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宝地的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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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贺远冬的房屋本来就低矮,灶房旁边有一棵合抱粗的核桃树,每到冬天,方菊就把玉米包皮打成捆,围挂在核桃树的周围,以便在寒冷的时候给猪添加窝草。这样就把灶房窗户光线全部遮挡了。卞家出事的那天,地处较高的万佛寺阴云密布,天空闲散的飞撒着雪粒。夜幕挤兑走了幽暗的光亮。整个房子幽寂得就象深山老林里的一座孤坟。

贺远冬越来越沉默寡言了。近几个月来,就连一个凄苦的微笑也很少见到了。说话上气不接下气,每说一句话,都疲乏得像在煤窑里连续铲了几天几夜的煤。每迈一步脚,腿跟灌了铅似的。动辄就干咳,一咳就出虚汗。脸上黄皮寡瘦,两眼深深陷进皮窝里,总被一团阴气笼罩着。稀稀疏疏细柔枯黄的头发也有几个月没理了。一双鸟爪似的手,虬筋暴露,皮肤灰暗,在白炽灯泡弱光下,有如靛青染过的发着幽蓝。

还没到杀年猪的时候。方菊一个人蹲在灶房后门口洗红薯,筹备第二天的猪饲料。水冷彻骨。她从冷水盆里每捞出一筲箕红薯,就要捂着冻得透红的双手送到嘴边哈几口热气。手指头像捻了花椒一样又痒又麻。

灯光昏暗。看着妻子一个人独自辛苦劳作,贺远冬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愧疚,心里五味杂陈,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幽灵般静静地痴呆呆伫立在方菊身后。方菊察觉到背后微微喘气,渺渺糊糊有个黑影子,却又似乎没有人影。她陡感毛骨悚然,眉毛和头发都竖了起来,头皮发紧,如芒刺在背。只有素日胆小的人半夜三更孤身穿越乱坟岗才有如此感觉。她猛一回头,果然背后立了一柱憨桩,吓得她一屁股坐在贺远冬的脚尖上!她分明看见贺远冬进里屋上床睡了的,没想他此时却立在她的身后默默地注视着她。她吓得瘫软了,好一会才站起来。心里还在突突地跳。心跳的声响贺远冬都听见了。待镇静下来。她嗓子有些发硬地责备道:“不好好躺床上休息,傻乎乎立在这儿干吗?外面都积雪了,冻了脚和背心又要抽作一团地咳嗽!”她弯腰继续把红薯洗完,见贺远冬还立在那里,问:“想吃点啥?我去给你搅个鸡蛋花儿来喝!”

贺远冬摇摇头,叹口气说:“你也少做些吧。看你的手!都皴成橡子树皮了,还天天在冷水里捞!”他正要去抓方菊的手,自己却是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了。方菊拦腰一抱,才把他扶住。强迫他上床躺下。贺远冬叹道:“整天睡又睡不着,浑身骨头被睡得酸痛。我明天去朝阳崖看看那几箱蜂儿。前几天气温暖和却没想起来给蜂箱裹上棉絮。气温陡然下降了,这么冷的天,蜜蜂会冻死的!不知里面的蜜够不够它们过冬?若不够的话,还要给添加点白糖......”

“你尽说些没搭讪的话——上厕所都要别人照护,还有本事爬朝阳崖?你是不是想要吃点蜂蜜?想吃,我明天去给你弄点吃!”

“我啥都不想吃,我是担心到了冬天,蜂儿饿了冻了。今年雨水特多,蜂儿没采到多少花粉,它们自己都不够吃的。多么勤劳的小虫儿,劳碌了大半年,结果叫人给它取吃了,它们自己却饿死冻死了,叫人心里多不好想?——给它们留了后路,也给我们自己留了后路呀!你千万别去打那个主意。”

“我哪是想打那几箱蜂儿的主意?你若想吃,我随便在哪儿也能买几斤来的。后天属牛,是个肥日,我去请杀猪匠把年猪宰了,给你用蜂蜜炒新鲜肉吃。”

“我啥都不想吃了。你陪我躺会儿,歇息一下。再把你身体累垮了,全家都完了。”

“你安心养病,别的事不要你操心!前几天,我都上朝阳崖去看过了,蜂儿进进出出的正忙得欢呢!崖壑里背风向阳,挺暖和的,不妨事。”躺在床上,方菊是为了安慰贺远冬才这么说,其实,她根本就分身无术,哪里抽得出时间去顾这些事?更何况卞家开露天矿,把地面挖下去几十米深,贺远冬的蜂儿已悬在了半空里,人就根本没法接近蜂桶了。

“哎呀呀,咳咳咳......,哎哟,这些事哪是你们女人弄的?万一叫蜂儿蛰了又是麻烦!咳咳咳......”他又一阵喘咳,腰背抽作一团,气都喘不过来,脸被憋得乌青。方菊忙把热胸脯顶在他背心里暖着,手从他的胳肢窝下伸过去,轻轻揉他的胸口儿。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方菊起了床。她把一瓶花生牛奶煨热了,又在橱柜里拿出五六块饼干,一并放在贺远冬的枕头边。她见贺远冬喉咙里发出微弱的鼾声,就没有叫醒他。她轻脚悄手出来,背了背篓,拿了砍柴刀,轻轻关了大门,去后山砍柴准备把过年猪杀一头去。贺远冬最喜欢吃蜂蜜炒新鲜肉,前几年杀年猪,他在外打工不在家。现在有病在家却没有新鲜猪肉。

方菊砍了十几背篓干柴堆放在山脚下,她只能偷着空闲去往回背。因为天空阴云密布,小雪飞飘,看不到太阳的位置,她凭肚子饥饿的感觉,估计已经过了中午。她忙背了一背干柴回去。

方菊离家半天时间,就好像走了好久好久。她迫不及待地倒了柴,丢下背篓,推门进屋,先问病人想吃点啥?一看,早晨给他放在床枕头上的花生牛奶和饼干还在那儿没动。方菊问:“是不是自己倒不动开水?”

贺远冬平静的仰卧在床上,没有说话,两粒泪珠从眼角里爬出来,缓缓地滚落在耳垂下的夹缝里,又停留了一会儿,再渗进毛发中,不见了。方菊转身出去忙着给猪槽里倒食料,忙着给鸡儿添饮水,忙着淘泡发好的黄豆准备磨豆腐。肥猪在宰杀的前一天,要给它喂豆渣清肠子。她刚淘洗好了豆子,忽想起一件事来,慌忙跑进屋替贺远冬敲了一支高渗葡萄糖液。为了防止安瓶玻璃渣儿随糖液流进他的嘴里,她小心翼翼将糖液斜沁到碗里,再把碗凑到贺远冬干裂的唇上,把碗的一边轻轻抬高,让液水缓缓渗进病人嘴里。他静静的享受着人生的甘甜,大概这是他来到人世间最感惬意的幸福时刻。

方菊磨了两个小时的豆腐,把豆浆煮开,已经是点灯时分了。她趁点石膏候豆腐凝脂的空儿,一路小跑,到余少刚家去买蜂蜜。准备明天给贺远冬炒蜂蜜肉。万明香把家里仅有的半罐儿黄沙油亮的纯正蜂蜜全部送给了方菊。方菊给她一百块钱,万明香高低不收。两个女人推推让让半天,方菊急着有事要回去,将一百元钱丢在灶台上夺路而跑。万明香抓起钱紧追出来,追有半里多路,两个女人打架似的扭在一起,还是万明香说了生气的话:“我们两人亲姊妹似的。远冬身体不好,我们没去看望他。老余还经常念叨,本村本土的,远冬给卞家煤矿打过炮,怎不去卞家矿上卧槽?你说落下这身冤孽病咋整!——寻这点子东西病人做单方儿,你要给钱就是看不起我们。”方菊才收回了钱。说:“找过了,人家说他先有了尘肺病才在他矿上去的,都是一个村的人,如今人家有钱有势,好多有权势的人都帮他们说话。怎么斗得过人家?——自认倒霉呗。”她着急躺在床上的病人,还有锅里的豆腐,没有时间拉家常,一溜烟跑了。

方菊包好了豆腐,给猪喂了豆渣,收拾了厨房,晚饭也不想吃了,澡也懒得洗,只草草洗了手脸和脚。脱了外衣,轻轻偎依在病人身边睡了。

她一觉醒来,贺远冬已不知在啥时间悄然走了。

此时,方菊心里很平静。她轻轻把他弯曲的手臂放端直,把他头下垫得略高的枕头抽去,再给他掖好被子,生怕他冻了凉了似的。据说,人死后,如果枕头给他垫高了,他还操阳间亲人的心,爱管阳间的闲事。拾落好了,她单膝跪地,给贺远冬烧了落气纸钱,点了长明灯。笼里的公鸡扑棱棱拍打着翅膀扯着嗓子报晓了。

东方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外面已能看清乡间小路了。方菊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她一个人走在朦胧的山路上,刚放晴的初冬也是冷风飕飕,风刀霜剑扫在她脸上生痛,但却使得她头脑非常清醒。她几乎没有什么亲戚了,贺远春也不在家。她有了什么事,没有人替她分挑担子,不论多重的负担,一切靠自己扛着。唯一能帮她松一下肩的也只有桃花姐,可是,桃花儿这两年走霉运,再强壮的牯牛也经不住一群狮子的围攻,桃花儿的身体已经垮了。方菊只能一家一户去通知央告乡邻给贺远冬闹丧。在奠酒的时候,她要为他祭献一碗蜂蜜炒猪肉,还要给他陪葬一部手机。尽管阴间打不通阳世的电话,也要满足他在生时渴盼有一部手机的愿望。贺远冬苦了一辈子,方菊尽量要让他走得风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