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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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文仕陟原本是砂坝坪村的人。大集体时,各村纷纷抽调劳力上万佛寺水井湾抢占山头开荒办林场,建中药材种植场,发展多种经营以壮大集体经济。当时,文仕陟是贫协代表,被评为“以场为家”的先进人物,干脆把老婆孩子都搬进山上住了。砂坝坪的土墙房几年无人住,雨水流漏到土墙上,土墙很快就溶塌了。乡办林场,村办药材场,都是虎头蛇尾,才搞两三年就寿终正寝了。文仕陟无家可归,便住在山上,每年割几招漆树,卖几十斤生漆,也胜种四五亩地的庄稼。老婆带着方明方菊种几亩玄参、独活,牛膝和木香,再挖些野药,种些洋芋、苦荞、四季豆和黄瓜。日子也就不知不觉的过去。山上宽阔,适宜放猪,正当家家户户缺盐少油吃的时候,文仕陟一家还有肉吃,俨然是一个土财主。

既然砂坝坪的老房子垮塌了,山上又能够过活,还免得一冬三个月捆绑在坡地里修梯田,也就没必要再回砂坝坪建房了。这样一来,砂坝坪第一轮土地承包,他无形之中就放弃了本村组的土地承包权。他不仅错过了承包土地的机会,后来连户口都搞没了。

人无前后眼,前看不远,后看不着。文仕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他真的没料到当时放弃了砂坝坪村土地承包权对他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

贺远冬与方菊成亲后,见岳父岳母一年比一年老,体力也明显下降了,长年累月生活在深山老林里,像野人。他俩腾出一间屋,墙外再支几根木头,铺扎几捆苞谷禾杆,上面再盖一层彩条雨棚布,又是两间宽敞的房子。把他们一家人都接下山暂住在那里。

文方明幸亏下矿挣了几千块钱,三十多岁了,才娶了坟园坪武老二的妹子。武老二的妹子小时候在山坡割猪草,扯动葛藤架,惹犯了葫芦包(胡蜂),慌乱逃跑时,滚下岩崖摔断了腿。后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成了终身残疾。跟了文方明,刚有了孩子,方明在河北下煤窑,又被塌方挤断了腰腿。矿方认定为违规操作所致,拒绝赔偿。在医院住了一年多,体内的钢板和残骨还需二次手术,矿权易主,矿方拒绝继续支付医疗费而被迫出院。

文仕陟腰腿受过伤,腰弯成了直角。老伴儿多年患风湿病,膝盖像树杆被藤缠长成的瘿瘤。儿媳妇腿也有残疾。儿子又在煤矿残废了,后来干脆寻了短路。白进财在各种场合都拿他做典型教训他人:“便宜的莫占,浪荡的莫收。老文年轻的时候耍小聪明骗人,老了出现眼报。看,他一家都成残疾专业户了!”

贺远冬找支书白进财商量,请求他给文家划一块坡地耕种。白支书沉思良久,说“你知道的,馍馍有数客有数,一枚钉子套个眼眼。村里又没留有机动地。他的户口所在地砂坝坪都没地划给他,我这里哪有多余的土地?要么这样吧,五保户夏瞎子无人照看,你岳父若愿意,就把夏老汉接到他家一块儿住。等砂坝坪敬老院建好了把他送去,或者他等不及享福,死了,他名下的那份土地就作为照护五保老人的报酬划拨到你岳父名下,你看行不?”

为了能有地种,文仕陟不假思索地答应了。第二天,就把夏老汉从别人遗弃了的牛棚里接到他的苞谷杆棚里。半年后,夏老汉死了。文家请人在贺远冬的祖坟山上砍了两棵毛栗树,合了一副棺匣子把五保老人埋了。

文家刚把五保夏老汉的承包地耕种了一年,白支书就把那份土地收回栽树退耕了。退耕补贴款由村支书代领代管。文仕陟找到白支书质问:“你当初说好的事,怎么夏老汉一死,你就变卦了呢?”白支书说:“你照护了夏老汉半年,还落得他一份儿家产,还想咋的?”文仕陟激动地说:“喊天!别人不晓得夏老汉的家底儿,你当了多年的支书还不晓得一个五保户家里有啥?跟我一样,住没住处,睡没睡处。他住的牛栏,你的爱人把它挖了,栽了几窝瓜;一床油渣子被子,虱子扭成团,武女子看不过眼,把它丢崖底下去了,把方明原先在外打工带回的三面新被子换给他用。半边鼎锅塞了三个苞谷芯子。你若想要,可以拎回家装一抷土栽几株蒜苗。我一屋的残疾人伺服一个瞎子五保,纯属积阴德。你说说看,哪样东西不是我们贴进去?他死了,连那副棺木板都是我们给他安置的。既然是五保户,政府就该给他吃穿用度,你说,我们见到他啥了?”白支书笑道:“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急的话都说不顺了。这样吧,集体已经收回的土地,我也不好擅自作主把他送给你。这是组织原则。夏老汉有一块荒山,山上也没有什么林木了。就是岩石多,坡陡。有一两百亩的面积。你愿意种,随你种去,我也不要你什么。但有一宗,不能随便放火垦荒。万一跑火烧了山,弄不好要坐牢的。”

没错,这片荒山的确是划给五保户夏老汉的,也是遍山茂密的钻天林木。五保老汉人老体衰,瞎眼闭目,无能力管理,已被村民砍伐殆尽,全部卖给白支书木材加工厂加工成地板条远销韩国;不成材的,则便宜卖给卞虎的煤矿支护用了。除了一些荆棘和杂草,还有青藤及一簇一簇龙头竹稍子,整片山只剩下壁陡的岩体。远远望去,有点像村民杀年猪没烫净毛的猪脑壳。

求不到理想的事则只好求其次。文仕陟再也不敢讨饭的还嫌饭馊。他选能攀爬上去的岩体埂子花脸糊睄地挖几处。种的苞谷,多是一些蜷鸡脑壳,躲藏在杂草深处,被老鼠和雀鸟糟蹋。只能种些豆类,多少还能收斗八几升。由于坡陡土薄不保潮,水分蒸发快,种任何庄稼都黄毛憔颜的像患有痨病,长不好。

文仕陟再次找到白支书家,请求白支书给他调整一点方便耕种的好地。文仕陟知道村里有多余的土地:才死不久的五保老汉的承包地,还有被卞家兄弟带出门下煤窑,至今杳无音信的张混嘴儿的坡地。水田也没有再次发包给任何村民,还被田玉琴种着。文仕陟心里盘算着,可嘴里不敢吭声。当他吞吞吐吐说明来意,白支书说:村集体土地在第一轮承包期全部发包到户了。死了的人和出嫁迁出的人,他们的承包地又都控制在其亲属手中不肯交回村集体,上面又没要求村集体强行收回来。本村新增人口都没法补地,哪有地包给外村人?只有等机会看谁家断根绝户了,空出来的地,本村村民都不要了,一定先考虑你。“毕竟你女婿与我卵子在地上拖灰到现在都没红过脸,都是吃肉连着皮的关系嘛!不然,你还进不来我们万佛寺呢!”心里却说“当初用辣椒柔我脸的时候,没想到几十年后还会有事求人呀?”

这几年,文仕陟没杀过一头猪。尽管他也曾占过亲戚不少便宜,但他有肉吃的时候,还能想到亲戚;别人对他有恩,不说涌泉相报,也不至于就忘恩负义;他穷困潦倒时,从别人家门口过路常招狗咬,他在心里安慰自己:“耍皮影子的时候,我还坐过龙庭呢!”他这样一想,狗的主人立刻就替他撵狗。去年过年,方菊背了贺远冬给他悄悄送几段儿煮熟了的猪肉,让他们一家吃上几天油水厚些的年饭,可他反倒不高兴了:“你往后切不要偷偷拿这些东西过来。女儿孝不如女婿孝。我不是说贺远冬对我们两个老冤孽不孝,我欠你们的太多了。我意思是,你好心送我们东西,夫妻俩一定要互通知晓。出嫁做媳妇,切忌背了丈夫眷顾娘家!”方菊泪眼婆娑,“好大的事嘛!给你们一点吃喝,他晓得了也不会说啥。”文老汉说,“那就更应该要商量他!卞绍华当年为一块腊肉,不就是对妻子产生了误解才导致出了那么大的事?要不然,姚惠贤不是照样还健在?——年岁又不大,她还小我一大截子呢。”

文仕陟全家残疾,都失去了劳动能力,断了一切经济来源,家徒四壁。方明请人从河北把他护送回万佛寺,成年累月卧床待毙。他无端寻事,把妻子撵回娘家,然后趁人不备,用一截电灯线把自己挂在门背后,以无奈的方式,自己倒是解脱了痛苦,却不知更加重了父母和妻儿的痛苦。方菊瞒了丈夫,把积攒了好几年才攒下的一万多块钱悄悄借给父亲,指望能将哥哥送医院给断腿续上假肢,谁知哥哥毅志竟如此薄弱。方明自受伤昏迷醒后那一刻起,满脑子都是绝望,他把人生所有不幸都归责于自己的命运,唯一的希望就是投奔来世。

文方明将一堆俗物遗弃在家里,父亲也顾不得平时教导女儿如何做一个三从四德、通达事理贤惠媳妇的原则,暂不管她夫妻商量没商量,先拿钱救了急再说。

文仕陟拿了方菊一万块钱,安葬了儿子。媳妇儿出门打工,老两口儿更要好好照护一岁多的孙女儿。他一直无法填补拉扯下的大窟窿,一时把方菊当螃蟹架在火上烤了。在开始一年的时间里,方菊一直瞒着贺远冬。直到贺远冬不想出门了,想买一台小四轮给建筑工地跑材料,问起那一万块钱,方菊才支支吾吾说把钱借给父亲安排了哥哥的后事。贺远冬埋怨方菊:“我在外冒着生命危险从地狱里拼命苦的几个钱,以后还能放心托付你保管吗?人都说,男人是耙子,女人是匣子。你倒好,男人的手都耙烂了,你的匣子还是个存不住货的无底洞!”方菊急了,“你这人没良心。父母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你花了多少彩礼把我娶进门的?我给你生儿育女,给你操持家务,你白白捡了一个奴隶还想咋样?我见哥哥成了那样,把钱借给他指望治腿,谁知他......你们男人心就这么硬......”提起哥哥的遭遇和结局,方菊就喉咙僵硬,泪水决堤。贺远冬也在气头上,说话未免生硬些:“你是我捡来的便宜吗?捡来便宜柴,烧穿夹底锅!人家胳膊往里弯,你的拳头往外打!你哥在矿上出事不找矿方赔钱,却要你在家里偷偷摸摸拿那点钱能抵屁事?”言来语去,都说了些不够冷静的废话,差点闹到要离婚的地步。

归根结蒂都是因为穷的原因。如果贺远冬经济条件稍好点,万把块钱又算什么!旁身外人都能够患难相助,何况还是己亲内戚遭遇那么大的不幸?岳父家遭了这不幸的事,贺远冬理当出手相济!他只是说方菊不该瞒了他来帮助娘家。这是妻子对他最大的不尊重。夫妻之间,最能维持恩爱的是互信。这样的家庭,即便过着清贫的苦日子,在精神上也是快乐的。方菊呢,因为事关她的娘家,所以在应对贺远冬的质问时,言语上有些偏激,我们还应该原谅这位从小没跨过学校门槛的农家妇女。

俗话说,瘦狗筋多,穷人心多。人在穷困中,最脆弱的莫过于一个人的自尊心。别人对他的态度特别敏感。越怕别人低看他一等,结果他还真低人一等。不是受到傲睨一切之人的伤害就是受到自卑心理的伤害。

文仕陟想到女儿出了嫁,自然就各有各的家事了。为了他,为了他的老伴儿,为了他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女儿,女儿同女婿闹不和,他不仅脸上无光彩,内心更感到愧疚。他不便出面劝解于任何一方。他只有装痴卖傻。老伴坐在苞谷杆围墙外柴枝子上,用三叶草揉搓红肿变形的膝盖,文仕陟弓着腰强行将老伴儿拽进屋。他怕老伴儿听不得胀气的话。老伴儿说:“你别操心别人,我比谁都耳聋些!”幸亏出外混了两年后又回来的媳妇儿带着她的女儿住在她娘家去了。当天晚上,年近七十岁的老两口决定暂时瞒了女儿女婿,出门打工去。

文仕陟老两口儿出门才真正属于盲流。他们年岁大了且不说,自己腰都弯成九十度了,老伴儿两条鹤膝腿向外拐开,每迈一步,都是先把屁股斜扭向一边,用手撑住了一条腿的膝盖,再缓缓地挪另一条腿。如其说是出门打工,还不如说是出门寻墓地去了。再说,外面又没有一个熟人,他们盲目地流浪在外,用人单位均以其年龄关系和身体原因拒绝聘用。用人单位没错,企业毕竟不是养老院,他们靠的就是赚取劳务人员的剩余劳动价值,从而实现其利润最大化。

老伴儿经不起奔波,不久便客死他乡。

文仕陟这才意识到自己面临现实的严酷性。他终于放弃一切幻想,讨吃要喝,凭两只脚走了八个多月,最终又回到了万佛寺。

文仕陟回到万佛寺,又找到吴书记,想弄个低保,可是他无论是在万佛寺还是在砂坝坪都没有户口,他成了黑人黑户。他在外流浪了将近两年,成为折断翅膀的孤雁,一路哀鸣,却一路顽强地活着,再也没有玩弄小儿科在外行骗。他的屁眼儿戏也记不得几句戏文了,喉咙更加沙哑,唱比哭还难听。他还指望回万佛寺种那壁陡的岩坡,但那壁岩被白支书给肖明勇二十斤散装包谷酒作为报酬,在岩陇里栽了三百多株松苗。白支书上报为三百八十亩退耕还林面积。国家要补贴十六年。这补贴当然归白进财所有,抓住奶子便是娘。除了肖明智那个傻瓜把自己用汗水浇灌的千多亩林山当作将来养老的依靠,谁还指望将来靠栽树发财?文仕陟一没栽树,二没承包这片陡岩,更没有户口,自然就没有资格享受退耕还林补贴。儿子死了,老伴儿死了,媳妇带着孙女儿住在她娘家,文仕陟现在成了鳏孤一人。他不奢望享受退耕还林补贴,他请求白支书给他开证明去派出所补办户口,只是想弄个低保或五保,白支书不得不防他一着:他文老汉的心不得比比干的心少一窍。他在万佛寺有了户口,这三四百亩退耕还林不就铁定属于他的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白进财说:“你在万佛寺住了近二十年,你只需交清五万元暂住费,我就帮你办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