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肖明勇把酒拿回来,天色已经大亮。
白进财坐在外间煤炉边洗脸。笑道:“我以为你出国了呢!——拿个酒要这么久?”肖明勇傻傻地笑,说自己又没耽搁,拿到了酒,见天亮能看清路了,还一路小跑呢。
肖明勇手里的酒还没来得及放下就进里屋喊万明香起来炒菜下酒。万明香面向里,海马似的弯在被子里装睡。
白支书说:“晚上本来就睡的晚,刚睡下你又把她折腾了半夜,你以为我睡着了?人家这会儿正好补回一觉,你又去搅她!天亮这么久了还喝啥酒?我今儿还要开会。你把酒先收着,帮我再干一天活,工钱不会少你的。行吗?”
“行啊。”只要白支书需要,哪有不行的!
专程跑路拿酒,拿回来却没喝一口,尽管有些失望,但想到这四瓶酒都是他的,肖明勇心里倒也高兴。
肖明勇不喝酒就走不动路,喝了酒才有精神。田玉琴领他干活,白天没敢让他多喝。万佛寺人有每干两三个小时活了要歇会儿抽袋烟的习惯。在没有钟表的年代,人们界定一天的时间概念,便称歇息了几“火烟”,如“上午头火烟”“上午二火烟”等等。肖明勇则把“抽支烟”改为“喝杯酒”。所以,干活累了歇息的时候,田玉琴就给他倒一小杯酒。肖明勇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嘴里,攒足了劲儿似的吞了,抹抹嘴上残留的酒水珠儿,无需别人催促,便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又开始干起来。再给他上几句二尺五,那劲头就像抗洪抢险似的。雇主和被雇佣者俱都高兴。
田玉琴是个心细的人。她知道,肖明勇给她干活,她必须给正在运转的“机器”上点儿“润滑油”,但又要掐住一个分寸,不能频繁地给他倒酒。免得喝醉了,反而降低了工作效益,甚至会因此造成损失。
到了晚上,活干毕了,也正是主东招待帮工的时候。帮工劳累了一天,这时还不尽地主之谊,让帮工尽情地多喝几杯?更何况,有白进财在,田玉琴只管炒菜,她不用操心饭桌上肖明勇会不会喝醉。可是不大一会儿,肖明勇的舌头逐渐变得肥大了,说话有些“捲稿荐”,田玉琴悄悄把桌下的酒藏了起来。肖明勇还把空杯子端在手上,歪着头,结结巴巴叫斟酒。白支书给他斟了一杯白开水,话他一饮而尽,竟然没尝出非酒味儿来。饮干了杯,他又把空杯递过来。白支书准备再给他斟一杯酒,田玉琴在桌底踩白进财的脚,脸却对着肖明勇说:“真不好意思,今天酒沽少了,肖师傅没喝好!明天还给我们栽一天苞谷苗儿,我叫白进财开会时在砂坝坪捎一大壶酒回来,你们消停喝。”说着就收拾碗筷,撤去饭桌。
肖明勇见大戏已经谢幕,起身要回去。白支书留他再坐坐,喝杯茶再走。田玉琴在暗处掐了一下白进财的屁股,说“肖师傅要走,就让他早点回去。深更半夜的,回去晚了,万明香又怪我们不晓事!哪个女人不关顾自己的男人?她随时都操着心的唦!”
肖明勇骂骂咧咧:“关她鸡巴事啊?出门由路不由人。我在外做事,她还敢解下裤带把我拴住?”
田玉琴笑道:“那是那是,哪里都不是你们男人当家?处处管男人的女人,一定不是个好女人,我也瞧不起这样搅家不贤的女人!”
“那,你是哪一类的女人呢?”白进财问。
“我?——我是问事不知,闲事不管,专门替人家倒洗脚水,递靸脚鞋,伺服人的老妈子。”
肖明勇偏偏倒倒,手扶门框,欲走,又半天挪不开脚,迈不开步。白进财要拿电筒替他照路,送他一程,他嘴里含混不清地说:“谁要你送?你以为我喝醉了?再,再来,来两斤,也呃呃喝哦、不醉!羞先人,就这点啊唵酒就、就喝醉醉醉人~了?——我不要、嗷你哪个送!”他踏着慢节奏探戈步摇摇晃晃出了门。
白进财把他送到院坝前的横路上,叮嘱道:“靠路里边走!千万别偏到外边来把脚踩虚了......”
“我晓得!又没喝几几盅,就喝,喝醉醉,醉了?羞先人。我还不晓得往路里边走。哦?对,对,是、是应该靠路里里,里边走。”肖明勇咕咕叨叨,心里也明白应尽量靠路里边走。这样即便摔一跤,也是摔在路里边土埂上的,大不了摔一身泥土,不碍事的。若是在路外边一脚踩空,跌滚下山坡,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将会彻底与酒无缘了。
有月亮,满天星光也足可以照见模模糊糊的山路。过了那道土梁子,往左一拐,绕过余家竹园就到家了。明明自家房山墙旁那棵拐枣树的树冠已经高耸入星空,他把头往西边一偏就能望见。可他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往路里边走,纵摔倒了也伤不了身体”的理念上。到了该分岔的路口,他也不知道向拐枣树方向转弯,还一直往前“靠里走”。这样浑然不觉地往前错过了两里多路。
前边一条深沟。沟上面有一道用四根比檩条还粗的木头搭的便桥。白天,放牛的人都是把牛驱赶到里边较开阔的地方过沟。牛的体重大,它自然就胆小。一般像这样的小桥,牛是不敢从上面过的。深沟两边长有人头腰深的杂草。黑夜里,一片模糊。肖明勇神情也如黑夜一样模糊,不知自己在啥地方。他伸手探路,脚下已经踩虚,一个趔趄跌落进小桥下的沟里。扑通一声响,吓得蹲在沟里乱石上逮虫子的青蛙一齐往水里乱跳。肖明勇的裤子和鞋全都浸了个透湿!头上的草帽也不知飘落在哪里去了。他摸上去,是一道塄坎,流水泣泣沥沥,仿佛有群鬼在戳他的脊背骨;他又顺水流方向往下摸,下面是一片溜滑的连体板石。板石上除了一小股水在流淌外,两边都是毛绒绒的苔癣。再往外,二岸都是荆棘刺架。四月天的夜晚,乍暖还寒,浸湿了衣服鞋袜的肖明勇冻得瑟瑟发抖。
他坐地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他跌落的小沟里,就是文仕陟曾给英英治关煞贴过“过路君子念一遍”的那道桥下。此时,已过了大半夜,天快亮了。肖明勇喝的酒也弄醒了大半。
肖明勇慢慢从沟底爬上了路,东方已开始现鱼肚白了。朦胧中,山路也比先前明晰了许多。他趁着一肚子怨气,大步流星赶回去。到了自家门口,猛一掌推开门。他原以为门是闩住的,他猛推门是想让柴门发出更响的声音以泄愤,显示他在发脾气,并起到震慑作用。
肖明勇没回来,万明香一直给他留着门的。她想着如果肖明勇半夜三更回来,免得睡得正香的时候要起来开门闩儿。
凶神恶煞闯进屋,万明香也从睡梦中惊醒,一翻身坐起来,见是肖明勇,骂了声“你作死啊?”
肖明勇见门没闩,更是找到了发飙的理由:“杂种东西,老子喝了几杯酒,一夜没回来,走在路上摔死了都无人管!你们睡的比猪还死。一通宵连门都不闩,是给谁留的?”万明香一边穿衣裳,一边回骂:“你不晓得给哪个野杂种留的呀?你给人家做一天活,就过了八辈子酒瘾!灌你娘的溺泡就灌了这一通宵?”
肖明勇尽管酒醒了大半,但毕竟折腾了一个通宵,加上白天又干了一天活,早已精疲力竭。口里骂着,已是外强中干,色厉内荏,见了床,身不由己,湿鞋湿裤子也不脱掉,就把正在酣睡的牛儿往里一推,身子一歪就鼾声大作了。
万明香见肖明勇那个样子,早已气得骂人都没劲了。开了大门,见天色已微微开亮了,她坐在火炉边生了一会闷气,便去坎上屋去敲着窗户喊道:“杨姐,杨姐,今天上山打菜,你去不去?”
杨红英在床上搭腔道:“万婶儿咋这么早?去倒想去,可还剩几百株苞谷苗儿还没栽完呢!我也想进山找点零用钱给牛儿他伯伯沽一壶酒唦?”
万明香在窗外说:“要去就快起床!我回去热碗剩饭吃了就走。下午早点回来,我帮你栽剩下的那几百株苞谷苗儿。”
万明香从坎上院坝里回来,在碗橱里找了一会,也没见有现成的剩饭。想起前几天卞春芳来,万明香去白支书经销店里赊了一袋面粉包饺子招待娘家嫂子,还剩有大半碗面粉。她把面粉倒在水瓢里调稀了,煎了四张软饼儿。她就着豆腐乳和热水瓶里的开水吃了两张。给牛儿留了两张放在锅里的竹篦上,等牛儿早晨起来了好吃。
拿了镰刀,背了背篓,掩了门,万明香上坎上屋去等杨红英吃了饭一块儿走。
肖明勇一觉睡醒,已是红日当顶。
他上厕所回来,不知万明香哪里去了,牛儿还在酣睡。昨晚喝酒又没吃饭,晚上更是被杜康神戏弄了一个通宵,睡了一上午觉醒来,饥肠辘辘,发起了酒慌。灶台就在床前不远,锅里盖着木板盖子。他顺手揭开盖子,锅里有两张烙饼。他手脸也不洗,从床下摸出塑料壶,晃一晃,空的,想起前天晚上同白支书喝完了。白支书又送了他四瓶瓶装酒。他拿出一瓶开了,倒了半碗,就着软饼吃喝起来。
吃了两张饼,虽说只垫了个半饱,但有半碗酒凑合,也就精神倍增了。他独自闲坐了一会儿,觉得酒劲冲上了头,便又和衣倒床而卧。
牛儿起床撒了尿,屋里屋外找妈妈,妈妈不在;上坎上屋去找伯母,伯母也不在。叫喊他爸爸,他爸爸睡的像条死狗。牛儿喊了半天,他哼了一声,翻过身,又死沉沉睡过去了。
牛儿找不着妈妈,也找不着东西吃,看见有大半瓶酒放在灶台上,便学他爸爸的样子,把那大半瓶酒全都倒出来,就有一浅碗,咕咙咕咙喝起来。开头几口呛的他鼻涕眼泪一齐来,没有喝水那么容易下喉,而且还很憋气。可是不喝又饿。他见爸爸每次都是这么喝的,想着可能酒也能当饭,他也就这么喝。牛儿把一碗酒艰难地喝完了,又出去找妈妈。当他晃晃荡荡像被浪打水推似的荡到门外,一头栽倒在房檐坎下的地坝里。
高山四月正芳菲,恰是万佛寺村民进山寻找零花钱的大好时机。同砂坝坪低山丘陵地带的三月天一样,潜伏了一个漫长而安谧冬天的野菜早已舒展开它那娇嫩的叶子。蕨类植物争先恐后地从枯草下面探出毛茸茸雏鸟脑壳似的头;山黄姜的藤茎连同它沉甸甸的铃串儿挂在树梢上,骄傲地在和风中摇晃,嫩蔓儿又追赶着攀爬上树了;党参散发着它特有的气味,以显示它的存在。只有七叶一枝花静悄悄从阴暗潮湿的泥土里钻出来,毫不张扬的散开伞轮儿似的紫绿色叶子。据说,它是云南白药的主要成分。近几年来,价格暴涨,从原来的无人问津一跃成了价值千金的珍稀植物。正值春夏之间,便有成群结队的人进山采挖。致使它同山沟沟里的娃娃鱼一样越来越稀少了,所以它不得不藏在杂草之中隐匿起来。人类的利益需求便给这些动植物带来灭顶之灾!
阳光从疏密不一的树枝间悄无声息地钻进来,林下便落一层斑驳幽暗的枝叶阴影。鸟儿在树枝上欢快地鸣叫,向同伴传递示爱信息。
万明香邀约了杨红英进山采集野菜、野药,听着树林中鸟儿唱歌,吸着山林中特有的清新空气,腿脚浸湿沁凉的露水,暂时把一些烦恼都释放开去,让难得的兴奋和快乐充满心间。
一方山水养一方人。大自然是最富有的,也是最慷慨的。山里总有取之不尽的野菜和野药。万明香他们很快就掰取了半背篓薇菜。这东西在万佛寺到处都有,原本不值钱的。有人说日本人时兴吃这些远离工业污染的原生态野生植物;又有人说,常吃这些山野菜能够抗癌。不管是真是假,自从县外贸公司一开始收购这东西,这些其貌不扬的野菜就像一个乞丐一夜做了皇帝的女婿,瞬间便身价百倍。到了薇菜从老蔸子上刚冒头儿那几天,天刚麻麻亮,遍山二荒坡都是掰薇菜的人。更有一些进山采集嫌麻烦,且又不熟悉山情的人,又想从中获取更多利益,手里提杆秤,肩上扛着蛇皮袋,走村串户,抢收抢购。见有晾晒在门前地坝里尚未干透的薇菜干儿,便相互抬价,然后再设法找回赚头,最便捷的办法就是在秤杆子上玩些手脚。
山里人只要勤快,在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也能弄上百儿八十块钱。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万明香见背篓还有半截子空处,就手脚麻利地掰嫩胖的蕨菜薹儿。蕨菜的品质要比薇菜差很多。杨红英嫌它涎黏黏的,不喜欢它。万明香却是狗吃牛屎只图多。只要是山野货,哪样都好!她掰着掰着,脚下踩着一堆硬东西,低头一看,金黄亮色的像山芋。她用手一趴,总有半箢箕。有的一头还长出个鹦哥喙的红嘴子,她不认识这是什么东西,忙喊:“杨姐,杨姐,快来看这是什么?啊哟喂,看看看,这儿还有一个。嗬——,我又扒出一个!”
杨红英一边朝这边走来,一边笑道:“万婶儿该不是捡到了一坛黄金吧?看把你高兴的!——哪有啥东西,让我看看!”
“这不是?你看这几个?上面还缠着黑网子”万明香用镰刀钩着给杨红英看。
“哦!这是天麻。你运气真好!还用镰刀剜呀?肯定不止这些,有的一窝能挖一大背篓呢!小心点,别把没长芽儿的白麻剜伤了。还有小米麻也捡着,拿回去还能作种呢!”杨红英帮她削了一根拇指粗的树签子递给她。
“好多呢,杨姐,你也挖呀!”
天麻是名贵中药材。现在药房里的天麻大多都是人工培植的,真正野生天麻因被过度采挖,已经成了稀有珍品。市面上的价格要比人工栽培的天麻贵十几倍。
她们也不掰薇菜和蕨薹儿了,都跪在地上刨天麻。刨出一个,眼睛滴溜溜转着仔细寻觅,杨红英在万明香刨过的地方又刨出了两个大天麻,像两个大土豆似的。头上也长着鲜红的鹦哥儿喙子。她举在手里喊万明香看,提醒她:“挖仔细点儿,长红嘴子的是公天麻,它是出土开花结种子的。其它大多是母天麻。”
万明香笑道:“叫你这样说,它们还是很幸福的一家子嘛!公天麻长了个红桩桩儿,那母天麻又长了个啥?”
“母天麻啥都没长。”
“啥都没长怎么会是母的呢?你也是母的,也不是啥都没长呀是不是?”
杨红英:“狗屁不懂,还不相信别人的话!狗咬卵蛋横扯筋!来,我这儿还挖了两只百合,你拿回去洗干净,加些糖蒸熟了给牛儿吃。百合是补肺的。”
她俩各自都挖了大大小小几十个天麻。到了下午,想到该吃饭时,忽然觉得饿了,才背起收获满满的背篓往回走。
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大的收获。走在回家的路上,兴奋不已的万明香想着把天麻卖了,要给牛儿买一双解放鞋。她早就想给牛儿买一双鞋的,手头一直很紧,总是顾不到那上面去。催了酒鬼几次,酒鬼给人做临工弄的几块钱都只顾自己灌溺泡了。他反倒还有许多歪理由,说小孩子正长脚,不适宜穿鞋。小孩子鞋穿早了,会把脚夹的发育不良。而且,买一双鞋,还没穿烂,孩子脚长大了,鞋又不会跟着脚长,那小了的鞋丢了太可惜,放家里不仅占地方,闲着也是糟蹋。
“有些歪颚子嚼!你灌了癫魂汤就不嫌糟蹋?”
“吃了,喝了,养了五腑六脏。”
想着,走着,万明香和杨红英就到了各自的家门口。
万明香见牛儿沉睡在门外那块大石板上,喊他不醒。“死日的酒鬼!肯定又灌醉了,在床上只顾自己挺尸,孩子睡在地上他都不管。”万明香忙放下背篓,去抱牛儿。
“牛儿,牛儿,快醒醒,看,杨伯娘给你挖的百合!”
牛儿不醒,仍然酣睡。
万明香把牛儿抱在怀里,牛儿像条死蛇。她推门进屋,把牛儿放在床上。肖明勇四仰八叉挺在床上,只有肚子一鼓一息地表明是个活物。万明香还在赌气,也懒得理他。只想着牛儿以往不是那个样儿,是不是哪个祖坟亡魂管闲事多了嘴?她抽三支筷子,舀半碗清水立水碗,是哪个祖人多了嘴,默念亡者的讳号问到某魂扰了生,筷子就会站立在水碗中。她好禀告亡者保佑牛儿平安无事,立即消除病灾。不然就给那坟上撒半碗炒熟的菜籽,让那鬼魂永辈子就在那里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