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药王之初
星师开始和姥姥过着相依为命的穷困日子。父亲萧山河生前为山民看病,从不收诊金,有时还将采摘到用不完的多余药材,卖给生药店后,将得来的钱救济贫困的山民。
萧山河说自己并不需要钱:“吃的,我们自己种了田,穿的,山民经常给我们送了,病了我自己能治,家里面坐的椅子,睡的床,山民得知我们缺,立刻给我们伐木造出来,我们已经很富有。”
如今,萧山河过世,曾经受过萧山河恩惠的山民合力把萧山河的丧事料理了。星师与姥姥,老妪孤儿相依为命,山民本来就已经很贫困,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当然不可能长期照顾接济得了他二人。
“姥姥,我随父亲学习草本医理已有三年,《内经》《唐本草》《难经》《伤寒论》这些医药本草书籍都我已粗读三遍,我也能像父亲一样,替山民看病。”星师对烈日下正屈着佝偻的腰正在翻土种黍麦的姥姥说。
“千万不要,你还是一个小娃,仅仅十岁,你父亲行医二十五载,也不敢说已然摸透医理草药,治病救人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搞不好会出人命的,再说,就算你真学会了,你一个十岁的毛头小孩,谁会信你?”姥姥额上汗珠如豆,一根琥珀发簪是四十年前她的唯一嫁妆,历经岁月洗练,庆幸仍在她银白的头发上。
“姥姥,要不,我替你翻土吧!”星师从田埂边跑了过去,拿过比他还高的锄头。
“这,这,这不成,你还小,怎干得了这种粗活,快回到边上去。”姥姥没有松手那把锄头。
“我能拿得起,姥姥。”星师说道。
“不、不、不行,你个子还太小,身体还在成长,本来是该去念书的年龄,无奈我们家实在太穷,无法给你请得起先生。”姥姥说到后边已经有些哽咽。
姥姥不肯放开锄头,星师看到姥姥伤心的面容,只想安慰姥姥:“姥姥、姥姥,我会背《道德经》和《论语》,山里的人家都夸我聪明,你不信,我背给你听。”
星师开始大声背起老子的《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姥姥一生没读过书,大字不认识半个,但却是一个聪慧的女人,听见星师念着书,觉得生活虽苦,但总算有个懂事和聪明的孙子,也算老怀安慰。
由于姥姥不让星师干活,于是他大部分时间就变得十分空闲,他只有一边读着父亲留下的二百本医书和也像父亲一样,背着小箩筐到附近山头采些药材卖到山下药铺。这个采药的工作,姥姥是并不反对的,虽然前番出现过饿狼事故,山里也有各样的猛兽,但姥姥觉得不能扼杀掉星师成才的机会,进山采药是一个医师药士必须的工作和学习机会。
“师儿,你每次进山都要带上‘火蒺藜’和你父亲给你做的貔貅面具,采药时面具要戴在后脑勺,这样万一遇到虎豹豺狼,它一时也不敢从后面偷袭你,要是真对上了,你就把面具戴到脸上,拿出‘火蒺藜’引爆,爆炸声响能把野兽吓跑,这时你就能脱身了。”姥姥说。
星师每天背着箩筐进出深山,这里位处云贵高原一带,群山终年云雾萦绕,他早就跟随父亲认识了山里的川贝母、川芎、黄连、川乌、麦冬、丹参、天麻、川牛膝等中药材,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采到虫草,卖到山下,这样婆孙俩就能在山下换点肉食,吃上一顿好饭。但他并不为此感到特别欢乐,他觉得他和父亲一样是一个医者,他能像父亲做得一样好。
有一天,他经过一片密林,听到密林中被一种动物凄厉的叫声,叫声凄厉,但单薄而稚嫩,想必是什么小动物。循声找去竟然是一只小麝鹿崽奄奄一息躺在草丛里,小麝鹿目光黯淡绝望,不住的发出凄厉的叫声。星师走过去抱起小麝鹿,小麝鹿已经连反抗的力气也没有,眼光中虽然满布惊惶,却也有一种乞求救助的神色。
星师见麝鹿腿上有伤口,发现它腿骨已然折断,瘦弱得皮包骨,看来是迷路多天的鹿崽,没了母鹿的照料,还受了伤,还能活着真不容易,如果不及时救治,只怕活不过这两天。
星师记得父亲说过每年十月到翌年三月均为山里麝鹿狩猎时期,狩猎麝鹿以取麝香,麝香又名当门子,既是一种香料,也是一种珍贵的药材。古书中也有谈“麝香,通关透窍,上达肌肉。内入骨髓”。为雄麝的肚脐以下的腺囊的分泌之物,外用能镇痛、消肿。如果在屋内放一丁点,会使满屋清香,经久不散。其中以十一月间猎得者质量较佳,因为此时它的分泌最浓厚。
现正是十一月,想必是猎人不分雌雄射杀了小麝鹿的母鹿,小麝鹿失却母亲的照料后,独自苟活至现在,当中危难困厄也只有小麝鹿自己才知道了。
星师想小麝鹿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比之他还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姥姥照料,自己简直幸福太多倍。他没有多想,细细查看起麝鹿伤势来,发现麝鹿身上多处长了“顽疮”,敛如豆许,翻肉一块如菌状,还有一二处流着血脓,臭腐不堪。且右腿大腿骨折,已难行动。星师心里黯伤,与小麝鹿道:“看来我不救你,你也是难以活下去,不如与我一同回家,治得了治不了总有一个好去处吧!”
星师抱起麝鹿,麝鹿已经骨瘦如柴轻得像纸片,被星师抱起放进箩筐,麝鹿呦呦两声,也没挣扎几下,安静地躺在了那里。
回到家,星师放下麝鹿,找来木夹板为麝鹿固定下肢:“小鹿,你乖乖的,我现在为你接骨固定,你千万别动”,那麝鹿倒是乖乖的一动不动,任由星师包扎。
姥姥这时也从农地里回来,看见地上躺着一只瘦鹿,忙问:“哪来的病鹿?看样子都快死了!”
星师将发现麝鹿的过程告诉姥姥,说道:“姥姥,我要把它治好,放它回山里。”姥姥说:“也好,这人不能给你治,找只小鹿练练手,治不好埋了便是。”
“不,我一定能治好它的。”星师坚定地说。
渐渐地,星师从山里捡回一只快死的小麝鹿就也逐渐在山民口中传开,有些山民还亲自来看这只小麝鹿,来的人络绎不绝,有可怜小鹿的,也有说晦气话的,更多是看到小麝鹿满身“顽疮”,又瘦又弱,腿又断了,说别治了,赶快扔了吧,万一这只鹿患的是什么疫疾,那山里的人可惹不起。
星师说道:“不会的,小鹿只是长期饥饿和得不到好护理才这样,而且它身上顽疮不会传染,它一定能好起来的。”
星师这样说,山民也拿他没办法,权当他小孩子心性,看到小动物受伤,玩几天便会玩腻,而且星师的家在半山腰,山民们都住山下,距离足有一两里,以往山民要不是找星师父亲看病拿药,本来就难有来往,山民们感星师父亲之恩,莫说恩人家遗孤养了只病鹿那么小事,就算养的是老虎,山民也没什么可说的。
星师开始为麝鹿小心护理患病,作为他的第一个“病人”,他一万个小心,且人与鹿不知是否病理疗法一致?也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他细心察看麝鹿身上的顽疮。
父亲在簿册上写过:“夫生疮乃气血不和,不和者,或湿浸,或热盛,或湿热寒邪交至,遂气结血滞,结皮肉而生疮,久之脓血不净,因生虫。用杀虫药,反伤皮肉,气血愈虚,力难兼到,弃皮肉于膜外而不顾,疮乃顽。故治疮宜行气活血,虫与毒不必治。然气必补,始行于周身,血必补,始行于遍体。”
他几乎是一下子就想起,认为须给麝鹿灌饮“救顽汤”。“救顽汤”是用当归一两,黄耆一两,白术一两,生甘草三钱,熟地一两,山茱萸五钱,麦冬一两,柴胡一两,茯苓五钱,半夏两钱,防风一钱,连翘一钱,附子一片熬制而成。他跑进父亲的药工房,用笔在纸上写下药单,照单抓药,逐样药品煎煮成药汤灌小鹿饮用。
“喝吧喝吧,喝下去就很快会好了。”星师端着一碗已经经过放凉的药汤提起小鹿的头。小鹿也不挣扎,特别温顺,一口一口地吸啜着。
“那就对了”星师心内稍宽。
但星师仍不放心,虽然父亲说这种症状不用外敷药,可星师还是在灌茶汤之余又用茶椒汤洗净麝鹿患处,又调制“收口生机散”涂敷患处。
麝鹿断骨处则用处方是在活动止痛汤的基础上加减。用当归、赤芍、丹参、桃仁、红花、地必虫、骨碎补、落得打、川续断、延胡索各三钱、桑枝二钱,以活血化瘀为主。
“我们家穷,给不了你什么好吃的,我也不知道给你灌的汤汁对不对,所以只有各种办法都用上,你一定要好起来啊,以后你一定能自由自在的在山林里奔跑的。”星师一边抚摸着枕在其大腿上的麝鹿。
到了第三天,小鹿明显变得精神好了些,身上的顽疮也开始结痂了。
星师很高兴,继续每天帮小鹿熬药,涂药。进山采药的时候也留心割些鲜嫩的植草回来给麝鹿喂食。
很快过了十天,麝鹿身上的顽疮居然开始逐步开始脱痂了。小鹿的毛色也开始越发有了光泽,和刚来的时候,毛发暗哑、蓬乱交错已完全不一样。小鹿也和星师很是熟稔,许是疮痂脱落皮肤发生痊愈前的红痒,小鹿总喜欢往星师身上及墙上树上蹭。
星师有时会坐下里帮麝鹿用手抓痒,麝鹿温驯地躺下来,舒舒服服地享受着星师的伺候。
姥姥见了此情此景,说道:“你俩的感情倒是越发好了。”
星师笑道:“那是因为我俩都是孩童。”
姥姥说:“看来这只鹿是活了,给它起个名字吧!”
名字?星师从来没想过鹿也可以起名字的,姥姥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
“不如叫藏四吧!《内经》里说‘五藏应四时,各有收受’也挺好听的。”星师道。
“虽然拗口,但有名字就行。”姥姥说。
一转眼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藏四身上的“顽疮”已经全好了,连疤痕也没有留下,折断的腿也早痊愈了。藏四也比初来的时候长大了许多,而且身上肉膘已经长得更加结实健壮。
星师治愈一只垂死的病鹿的消息不胫而走,山民纷纷来看这只曾经被他们断言治不了的麝鹿,麝鹿自小被星师驯化,已经不怕人,但除了星师,却不允许任何人来抚摸它,只要有人要抚摸它,它就远远地跑开。
有山民对星师姥姥说:“这是头公麝,现在还小,等它一岁的时候就能取麝香,那玩意卖给官家可贵了。老太,你家可真走运!”
也有山民对星师说道:“当初我看它皮包骨,快死的样子,没想到能活,小星师不愧是大夫家的孩子。”
自此山民们若是有个什么牲畜病了,就会来找星师。山民本不富裕,家里的牲口不算多,有些也是从山里猎捕回来的小兽,当然更多是自家养的鸡鸭牛羊,要是因病死掉一只半只,很多时候会令全家都痛哭流泪。
星师把山民送来的病牛病养病鸡鸭,全都治了一遍,最多人的时候,山民在星师家门口排了一条到山腰的长队。星师就坐在以前父亲坐的简陋桐木椅前替山民看牲口的病。
姥姥看到这个情景,眼眶竟然有些湿润,星师问姥姥怎么了:“姥姥,你干嘛哭呀?”
姥姥道:“除了多了些牛羊,这种众人来求医的情景,我已好久没看见,突然想起你的父亲。”
“奶奶,别这样,现在我治鸡鸭牛羊,等我再长大些,肯定可以像父亲一样治人的。”星师安慰奶奶道。
“你可以治些牛羊,但你年纪实在还是很小,千万还不能治人,小病不可,大病更不可,记住了吗?你父亲临终前已经说了,等你日后长大成人能照顾自己后,离开山里,再拜习名师,学医数年再去治人。”姥姥告诫星师。
星师其实心里痒痒的,想征得姥姥许可,替山民治些头痛发热一类的小病,但姥姥已经先开口这么说了。星师只有答应。
“我知道了。”
其实,星师自己也发觉,山民们送来的鸡鸭,有些他是能治的,例如鸡鸭拉稀、不进食,牛羊身上疥疮他是可以治的,人兽同理,在医理上同样具有阴阳五行、五脏六腑、气血津液。
星师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兽医,以前父亲就没医治过动物牲口,父亲说:“大夫是一个受人看不起的身份,作为大夫更应该敝帚自珍,不能将医术用于畜生野物。”但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只能用动物作为人来医治。有时他会在山林里采药的时候,碰到受伤的小兽,他也会顺手医治一番。有一年雨灾,山洪暴发,雨淅淅沥沥下了将近半个月才停下来,雨停后星师进山采药补充药库,发现路上有许多新死去的动物,大部分是被水淹死的,但一只死去的猴子,引起了星师的注意,心想:猴子本来会爬树,山洪暴发除非正好泥石砸中猴子,否则凭猿猴的灵活,是绝对不会被淹死的,人说猿猴类人,大夫平时给人看病,全靠望闻问切,其实身体脏腑里病理变化精细根本无法得识,若是能用肉眼亲见一次,比望闻问切一百回都要强,他拾起死猴,发现死猴是一只公猕猴,他想细细看看猕猴是怎么死的,于是就把猕猴带回了家细细研究观察。
星师发现猕猴有可能是风寒入骨致死,鼻流清涕,喉咙痰稀薄色白。如果要再深入一些就要用刀开膛破腹,方能一探究竟。星师用刀小心翼翼地把死猴用刀从下颌沿着颈阔肌、颈筋膜、胸大肌中线、腹白线直到膀胱切开,第一次切这类筋肉还真的特别费劲,掰开胸腔后,猴子身体内的五脏六腑精密布局显露出来,这使星师深深地着迷。星师感叹身体的构造竟是如此精密神奇,充满奥妙。
“这在左边的大概是左肺,这边应该是右肺,心呢?中间的应该是心,心的一块皮肉之下,中间朱红色的肯定就是肝吧?这个倒是易认,这块肝看来很健康,颜色很鲜,原来心与肝是还有一块皮肉隔着。肝下面这么一大个球一样的按理说应该是胃吧!猴子的胃这么大,不知人的胃是不是也一样呢?看来别人的不一样,我的就肯定也是那么大的,我总觉得吃不饱的样子,不是胃大是什么?还有脾,这脾居然躲在了胃的左下方,差点就找不着了。”
“再以下这些绿色跟红色的肠子,应该就是盲肠和结肠,人家说悔得肠子都青了,这猴子的肠子不知道是不是也悔青的呢?”星师不自觉地笑了。
星师又把猴子的心和各样器官摘了下来,逐样解剖记诵,但仅靠默默记忆终归并不实在,星师想到了要用画图,他没学过画工,但又怕再也拾不到第二只猴子剖开探究,于是便勉强拿起纸张毛笔,对各样器官逐张描绘,天亮时,星师画了将近八十多张的图画。
直画到中午,星师已经累得在不知不觉中在地上睡着了。姥姥四处寻找星师不见时,来到工房,一开门看到满地内脏和纸张倒是把姥姥吓坏了!
“菩萨呀,这里是地狱吗?星师!你怎么了?”
“姥姥,怎么回事?叫我干什么?”星师睁开眼睛。
“这……这是……猴子吗?你杀了一只猴子?”姥姥惊道。
“姥姥,我没有,这是我从山里捡来的死猴,我打开它身体看了看里面有什么病变。”
“天呀,你这都是干些什么?赶快埋了,虽然是死了的猴子,也不能这么做的!”姥姥口中开始念起了经。
后来,星师每逢捡来一些死了的动物,都会用切刀打开动物的身体看看,看多了,逐渐发现了里面病变的原因,也逐渐发现了原来一些动物身体的构造是有所不同的。姥姥虽然不赞成这种亵渎魂灵的做法,但也没有阻止星师。
星师足足帮山民看了三年的牲口病。这时星师已经十三岁了。在星师十三岁的生日的那天,姥姥给星师宰了一只鸡和弄了一些发糕吃。
星师对姥姥说:“姥姥,我想帮大家看些小病,山里的人生病挺遭难的,山里自父亲去世后就没有了大夫,山民们病了都是自行摘些草药煮水喝,也不管有效没效,有毒没毒,有时我看着他们胡乱用药,明明知道用得不对,我也不敢作声,这并不是一个医药者所为,这几年来我已经把父亲留下的医书药书读了大半,也诵习得了一些,似有所悟,在读书之中我慢慢理解了小时父亲常跟我讲的一些医道药理,我想山民们的大病,我治不了,但单治个手酸脚痛,我还是能可以的,姥姥,我答应你吧,凡遇大病,或我一知半解的病,我绝不帮村民们治,如何?”
“星师,你也快年及束发,虽仍是年少,但你父亲这个年纪也已经在太……”姥姥似乎感到失言,欲言又止。
“父亲怎样?”星师不解。
“你父亲已经医术很高明。你要治病救人,这份心很好,如果有大症,你千万要忍得住才行,叫村民另觅良医。”
“姥姥,你这是答应了?”星师高兴地看着姥姥。
“姥姥虽然不懂医药,但医者的心是明白的。”
星师扑过去抱住了姥姥,突然,他觉得从前肥胖的姥姥已经是那么瘦弱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