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支书请了肖明勇,肖明勇即便有一万个不乐意,也不敢流露出半分不情愿。相反,还得装出很高兴的样子。肖明勇把白支书找他干活,只当是村里领导请他喝酒,那是多么的荣耀!别人还轮不着有这个面子呢。
这几年,肖明勇年年都在享受各项救济,如果不是白支书心中时常有他,上面再多的照顾,也不一定就会都让他肖明勇得了好处。白支书为人大方,处事随和,没有官架子。不像某些二半吊子,裤裆缝里的虱子爬到头发梢上,就以为自己站到了最高处,爬上了最显眼的位置。抬手动脚都是拿腔作势,显摆自己特殊身份。
谁都嫌肖明勇懒,嗜酒如命,醉后如一只休眠的虫蛹。他跟人说话,人家也不愿搭腔;人多的场合,他站着,也没人给他让坐。他就像田地里的一只蚂蚁,人都无视他的存在。白进财却常常给他倒酒喝。敬人一尺,人还一丈。白支书对肖明勇的客气和尊重,当然有他的目的,肖明勇却受宠若惊,坐立不安,激动不已。肖明勇也懂得知恩图报。可是,他拿什么报答人家?送东西么,白支书丢进垃圾堆的东西,对肖明勇来说都是好东西!别说有东西值多少钱,他送不起,白支书更看不上眼!送钱?用万明香奚落他的话,他除了“冤愆”就是“眼前”。一个年年吃救济的人还有钱送别人?唯一能够报答人家的,就只剩在抢种抢收、农活最紧张的时候,帮人家干几天活!平时也去他家打打杂,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譬如掏厕所,清猪粪,肖明勇还都能干的动。
白进财支书村长一担挑,村里公务繁忙。不是去乡政府开会,就是上农户收款。还要兼顾木材加工厂和经销店的生意,整天忙得落不了家。
白支书这次到肖明勇家里来不是请肖明勇去给他干活,也不是清收他们家合同兑现欠款,而是给他们家送救济来了。他怀里揣了“贫困户救济款发放底册”推门进去。肖明勇歪在床上,万明香在昏黄暗淡的灯光下剁猪草,九岁的牛娃儿坐在灰地上搭房子,见了生人,吓得躲到他妈的背后去了。白支书见了,吓牛儿说“别躲,我是来割雀雀的。”问万明香:“休眠蛹呢?”万明香忙放下剁猪草的刀,扭身推了一把牛儿,说“用裤裆包大的呀,那么怕生?人家哄你玩儿的呢。”万明香把患了夜哭症的英英让哥哥万明富抱养去后的第二年,生了个儿子,养了一岁多患绞肠痧,肚子痛了一个多小时,夭折了。又过了五年,才又生了牛儿。牛儿比英英小了六七岁,万明香把他看成是自己的命根子。牛儿已经到了破蒙读书的时候,万佛寺村教学点没有代课教师,已经垮了。下砂坝坪上学,山陡路远,牛儿太小,万明香不放心。肖明勇除了自己喝酒,对这些事更是不操心的。
万明香起身来招呼白支书坐,给火塘添柴捅火催茶,回答白支书:“他成天不是横在床上挺尸!”又洗茶杯进里屋撮了茶叶。白进财看了,说“茶叶少了,再撮点,泡酽点。上午在乡上喝了一肚子酒,出来就马不停蹄往回赶,累的口干舌燥,正想喝口茶。”万明香又去添了些茶叶来。
肖明勇靸了半截布鞋,歪歪倒倒出来说:“大,大,大驾光,光临......”
“酒又喝多了啵?看你舌头都僵了,像嘴里衔了烧萝卜在说话!我还以为万姐一个人在屋呢!正要悄悄给她送点儿东西,你又从哪里冒出来了唦?——幸亏我们还没来得及有啥动作,不然还叫你撞个正着!”白支书说着玩笑话,坐在落了一些灰尘的椅子上。万明香沏了茶来,接话说,“你万姐老的皮皱嘴歪的,还有人看得上倒好呢!”转身进灶房准备留白支书吃饭。
白支书接过茶,吹去浮沫,咂了一口,点头道:“嗯!味道正好。”他从怀里掏出“救济款发放底册”和印泥,让肖明勇在“领款人”栏里捺了指纹,然后在公文包里取出一沓钱,数点了一遍,递给肖明勇。肖明勇刚把手伸过来接,白支书把钱像甩响鞭似的在空中一甩,那硬展展的票子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笑着喊在厨房炒菜的万明香:“万姐,你出来一下!”万明香闻声跑出来,手在围裙上反复揩擦着,笑问:“喊我有么事?”白支书笑道:”我说我是悄悄给你送东西来了,老肖还不相信。——这钱不能让老肖沾手,他这双手随时泡在酒缸里,我担心钱一沾他的手就化成酒了。还是你收起稳妥些。”
肖明勇嘿嘿地笑道:“还是白支书晓得我们家的事。我们家本来就是她当家管钱呢!”
万明香接过钱,又掏出裤子口袋里的塑料纸包儿,解开缠裹的白线绳儿,展开里面的零钱,把白支书递过来的一千块钱,与零钱裹在一起,依旧用线缠了。笑着骂肖明勇:“羞你妈八辈子先人!你家有多少钱交给我管?——前(钱)是胸膛后是屁股!还好意思说我是给你家管钱的。我来你家少说也是十五六年了,还没见过你给我一块钱呢。你平时灌泡都是我卖猪和给白支书扛地板条挣的钱!我多时想买条健美裤的,都舍不得买!——说光面子话也不觉得脸上有虱子爬。”说着又进屋去继续炒菜。
白支书起身要走,万明香放下锅铲,顺手把灶洞里的柴火往外拉了一把,跑出来说:“我知道你是个大忙人,我不正忙着炒菜么?你们当干部的操了我们多少心,总得喝我们一口水嘛!那懒鬼今天早晨倒还运气不错,套住了一只野鸡,正好你两个将就着喝一杯!”
白进财:“万姐以后不要有人无人懒鬼短,懒鬼长的。老肖是这几年身体不好。若身体好了,你看他还懒不懒?——勤快得叫你招架不住!老肖,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肖明勇听了这般知心知己的话,颇受感动。说:“哪个不想好?哪个不想碗里盛着干饭?我还不是蛆芽子过门槛——浑身都在使劲儿?”一边感叹,一边去里屋床脚旁拿装酒的塑料壶。他掂起来,觉得轻飘飘的。举起来对着灯光摇一摇,见壶底上只剩指头厚一层酒了,说:“这点儿酒,还留客?真叫人出洋相了。”白支书凑过来一看,忙说:“够了够了。还不够?我上午在乡政府喝了的。这会儿听万姐说你套到一只野鸡,陪你多少喝点儿。——你也不能喝多了。”
肖明勇有了酒就有了精神,说笑话也活跃了:“哎哟,酒是粮食精,一顿不喝就抽筋;喝了粮食精,一夜睡死不翻身......”
他们喝着酒,扯南山,填北海,理些漫无边际的话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半夜。白支书又说了些如何发家致富的话。说山上到处都是钱,就看你眼睛尖不尖,脚杆子勤不勤。又说到肖明智,再过几年,他就变成有钱人了。就凭他哪个林场,光木材就值几百万,还不算他的牛、羊和种植的其他药材!但肖明智那种搞法却太蛮憨了,人的身体未免太吃亏。肖明勇说:“到那时,我哥的钱再多,我也不眼馋。为啥?不划算呀!你想:他两个儿子,老大自出门就没回来过。好像说今年在河北找了个媳妇儿,人家要求在那边做上门女婿。听说丈人还是个小矿老板,他也不缺钱花。将来也不指望回来靠林山那些木头赚钱养家糊口;老二上学读不进书,学校老师也没怎么整他,却跟贺远春的儿子一块儿逃学偷偷出门一年多了。他们不给家里写信,家里大人也无法跟他们取得联系。我哥他们两口子没黑没夜地死干,累死了,钱再多,还能带阴间去开银行?纵然没被累死,用身子骨拼下的那几个钱还不够治劳伤。你没见,好多在外下矿的,冒多大的危险,干多么艰辛的活,才弄得几个钱,回来走路都是横冲直闯的。衣襟子煽起的风都能把路人吹个仰翻叉。几年后,走不动路,喘不匀气,一查是尘肺。新换的老婆也不待见了,修在集镇上的房子也转手卖了。奄奄一息的时候只求早点解脱......”
白进财拍着肖明勇的肩,笑道:“我说啵!果然是憨头鸡儿啄白米!——你不笨啊?聪明人借鸡下蛋,借势发财。你看,凡是有钱的人,哪个不是银行的大债户儿?愚笨人才拼力气糊口。就算你的力气再大,能背起一头牛又怎样?山大遮不住太阳,牛大压不死虱子。聪明人一点力不用出,还赶一大群牛呢!”
肖明勇赞同地补充道:“还有更聪明的人,牛在路上,他赶都懒得去赶,只需坐在恰当的位置,就有人把一群一群的牛往他面前赶。——这就是为什么有的人就有坐享其成的富贵命。”
白进财笑道:“所以说,发财不仅仅要有财运,还要善于发掘窍门。懂得四两拨千斤,就已经拿到了开金库门的钥匙。所以老辈人常说,用筷子头儿撑门胜过钢柱。”
正说得热闹,万明香从灶房出来,插话道:“别人都能赶一群牛,能拿到开金库的钥匙。唯独你肖明勇不能!因为赶一群牛的人要跟着牛群走路,拿开金库的钥匙也要劳动他高贵的手!你那个在河北安家的侄儿小时候读书,不是经常念叨一个放猪的人还捡到一只死兔子么!依我看,收猪逮兔更麻烦,还不如睡在床上,把盖在房上那几匹破瓦掀开,留个窟窿洞......”
白进财笑道:“你那么聪明的人也想的蠢办法唦?你晚上要想我进来,那现成的窗户不晓得钻,我干嘛去爬房顶?”
万明香说:“天上掉吃喝,好径直从房窟窿里往躺床上睡着的人嘴里落啊!”肖明智斜剜了她一眼。因有白支书在场,他忍住没回怼挖苦他的女人。
万明香:“我说错了吗?这叫懒人自有懒人福嘛!”
远远传来一声嘹亮、婉转,抑扬顿挫的鸡鸣,白支书抬腕看看表,笑道:“不跟你们侃裸话了。回去睡觉,明后天安泰那个老板儿来调货,我得查看一下够不够装一车地板条。”
休眠蛹醒了眠,来了精神,谈兴正浓。白支书正起身欲走,被休眠蛹一把拽住他的袖子:“鸡都叫头遍了还走啥?别走!就这儿歇。这会儿又没月亮,路上黒蒙咕咚的,万一一脚踩虚了,摔了哪里,半夜三更喊谁去?”
万明香也挽留道:“再忙也不急在这三更半夜嘛!”
白进财:“怕你们家不方便。”
肖明勇:“委屈你受窝憋呗。将就几个钟头,天就亮了。”吩咐万明香找靸鞋,倒水洗脚,收拾床铺。
肖明勇住的是两间土墙房。虽说盖的是瓦,那瓦也有百十年了。破的破,碎的碎,椽木腐朽,也没人敢上去检盖,上面瓦松杂草都生满了。下雨天,屋里到处摆满盆盆罐罐来接漏水。原本是三间,分家的时候,肖明智分得一间。肖明智有了孩子,还在这间房里挤了三年。后来实在住不开了,肖明智在坎上重新筑了三间土墙石板屋。在外人看起来,肖明勇有三间破土墙瓦房,其实,分在肖明智名下的那间破烂不堪的旧房已经垮塌了半边,后檐墙用两根檩条撑着。一些废旧的烂背篓,烂篾筐,肖明勇也舍不得丢掉,八宝金似的锁在空烂房里。给老鼠创造了一个适宜活动的环境。肖明勇这边两间,外间原是一个柴火炉,一个火坑占去了房间的一半位置。夏龙文在万佛寺挖出了煤炭,如今,家家都改火坑为烧煤的地炉了。里间临窗是灶台。进门左侧便是他们的卧室。
卧室里曲拐尺似的支着两架床。床与床之间用竹篦笆隔开。竹篦笆和土墙上糊满了旧报纸。报纸已被柴火烟熏的焦黄,上面落了一层厚灰尘。床也是老式的木板箱床。凭它身上的颜色,也能判断出大概有百十岁的年纪。床的底层铺着干麦秸。麦秸上铺了篾席,篾席上才垫上被褥。如果一个疲惫已极的人往上一躺,那感觉,跟睡五星级酒店里席梦思没多大区别。
肖明勇两口子睡在里边那张床上。外边那张床,刚换的新被单。白支书躺下,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牛儿蜷缩在床角落里,猫儿似的睡得正酣,炸雷都惊不醒的。
白支书酒未尽兴,又喝了酽茶,还有些兴奋,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刚迷糊了一会儿,便被里边床悉嗦悉嗦地摇晃震醒了。白进财干咳了两声,里边安静了。可不到十分钟,竹篦笆又开始摇搡起来。这回传感到他睡的床也是先缓后急,有节奏如轻波荡舟般摇搡着。他一下子有了发胀的反应,浑身不自在了。他踹了一脚竹篦笆,叫道:“老肖,梦见自己在练武吧?——被你一场擂台赛弄得我也睡不着了。先头,酒还没喝好!木料加工厂我办公室里还有几瓶‘沱牌’酒,你去拿来,咱俩索性喝到天亮算了。——不把你喝醉,你休眠蛹被酒劲冲的精力旺盛没处发泄!”说着,坐起床穿衣裳。
肖明勇听说有瓶装酒,一翻身爬起来,却又故作淡然地说:“天都快亮了,都睡了一觉了还喝啥子酒?——放在哪儿的?”
“我办公室你不晓得?来,钥匙!——办公桌旁边有个纸箱,纸箱里一共六瓶酒,还是安泰那个收购地板条的老板儿送的。上次邱书记他们几个人喝了两瓶,还应该有四瓶,你都把它拿来,纸箱里有拎酒的提袋儿。哎——,等一下!出来别忘了给我把门锁好!”
肖明勇开门出去拿酒去了。
白进财轻悄悄尾随到门口,把门塞开一条缝往外瞧,见肖明勇的影子消失在大门前的横砭子路上,白进财摸着门闩轻轻插上,返身回来,脱的赤身裸体就要往里边床被里钻。万明香用力推阻,说:“砍脑壳的,我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把门,你就没安好心!——你照顾了我们,我都记在心里总有机会报答你的,你却起这号歪歪心!——酒鬼回来撞着了要打死我的......”白进财气喘吁吁地说:“我不图你别的报答,只要你经常让我来就是了。我不会亏待你们的。——放心,他回来没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