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唐莲芬和她的婆母在“符氏祖传骨伤科康复中心”住了六天,卞虎撂下的一万块钱花完了,夏龙文不归家,夏龙武不去诊所打照面,符医生只有叫夏玉兰想办法。夏玉兰能想啥办法?她只不过是个有了小孩子的大孩子。白进喜在没娶媳妇之前,钻山穿林,挖药捕猎,手头还有一点钱。但年轻人手痒,把几个到手的现成钱都送给赌桌儿吞食了,拉了一屁股债。又有了妻儿老小,肩上千斤担子无法卸下,这才出门下煤窑。玉兰带着刚满一岁的孩子,周围乡邻常有红白喜事,必须赶人情送礼,一百两百的人情钱也都靠借。虽然白进财主动给她借钱,但都被她婉拒了。她说“人穷了有啥人情?我哪里都不去赶那个热闹”!白进财摆出长兄的架子:“再穷,人情还是要赶的。头上有老的,到了百年归山的时候,你自己往坡地里背吗?”玉兰不是不赶乡邻人情,她是尽量避免大伯哥带有目的的“援助”。欠了人情是必须要还情的,她还不起大伯哥的人情!她也拿不出钱来支付母亲和莲芬嫂子的医疗费。
夏龙文十天有九天在外头跑他被停矿的事,别的事一概不管不顾。特别是家里有了什么事,常常十天半月会不见他的面。
终于在一天晚上把他找到了。玉兰说:“大哥能不能把不当紧的事放一放,先把嫂子和妈妈住院疗伤的事放在心上安排一下?妈妈七八十岁了,还为后人的事挨别人的毒打!你看她伤成啥样了?咳嗽都无法咳一声。喉咙难受极了,忍半天。实在忍不住了,咳一下,又半天咳不利爽。疼得她冷汗直冒。人心都是肉生成,难道大哥你就看得下去?老娘亲的确不该管这闲事,挨了这顿没来由的打,是自讨苦吃。撇开老娘亲放一边去不说,那么,莲芬嫂子遭这么大的难,你也能置身事外吗?你也晓得买娃儿他爸出门不在家,庄稼地里的草疯长,老鼠藏在深草里把苞谷糟蹋得不成样子了。老鼠啃剩的,霉烂的霉烂,长芽的长芽,我都收不回来。家里两头猪,这几天都是买娃儿的奶奶生一瓢,熟一瓢,冷一瓢,热一瓢,把猪的胃口都惯坏了。我当然不怪责她,她也是七十几的人了,坡里纵是有猪草她也割不回来。买娃儿进到诊所就哭闹。还别说才满一岁的细娃子,就是我也嗅不了这有浓烈来苏水味的病院里的空气,嗅着我就想呕。现在倒好,没钱了,符医生要撵她们出院。如果我们都丢下老娘不管的话,就这门拖死了,不仅我们做儿女的良心过不去,而且,那些欺侮我们的人岂不是更加看我们兄弟姊妹的笑声儿?”
夏文龙一脸无奈:“妹妹说的话句句剜我的心。可是我真的顾不到这事上来。我的煤矿被人抢夺、强占,这是多大的损失?妹妹你算过这账么?我这房子才盖几天?这不是要把人往死里逼么?妈的事,我不是不管,我已经焦头烂额了。晚上成通宵睡不眠觉。。”
“大哥说这些我都不懂!我只想到一条死理:人都不得活了,你把一山树全部连根挖翻又有何益?更何况,山上只要有两棵三棵以上的树木生在一起,它们都是盘根错节交缠在一起的,就凭你单人独马做蚂蚁啃树皮?你撼得动它吗?依我看,最好还是先把病人救活再说!”
没有慧根的人,你给他讲再多的道理都没用。玉兰只得又去找二哥。二哥唉声叹气,左右为难的样子好像折磨得他十分痛苦。还没等夏龙武开口,白玫瑰抢先说道:“妹妹你倒是个懂事的人。圆圆她奶奶被人打伤,是为么事?还不是为老大开煤矿的事!为啥老大自己都不管呢?难道说,你二哥是娘养的,你大哥就不是?就算他是天上掉下的,与他相处过的人总还有点缘分嘛!现在好像老娘是夏龙武一个人的亲娘,别人都不管,就该他一人管!老二老实些,有事了就来找老二,老大的心也太狠了吧?自己的女人都被别人弄成这样儿了,他都忍心得下,还关我们啥事嘛!我看妹妹你也是吃咸萝卜操淡心——枉费了心血,老大还未必领情。——哼,我若是个男人,人家打了我的女人,你看我睡他的女人不?还叫人家安然自在?”
夏玉兰没好气道:“都什么时候了?嫂子还说这些无聊的话起作用吗?”
不等玉兰话音落尾,白仁梅抢过话头气冲冲地质问道:“既然我说话不起作用,你还来找我说啥?”
“我是来找你的吗?来找你说废话呀?”
“那好,从今往后你莫在我耳朵里呱噪了。——找你二哥说话?你二哥上趟厕所还得先给我打声招呼呢!”
“那么说,二哥你也太可怜了!夏家遭人欺侮,不就是因为弟兄不团结吗?就算各自都有本事,家族内部也不该拿已经奄奄一息的老母亲和母亲的痛苦来赌气嘛!我们只会槽里无食猪拱猪,是为一株萝卜还是为一棵白菜?值得我们红着眼睛窝里斗?说句你们不爱听的话,家里有个会事的女人,人家也不敢吃了你们的肉连骨头都不吐......”
“幺姑要这么说我就不答应了:我不会事,我搅家不贤!夏家走下坡路,都是不该有我在你们夏家存在!你会事,你样样都能,我马上离开这个家,让你来好不好?”白玫瑰越说越激动,竟哭天喊地去撕抓夏龙武。夏玉兰觉得这人难以理喻,气得转身冲走了。
夏龙文还是只顾为他煤矿的事东奔西走。操心着急他新建不久的楼房又要被强拆;夏龙武处于前进是崖,后退是井的进退两难的境地。舍弃母亲不管,自己良心难安,还被众人所不齿;得罪了卞家,就等于放弃了坟园坪煤矿卞家承诺给他的股份,也放弃了该洞口儿的管理权。动手打人的肇事者已经跑了,矿方又不肯继续支付医疗费,符医生已经打了好几次招呼:“你们这么住下去怎么行呢?我这里又不是慈善机构。我也是为了生存才这么没日没夜地挣几个辛苦钱!我不图赚你们的钱,但也莫叫我赔钱亏本嘛!我想着夏老板在开煤矿的时候,他也照顾了我不少生意,我们交情只厚不薄。就是今后不开矿了,我们仍然还是朋友。不然的话......”
夏玉兰没法,只好办理了出院手续。唐莲芬勉强能下地走路了。小便的烫伤愈合得快些,现在只剩下小腹还有鸡蛋大一处尚未彻底愈合。伤疤中间结了硬痂,周围新生出乌红的嫩肉,唐莲芬老是摆脱不了正在收敛的伤疤发痒,时常忍不住要用手去挠。夏玉兰借鉴了婆母的经验,凡有伤疤,必涂“光明眼药膏”,她让符医生卖给她一支,莲芬涂之,果然有效。莲芬的腰椎固定了石膏模,符医生承诺,半个月后,他给她免费拆除。夏玉兰扶着她回家慢慢疗养。
夏玉兰的母亲怕是一年半载起不了床。符医生也摇着头说,老人年岁高了,经不起伤筋动骨,可能预后不良。玉兰原先帮她哥哥在煤炭转运场开小卖部,里面的小杂货早已处理完了。有几样平时不好卖的冷热货送给了曹家女人。她回家跟婆母商量,卖掉一只猪,买来棕丝床,煤气灶,锅碗瓢盆,砧板刀具热水瓶等。婆母倒很通情达理,说“后人尽孝,有天在看。我看亲家母也是不久的客了。如果多少能减轻她一点痛苦,莫说卖一只猪,就是卖一条牛都是应该的。”
夏玉兰再去求他二哥帮忙,在武老二家借了一架手推车,把母亲拉到这个小房子里安顿下来。忙完这一切,玉兰腰都快散架了。但她还没有松懈的时候。她把买娃儿托付给曹家女人看着,手脚并用地爬上万佛寺,回去商量也是七十多岁的婆母帮她服伺几天亲娘。好在有了热心的曹家女人操心打点,婆母行动不便的地方,都是曹家女人主动上前。玉兰还托付她:一旦有啥大事,先去给夏龙武报个信儿。她自己要安顿一下家务。
这天,夏龙武在坟园坪卞家矿部等白班工人下班,班长给他报了当班的产量之后,才去“符氏祖传骨伤科康复中心”帮着接母亲出院。等把一切安排妥帖之后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他才骑摩托回到白玫瑰的住处,即卞家建在砂坝坪的矿区宾馆。它是专门向运煤车司机和与矿上有业务往来关系的人(包括矿山机械推销员)提供食宿的。不以对外开放营利为目的。
白玫瑰睡在客房正门旁边的侧屋里。估计也刚刚上床不久。听见门外院子里长一声短一声的鸣着摩托车喇叭,车灯明一下暗一下闪着橙黄幽暗的光。车并未熄火,发动机突突突地怠速运转着。白玫瑰知道是夏龙武回来了。可是,郝跃升被这突如其来的摩托车声堵在房里一时出不来。他迅速穿好裤子,胡乱套上衣服,坐在床沿上屏声静气。此时最不争气的是嗓子发痒。他把一口气憋在胸腔里不敢呼出来。一只手捂住嘴,像狗发现了异常才从喉咙深处发出哮喘似的低鸣。另一只手轻摇着白玫瑰的臂膀,无声地向她发出求助的请求。
夏龙武把摩托骑到房檐下,熄了火。他站在门口,一边敲着门,一边喊:“喂,睡了?”屋里没有动静。他又喊了一声,才听到白玫瑰从睡梦中醒来,打着哈欠,伸懒腰晃动了床的声音。又过了一分多钟,白玫瑰嗲声嗲气地埋怨道:“怎么这时候了才回来?快把车子骑到后院儿去,我简直要呕了。——你不晓得我嗅不了汽油味呀?”
摩托车又“昂”的一声走了,渐远渐小了的摩托车声转过了墙拐角,白玫瑰把郝跃升抓了一把,然后一推,他迅速出门,绕开路灯,拣避光的阴暗处走了。
夏龙武把摩托车停放在后院里,回来再次敲门,白仁梅才穿着红色内裤,揉着眼睛把门打开,并顺手扯动门旮旯的电灯开关拉绳儿。夏龙武跟在白仁梅后面。白仁梅眼明手快,忙弯腰拾取郝跃升慌乱中遗失在过道上的脏兮兮蓝色裤衩。显然,夏龙武也看见了。白玫瑰若无其事地埋怨道:“几家都喜欢养些砍脑壳的宠物狗,讨厌死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我屋里衔。”夏龙武说:“说你们懒散惯了,还不高兴听!平时不把门关好,还怪狗。——狗有人懂事么?”
白玫瑰辩解道:“你以为人家一天没事光守住门看呀?——忙起来了,连茅厕都顾不得上,谁还记得随手关门!”
第二天清晨,白仁梅把夏龙武摇醒,问他今天矿部忙不忙?夏龙武问有么事,白仁梅说,要不忙,就起来去集镇上买点菜回来,顺便在菜市场入口右边拐角儿上买几个馍。她自己脑壳晕,起来早了天旋地转的,还得再躺会儿。
夏龙武得到吩咐,一翻身坐起来穿衣服,也没忘帮白仁梅掖好被子。白玫瑰推开他的手,说:“一次不给你,就把嘴撅起来能挂几把夜壶;给你一回了,就来献殷情。——又不是在下大雪,哪就有这么冷?”夏龙武说,“你就是粗心大意惯了,好多人都不是春秋季节患的感冒?”
白仁梅斜眼瞅着他笑道:“那你还半夜三更地翻起来把被子煽得风直呼?”
“活动生热嘛!干活身上又不冷。”
夏龙武骑摩托上街,不大一会儿就把菜买回来,小心翼翼把菜篮子放在洗碗池上。白仁梅正在刷牙。夏龙武拎着馍,站在她背后等着。
白仁梅刷了牙,洗了脸,梳好了头发,又匀了香脂,这才夺过夏龙武手拎的方便袋子。她抓出一个馍咬了一口,问:“你这馍是在哪儿买的?”嘴里嚼着馍,说话有些含混不清。“我不是特意给你交代过,叫你在菜市场入口右拐角处买么?——只顾图方便,还是在中间那家摊子上买的。——这么一点儿小事都指望不了你!”
夏龙武把菜篮子拿下来放在地上,坐在马扎子上把菜从篮子里一样一样取出来码放在地上。手里在忙,嘴里回说:“是在你指定的地方买的呀?”白玫瑰继续往嘴里塞馍,却提高了声调道:“这是那里的吗?——我一看就晓得不是!吃着粘牙齿,明明是蒸锅还欠火候!这花卷子也不是手擀的,不信你看这刀印子?”白玫瑰数落着,第一个馍已经吃完,又拿第二个掰了一坨塞进嘴里,起身去找杯子倒开水。她看着夏龙武放在地上码放整齐的菜。站在那里,终于把一口馍咽下了喉,腾出嘴巴说:“我说你属猪的,你还不服。你晓不晓得这地上有头发?那头发沾在菜上面看得见洗吗?——呃呃呃,这就是你一早晨去买的菜呀?买一条黄瓜,够你爘汤呢,还是医生给你开的药引方儿?”手里的半个馍再送嘴里咬一口。半边腮帮子鼓起来。随着含混不清的说话声,那腮帮子鼓起的包一上一下滑动。夏龙武望着她,脑子里忽然闪现出松鼠吃栗子的样子。松鼠贪心,往往向嘴里一次性塞六七粒栗子,直到包含不住了为止。那腮帮子涨鼓鼓的,夏龙武却不敢笑。他既委屈,又不得不讨好地说:“那条黄瓜又没花甚钱。是我瞅买菜的给人找零钱的时候在摊子上拿的。”白玫瑰厉声喝道:“捡那点便宜做啥?”嘴里的馍渣子喷了夏龙武一脸。吓得他一颤抖。白玫瑰继续嚷道,“要占便宜,也不要去占人家卖菜人的那点子便宜。他们还不是赚的几块辛苦钱?有本事就学万明富那样,大把大把赚国家的扶贫资金款!这才叫本事,这才叫能耐!”
夏龙武惊奇地望着老婆。女人的生活条件改善了,思想境界就是不一样。想当年,五更半夜摸五六里夜路去偷摘三老汉的黄瓜和四季豆,你咋不叹惜三叔鳏孤一人利用在山上割漆种点菜蔬很辛苦?说实在话,他还没有女人那么大的决心。——后来还请三叔喝了一顿酒,捡了人家几支鸡毛,倒贴一把白米!
白玫瑰嚼着馍,只顾唠唠叨叨数落个没完。夏龙武不声不响地把菜又码进篮子里,让女人自己洗。他怕洗不好,又挨白玫瑰的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