸露在外,阿宽则是自顾自地回到床上,将零食饮料推到了床尾,双手托着后脑勺躺了下来。
“叩叩叩,叩叩叩……”
“阿董?”
无人应答,响声依旧断断续续地传来,声音不大,要不是知道阿董的性格我还以为他在跟我玩什么摩斯密码的游戏。我喊了几声后依旧无应答,甚至怀疑自己有了幻听,然而再次那叩叩叩又想起,只不过声音更小了。
我站起来往上铺看去,阿董正盘着腿在上边坐着,聚精会神地盯着面前那盆鱼缸,那鱼张大了嘴巴,成为一个o型,两边凸起来的眼球朝我游来时像是在注视着我,然而这并不可能,它的目的只是眼前的一个米粒,即使它的记忆退化成只有一秒种,那眼前存在的米粒也会让它把嘴围成o型,然后扑上去。
“那你准备怎么办。”晚来了差不多半小时的食堂人少了很多,刚才端过来时我的手一直托着乘黄豆排骨的那一块区域的盘底,仍然是热的触感使我安心,但白菜已经完全凉掉了,吃进嘴里就像是在吃凉拌。阿董下班后没有像往常去食堂,而是说要去买鱼食,于是我便陪着他跑了一趟,整个生活区的超市全部跑了一遍,没有一家店有卖这东西。
阿董没有答我,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铺了一张纸巾,阿董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白米饭沾了上去。
“对哦,米饭也可以喂,要不要加上一块排骨。”
“神经。”阿董终于抬头,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细心粘了起来,“只是应付一下,找个时间还得出去买。”
“你为什么要养这个,而且还是他们的东西。”
“我只是看着可怜。”阿董低着头,专心地把那一粒粒顽固的米饭粘上去。
“快吃吧,待会凉了。”
吃完饭走回宿舍楼,迎面已经有人开始出发上白班了,他们面无表情地与我们擦肩而过,就如同我们晚上出发时与他们相遇一样,富士康人太多,每天擦肩而过的几百上千人,就算是上午见到下午再见,也不至于会记得住,或许同一条流水线的可以吧,但离开了流水线大家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愿再跟认识的人说话了。
“站住。”阿董轻微却犹如命令一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的身体像是自然反馈一般立在了那里。
“替我遮一下。”
此时我们刚走进宿舍小区没多久,旁边是一个花坛,或者说是一个草坛,这里的小区跟之前去过那个小厂的宿舍小区布局几乎一样,三幢建筑面靠面围在一起,另一边是一扇大铁门,三幢建筑一楼有一条环形的三边走廊,正中间便是那圆形花坛,我们的宿舍楼在最里面,每次进出都得穿过花坛,或者是直接沿着那走廊折过去。
旁边的人并没有在意我们突然停住,此时我站在他外边,用余光能瞥见到他仿佛不怕刮蹭一般将手伸进了草丛里去,没一会儿折了一根小枝条出来,他看了看,又将手伸进去,草丛晃动,他又折了一枝出来。
那几棵小树枝此时被弯折得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就像迷你版的西蓝花一般,他拿出一个扔进了鱼缸里,那鱼或许以为还是吃的,游了过去,轻触几下又离开。
“那些剩下的米粒,不扔下去。”
“一次不能喂太多,鱼不知道节食的,撑死就麻烦了。”
“那剩下的明天再喂是吧。”
“不要了,明天再去偷几颗,米硬了鱼就不喜欢吃。”
他用偷这个字让我觉得很好笑,明明是从自己餐盘拿的。
“看你这样子熟门熟路的。”
“我以前也养过一条。”
“原来如此。”
“其实我很讨厌宠物这些。”
“我大概猜得到。”
“为什么。”他转过头来看我,表情既有些惊讶又带着一抹微笑。
“因为你一直很有规律地生活,那些东西会让你分心的吧。”
“是啊,其实那是我女朋友……前女友养的,她那人,爱心泛滥,我又不喜欢动物,她又想养,最后就养了个金鱼,买了两条,还买了说明书,一直养的好好的。”
“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你有女朋友。”
“咋了,我不像有女朋友的人?”他第一次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嘴角的弧度并不大却发自内心,他的眉角、嘴唇、鼻梁第一次发挥了应有的作用,英俊的脸庞第一次摆脱了阴郁和呆滞的笼罩,显露出本来的面目。
“不是,是你第一次主动跟我提起你之前的事。”
那恰当组合的五官却又在下一秒骤然垮掉,如同拼好的破碎镜子再次破碎一般,阴郁又回到他的脸上,我清楚无误地知道我说错了话,但问题或许不在我如何说,因为我太想知道关于阿董的过去。
“后来她走了,我也没有了工作,但就是在那出租屋待着,每天待着,一直到有天那条鱼死掉了,我才恍惚地觉得应该要离开那里。”
“那期间你一直交着房租吗。”
“你不交谁给你住。”他又笑笑,带着某种哀怜。
“没有出去找工作。”
“没有,什么也不想,工作不想,睡觉不想,吃饭也是含混应付过去,时间好像被冻在那一刻,不正常,又好像一切都正常,像什么也没发生一直照常生活着。”
他喃喃自语,声音似乎只限于我和他之间,宿舍里其他人在讨论着谁先去洗澡。
“你是不是太想她了。”我双手趴在上铺,害怕一脱手就会掉下去。
“或许是吧,以前我觉得抛掉所有就可以不想,现在觉得无所谓了,养这个其实不费什么功夫不是吗。”
“也是。”
他在鱼缸远离鱼的那一边扣了两下床板,那鱼马上往那里游去。
“那时候唯一会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