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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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夏龙文一过正月初三就带着莲芬和张混嘴儿开工了。

去年冬里,夏龙文给张混嘴儿买了新棉袄、新裤子。过年又给了他一件棉大衣,一双大头棉鞋,还给他五百块钱。张混嘴儿推让道:“我拿钱有啥用?在你家,有吃有穿,不像田玉琴嘴不住停催逼活路。我现在下雨天也不用在别处找饭吃。我又不是当干部的,这大衣我也不要,穿着它干活碍手碍脚反倒不方便。”

夏龙文说:“行,钱我给你先存着。等你老了,干不动活了,还是要有点钱的。这件大衣给你晚上当被子盖的。闲空了,在床上再多垫些燕麦草,——收拾得暖暖和和的,切莫冻病了。”

听了这几句话,张混嘴儿已经暖和一大半了。

张混嘴儿扶住钢钎,夏龙文抡起大锤“嘿,嗨!嘿,嗨!”,捶打着钢钎头。煤质比一般岩石结构松些,不大一会儿工夫,五六个炮眼就打好了。一轮炮,炸松了二十几吨煤!

有了炸药和雷管,又有了张混嘴儿帮了大半年的工,年前的一个冬天,万佛寺家家都烧起了煤炉子。

山里几代人都是在房屋里的一个角落,挖一个大坑,再嵌四块麻骨石,便是一个火塘子。火塘子的上方,是拴在楼枕木上的树枝钩子。木钩上挂着吊锅,现在多是铝锅(钢精锅),被柴火烟熏的黑光光的。人都围火塘而坐。烟熏火烤,头发上,肩背上,无不落有筷子厚一层白灰。一双眼睛被烟熏的眨里眨巴的,两堆白中夹黄的眼眵挤在大眼角上。背着柴烟熏得焦黄的背篓,手撑丁字打杵,走在砂坝坪的街道上,让人一眼就认出是万佛寺人。如今有了煤炭火烤,柴火烟气没有了,屋里扬尘也相对少些,他们穿的衣服自然就抻展些。走在大路上,自己也感觉有了精神。

住在砂坝坪公路边的人,买一小车斗煤还得花二百多块钱,也不过才二十来背篓。现在的人做生意心眼子都不大实在,往拖拉机里装煤的人生怕多装一块;开拖拉机的人还要偷卸一二块煤在自家院子里积攒起来,凑够一车斗了再卖。本来就不显满的一车斗煤,被偷卸“缩水”后,实在看不过眼,开拖拉机的便空空地棚一棚,咋一看,也是满冒冒一车斗。钱过手了,倒在地上的煤也就狗屎大一堆。万佛寺的人在夏龙文煤矿买煤,都是估堆儿。只是买主多出点力,须得靠自己用背篓往回背。“一堆”煤才几十块钱,怎么说也有砂坝坪人买一车斗煤的两倍还多。也还有砂坝坪的人上万佛寺来买“煤堆儿”用背篓往下背。这要下很大决心的。但想想万佛寺人买啥东西不是从砂坝坪往上背?凡负重行路的人都知道驮物上山和驮物下山的区别。

夏龙文又买了几袋硝氨化肥,几桶柴油。在白进财木料加工厂装了几蛇皮口袋锯末,学着修大寨田时上边传授的配制炸药的土方法,自己配制炸药:在地上挖一个洞坑,烧上柴火,上置一口大锅,把硝氨倒入锅内熔化,趁热兑入一定比例的柴油,再加入锯末,就成了油润润的炸药了。用这种方法制成的炸药,爆炸力并不比TNT差多少。只是现配现用,不宜久藏。

毕竟万佛寺只有九十几户人家。市场容量不大,消费能力有限。夏龙文在去年冬天,加上还有砂坝坪的十多户买煤的一并在内,满打满算,总共卖出的还不到一百“堆”煤。除了三户人家赊欠,共收现金七千八百多块,扣除前期投入的必要生产资料开支,只赚得净利将近六千块钱。这在当时也算高收入了。但跟村支书白进财比,就相差太远了。白进财命运好,当了村支书,开经销店,收购农副产品,开木料加工厂,天时地利人和,占据了各方面的有利条件,赚钱容易。如果不是万佛寺不通车路,他早就买了小车。夏龙文苦巴巴地干下来,买一辆“飞鸽”或“永久”都下不了决心。“人比人,怄死人”,那是“比”的方法不对。比上不足,心里越发不平衡。好多人日以继夜地忙碌,只想一年奔个万元户,可十年八年过去了,手上的膙巴磨掉一层又一层,手指头全都变成蛄蝼节,还是摆脱不掉屁股后面紧追不舍的穷鬼和账主子。夏龙文虽然也没奔进万元户,比下也算是有余了。所以,人在不如别人的时候,要学会多往“下”比。精神胜利法是治贫穷病的灵丹妙药。就万佛寺这条件,买了自行车,只能让车骑人而不是人骑车!自己生来就只有肩挑背驮的命。这样想来,夏龙文就不再纠结买不起自行车了。

夏龙文一个人坐在屋山墙前面的土坡上沉思着,如何才能把煤运到山下去就好了。仅白沙县几家石灰厂就要年耗几千吨煤。如果再同几家水泥厂、砖瓦厂建立供销关系,他一年就能卖几十万吨煤。交通不便,是万佛寺人走不出穷窝儿的根本原因。不要说他刚刚发现了地下这么多燃煤!就是山上的木料,一片一片地像竹笋,村民们把就近的砍了当柴烧。村支书白进财头脑灵活,办了木材加工厂。他加工的半成品地板条也只能靠人工背运三四里的壁陡山路才能外销。万佛寺如果通车路,白支书把人工背运费省下来,所获暴利就会翻倍!还有龙头竹,却是万佛寺独一无二的特产。成本低,细长,有韧性,质坚硬,抗腐蚀性强,是搭建蔬菜大棚的理想材料。可惜因为运不出去,就同怀才不遇的人一样,它们只能老死山中。

看着这么好的资源不能变成财富,万佛寺的村民就像老鼠锁进了金匣子里,住在黄金窝中还活活饿死在里边。

这里的人也不懒。相反,他们比山下砂坝坪的人不知要勤苦多少。譬如说,砂坝坪的人去商店买一盒香烟,一小袋儿食盐,或一小袋儿洗衣粉,几步路的事,几分钟就搞定了。但还是要骑了自行车去。剩下大把时间干啥?闲得无聊了就邀伙几个人打麻将。四五十岁的婆子见面就互诉苦衷:自己养大了儿女还得养孙子。养孙子还常受儿媳妇的气,嫌老的带孩子不科学。孩子不是学老人弓腰驼背地盘腿走路,就是跪地磕头拜菩萨。老人出力不落好,心中自生怨气:“你们会带孩子怎么自己不带?——带大的孩子怕只懂得万筒条!”当然只能是敢怒不敢言的“腹诽心谤”,不敢骂出声的。世风随着时代变,如今是婆婆媳妇颠倒做。媳妇除了打牌就睡觉,婆婆成了她们的佣人,还得谨慎细微伺服老的少的大的小的。还有人闲出病来了,整天歪在医院里打吊针。再看看山里面万佛寺的村民吧:每每为一小袋食盐,半瓶照明用的煤油,再顺带干点别的事,就得花一天的工夫下一趟砂坝坪。早晨看不清路就起身出门,到晚上返家时,手里得拿根棍子探路往回摸。男人才四十几岁,早已是头毛花白,弓腰驼背,老气横秋了。下雨天一闲下来,都把手撑在腰间叫疼痛,腰肌劳损总是在阴雨天来找麻烦。还有七十多岁的老妪自己上山砍柴禾。她们慢吞吞拖着山雀搭窝的柴挓儿,边挪动边自言自语地叨咕:“哎哟,人老啥来头?八十岁老汉砍黄蒿,一天不死要柴烧......”她们一生都在同苦难打交道,脸上被风霜刻满深深的皱纹。财神爷是个又懒又喜爱阿谀逢迎、嫌贫爱富的势利小人,就像油嘴好闲的猫,常常养尊处优在官员商人和矿老板家里不肯挪窝;反而那些穷鬼不辞劳苦爬上山来,像蚂蚁叮住被狗啃食过的骨头那样,缠住穷人不放。

夏龙文坐在地上,痴呆呆看着远方苦思冥想,地上丢了一地烟蒂巴。他看着山下的坟园坪,武家女人正在晾晒被子。人都说正月晒被招鹰隼,至于为什么,都不知道。老辈人留下的禁忌太多,信不信由你。武家女人大概是不信的。

坟园坪是经常闹鬼的地方。两边悬崖峭壁,中间夹一条深涧。下边不远处,就是当年发动群众大会战修建的仙人渡水库。一年四季,太阳都不来这深涧光顾一回。晚上的月亮也害怕这阴森森的地方。深涧里的水就麻了胆子淙淙地流进了水库里,湖水一片恬静。

有人曾听见过鬼的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明明听到是一个女人在嘤嘤啜泣,当你竖起耳朵凝神屏气听时,声音又没有了。只有风摇树叶的窸窣声倒清晰可闻。还有人听到像有好多鬼窃窃戚戚在斗弄着谋害人。或是意见不合,自己先打了起来。厮打的叫声像果子狸被豺狼撕咬,又像几只野猫叫春争风。说的人多了。越传越神,人都不敢从此过路了。胆小的女人听到说坟园坪这个地名,肉皮都发紧,毛发直竖,当然,女人的头发长,一般是竖不起来的,有如芒刺在背。也有不信邪的人说,哪有什么鬼?都是些齐东野语!风吹着仙人渡湖上面鹰嘴岩形成的虚幻之声。

土地没承包之前,有一班地质队,从秦岭老君山下追赶一对金鸭子(也有人说是从河南洛阳追来的)到了这里,金鸭子被万佛寺朝阳崖石佛菩萨的灵气镇煞住了。地质队就在万佛寺找了三个点,架起三台钻探机。钻了一年多时间,才把那对金鸭子捉住。有人还亲眼看见金鸭子比鸽子还大,在地上一跩一跩地跑。地质队就请了万佛寺的白仁贵用祀刀宝剑才把金鸭子驱赶进提前备好的铁笼子里,用小吉普把它运走了。后来,很多人向白仁贵求证,白仁贵却笑而不答,或顾左右而言他。也有人不相信,说那时白仁贵还不知在哪个地方“穷八代”(弹棉花)呢!根本都还没到万佛寺来,他魂魄来捉过金鸭子的?

既然都这么说,三人成虎,夏龙文也就没有理由不相信。

地质队的帆布帐篷就支在坟园坪,还在这里修起了三四幢土墙房,房上盖的牛(油)毛毡。为了运进钻机、井架、发电机等大型设备,他们把车路修到了坟园坪(也只能修到这里)。

地质队住进坟园坪后,坟园坪就开始有了生气。他们用柴油机发电,晚上灯火通明。鬼的似哭似诉的声音时而也有,只是从空中飘忽而过。

地质队请了当地民工,将卷扬机、柴油机、钢丝揽绳等,用人工拉的拉,拽的拽,弄上万佛寺,他们把酒盅粗细的钢丝揽绳架在空中。以后所有的物件,包括钻井架用的笨重槽钢、工字钢,水桶粗的钢管,还有长长短短的白角铁(镀锌角铁),都是用卷扬机从这两根钢丝揽绳上拽滑上去的。

地质队走后,把这些设施都拆了。那条临时车路也复耕了。

“嚄?嗯!这倒是个绝妙好办法!”夏龙文忽然兴奋不已。站起身,拍打几下屁股上的泥土,就去找夏龙武商量。拉他入伙,一起投资,架钢揽线,把煤滑送到坟园坪,就有办法源源不断把它送出山外了。

卞绍华调砂坝坪中心小学好几年了,到底没有在万佛寺教学点照顾家务方便。在万佛寺,住在家里,能经常做家务活。天高皇帝远,自由自在没人管。在中心小学,就必须住校。每个星期才能回家一次。星期六,忙忙往回赶,回到家,天还是不早了。星期日下午,背了菜蔬、米面,又得慌忙往学校赶。

星期六早晨还有两节课。到放学时,也就快中午十二点了。

卞老师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心想:既然是要回家的,星期六这顿早饭就不在学校吃了。劳神费力烧一个人的饭,不沾锅里就沾碗里,又费油盐,还多烧一个煤球。学生帮着捡的那点柴禾也不多了。爬三四里山路,回到家里,已是下午两点多了。卞老师只在坟园坪深涧里喝了几口冷水,早已饿得咽长气短,两脚乏力,直冒冷汗。

姚慧贤田地里活路忙,知道他星期六不会在学校烧早饭吃,就把饭给他留在锅里。为了防狗进屋翻食,她关了门,把锁活挂在门钌铞上。自己背了背篓,拿了薅锄就下地了。

卞老师回来开了门,径直走进灶房,揭开锅盖,一碗苞谷糊糊和一盘酸菜给他温在锅里的蒸篦上。

卞绍华把那盘酸菜放在灶台上,端了饭坐在灶前吃着。竹笆楼上突然掉下一滴烟尘,正落在他的饭碗里。他仰起头往上望,见挂在灶楼上的腊肉稀疏了许多。他上星期数过的,明明记得还有七块。现在,左数右数,反复数了四遍,的确只有六块了。灶屋也没什么家具摆放,空荡荡的。灶后一口瓦缸,缸里装有半缸井水。一担空水桶放在水缸的旁边。靠窗户边是他用竹篾编制的碗笼子,里面装着洗干净了的二十几只蓝边白瓷碗。靠墙的那口大锅看样子是早晨才煮的大半锅猪食。猪食还在缕缕冒着热气。总之,眼之所及,都没有藏肉的地方。

他又去别的屋里找了一遍,还是无所发现。他想:这女人背着他把一块腊肉弄哪去了呢?吃了?不可能!她又不是豺狼虎豹,一个人几天能吃整块腊肉是不可能的。

“要不,就是拿回她娘家了!”卞绍华独自这么想着。

一个女人,背着男人把家里的东西往娘家偷,如女人养野汉一样,同样是令男人不能容忍的事。

想到这里,卞绍华气就往上冲。

正在这时,姚惠贤背了一背篓猪草回来,一缕焦黄的枯发被汗水横斜沾在额上。瘦削尖尖的下颏上悬珠欲滴的汗水。卞龙把两个弟弟虎儿和彪儿以及张混嘴儿一齐都带去河北下矿了。家里种了七八亩旱地,还有一亩多水田,就全靠姚惠贤一人。没一个帮手,忙起来就不分昼夜!

姚惠贤背上的猪草还没倒下来就问卞绍华:“回来给猪添食没有?”

“谁还那么潜心养猪?操心费神了总要让人感到有所奔头!”

姚惠贤听卞绍华说话一开口就气冲冲的,感到莫名其妙。也有一股无名火猛地蹿了上来。她把猪草连背篓往地上一掼,心中郁积很久的怨气倾泻而出:“你咋了?谁招惹你了吗?我一天累得腰都伸不直了,你回家还没个好脸色!以为你识得几个狗脚迹,能在学校一个月混到二三十块钱,就成了神了是不是?——嫌我伺服得不如意,怠慢了,你就莫回这个家。你不是经常说,牛逼(刘备)的女人如衣裳,穿破了就丢弃么!人家男人衣裳破旧了可以换新的,那是人家男人有本事。没本事的男人还奢望换新?丢了旧的,恐怕连羞丑都遮不住!我给你做女人已经很对得起你卞家列祖列宗了。给你种地,给你撑持家务,给你传宗接代养孩子。你在哪里还能找到这么填还你的苦工?——家里啥都没指望过你,回来吃现成的,拿现成的,开口说话还没个好声腔。动不动冲谁发火?”

“你功劳大!你辛苦了!——再大的功劳,也不该把家里的东西往外偷。”

“老卞,你把话说清楚:谁把啥往外偷了?你家穷的板凳碰尻子。还是龙儿去年跟他姐夫出门挣了一点钱回来才把陈芝麻烂账还清。指靠你,怕是这辈子莫想脱下裤子换洗!你家里还有往外偷的东西?”姚惠贤越想越不是滋味,越说越来气。

“我问你:灶头上还有一块腊肉呢?”

“哎吆喂,真要笑死个人!我以为啥大不了的事呢。你清查那块腊肉吗?——我煮给野男人吃了!野男人比你强。野男人懂得女人的甘来辛苦!”

“也是有可能的事!”卞绍华毫不让步。“女人总是惯于把家里的东西往外偷,这是一种恶习!家贼难防,偷盗屋梁!平时没那个习性没人怀疑你。我问你:一条灯芯绒裤子才洗了一水,还是大半新,你背着我给了二麻子的老婆,他吴世利给了你啥好处?还有,我的旧衣裳,你经常偷着送给张混嘴,你有多大的家当?男人在外辛辛苦苦赚钱,哪样不是为了这个家?家里有你这样一个窟窿女人,还能集腋成裘?——要送人做啥的,也该跟我商量。最起码也得经我晓得。不然,还要我这个当家人干啥!”

“放你妈的狗屁!那条灯芯绒裤子还是龙儿给白支书砍龙头竹儿挣的钱给我买的。快心婆娘讨不着裤子穿是我的事,我心甘情愿!张混嘴儿帮咱家干了多少杂活?拿你一件烂衣裳给他,你溜了多少次嘴了?——还好意思说你在挣钱养家糊口,挣你妈的冤愆!说着就羞死你卞家几代的先人了。人家教书,一开始就七十多块钱一月,你混了快二十年了,还是个民办!你自己捂住心口儿说,一月二三十块钱,是够你抽烟,还是够你喝酒?要不是我这个还孽债的老妈子勤扒苦做,种十多亩地,每年还养几头猪儿,只怕这个灶门早就塌了!每到年底,乡政府在我们每个人头上收取了兑现款。要不然,你那二三十块钱还拿不到手。去年一整年,除了几袋碳氨,一袋尿素,还有几十斤磷酸二铵是你买的,你还弄了哪些东西回来?别说我没拿东西送人,就是送人了,也是我自己辛苦挣回来的,与你不相干。你好意思回来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在我跟前摆当家人的架子?我劝你还是把那老爷脾气收敛些。不然的话,你在学校里吃的苞谷粉子都没的拿。这些东西虽不值什么,却是我拼命劳作换来的。——谁享谁的福,天理昭彰,有目共睹!”

俗话说,打人休打痛处,骂人莫骂羞处。卞绍华做了半辈子民办教师却始终转不了正,正是他的心病。做事比别人踏实,薪水却不及别人的一半,还不享受任何福利,工作更是没有保障:缺人时则用你;不缺人时,无须任何理由就可随时辞退。在学校,学生同样也称呼他“卞老师”,可分量却比人家轻多了(尽管在孩子们眼中分不出轻重)。人家“公办”,夏天有降温费,冬天有取暖费,平时还有洗理费,还有什么岗位津贴、职称津贴、贫困山区支教生活补贴等等。订阅报刊杂志都是公费报销。还有人大包二包开着人参、鹿茸、锁阳、巴戟,虫草、枸杞,什么左归右归,六味八味等也凭票报销。而他卞绍华感冒发烧了不仅没有公费打针吃药,请一天病假还扣工资!同样是教书,他就如同庶出,比别人就矮了一大截。何况我们吃自家饭,总爱操别人的闲心:背地里说卞绍华头脑一根筋,枉有一肚子文化,是一头在一棵树上拴惯了的牛!当你没有拴它时,它也不晓得离开这棵树的树荫范围以外半步。还有人说他识得几个字,当了民办教师,就以为“举世皆浊我独清”,自己便是孔圣人了。更有人说他平时太葛朗台了,一支烟都舍不得让人。有几个人在一起,卞绍华想抽烟了就上厕所。别人抽烟时,他则问“你抽的啥好烟呀这么香?”别人只好递给他一支。久而久之,身价自然贬值,人家都看不起他。乡政府不向文教局推荐,他再有文化,也是牯牛落在古井里。

我们总是看不到自己的人性弱点,一切错误和缺点全都在别人身上。明明自己的行为有意或无意伤害了别人,当受伤害的人采取应对措施后,反怪别人不通人情,不近情理。总之,过错都在人家身上,自己是无辜的。

姚惠贤郁积的一肚子怨气就像运作已久的空压机一下子打开了阀门,尽情地得以释放。当她正数落得起劲儿时,不提防恼羞成怒的卞绍华从背后冲上去,一把拽住了女人的头发,把她搡在地上,另一手挥拳,劈头盖脸一顿暴打。人都在气头上,下手哪管轻重!女人嚎叫了几声,卞绍华的手一松,姚惠贤便像软体动物站立不住,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