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再见到刘晓芸,杜冬爱是有些意见的。刘晓芸瞒着她去做了个头。原本是长发,每半年就要烫染一次,回回都是杜冬爱陪着。而且刘晓芸向来都选择那种不太起眼的颜色,比如栗子色,比如摩卡棕色。简单修一修发梢、刘海,完事儿。但这次动作大了。首先是彻底剪短。第一眼见到吓一跳。这长度,基本等于男士发型了。跟宋丹丹、蒋雯丽头发的长短相仿。
杜冬爱一向觉着,挑战这种长度,起码得五十岁之后。可刘晓芸硬是剪了。
其次,她还染了个绿头发——绿茶棕。棕少,绿多,远看像头上顶着一团草。杜冬爱咋舌,伸手去摸:“这是托尼忽悠你呢,还是你受啥刺激了?”说完这话冬爱又后悔。还用说么,二胎流产,原本就是个大刺激。当然,还有半句冬爱没好意思说。这发色,约等于是个绿帽。她没问杜世衡同不同意,知不知道。
刘晓芸倒落落大方:“就是想变变。”她说她这头发也是刚剪,不出四十分钟,你杜某人是第一个看到的。
冬爱追问:“你这啥思路?”
晓芸说:“长的麻烦。”
冬爱打趣:“我看你是做女人做烦了。”
晓芸没接话,胳膊肘拐了冬爱一下。今天这场合,不适合说笑。两个人逆着人流向前,往吊唁厅进。一位师兄刚去世。搞学术研究的,青年教师,但具体搞的什么内容,杜冬爱和刘晓芸就不大清楚了,只知道是关于古代的。人是在办公室没的,心肌梗塞。丢下孤儿寡母,在灵前啜泣。
上前,鞠躬,献花。冬爱为师兄的遗孀难受。那孩子拽着妈妈的衣角,没哭,但一脸为难。哎。苦日子在后头呢。说起来有些不厚道,可冬爱在一片悲伤弥漫中多少还有些庆幸。万丈红尘,她好歹还是个自由自在的身。
退下来站在一旁,又来了一批老人。可能是亲戚,也可能是走得近的朋友。一进来哭声就大了。冬爱和晓芸在旁看着,跟着难受。冬爱小声感慨:“咱们居然都到这个年纪了。”
刘晓芸没说话,抠着手指。
冬爱苦歪歪地,追一句:“我都感觉自己还没怎么活呢。”
刘晓芸道:“我都活够了。”
冬爱咋舌:“亲爱的,别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些个人里头,比你圆满的没有几个。”
刘晓芸又不吭气儿了。
冬爱当然理解刘晓芸的苦恼,比如这次二胎流产,但客观说,无论是杜世衡,还是世衡爸妈,都不能算难缠的丈夫、婆家。何况又是她牵的线,就更不能说不好。
冬爱只好开玩笑说:“世衡要欺负你,你告诉我,我训他。”
刘晓芸忙说不至于,又小声地:“就是……还没放弃呢。”
一个断头断尾句子。谁没放弃?没放弃什么?冬爱揣度了两秒,明白了。吊唁仪式结束,两个人朝外走,冬爱问刘晓芸怎么想。
刘晓芸说:“再说吧,我这年纪,你也知道。”她见冬爱发怔,连忙收住嘴:“也都不一定的事。毛阿敏四十多岁还生两个孩子呢,都是顺产。”
冬爱揶揄,说那是给富豪生,世衡可没那么大的家业。到电梯口,冬爱要往地下车库去。她说要顺刘晓芸一段,又说中午一起吃饭,刘晓芸坚决不肯,说集团还有事。她叮嘱冬爱,说过一阵她跟世衡请客,到时候把问儿也叫上。冬爱问什么由头。刘晓芸大声,笑着说:“不得答谢答谢你呀!又是看我又是送东西。”停顿一下:“亲戚都不能聚一聚啦?”老刘这么说,杜冬爱也跟着笑了。
中午这顿,杜冬爱向来不喜欢凑合。早上有时起得晚,晚上又吃得极少。因此,午餐她刻意隆重。但这天特殊,师兄刚走,她吃素,保持心平气和。不过,下午一到单位,整个人火气上来,就不是“吃素”的了。竞聘结果下来了。袁敏达失利,她杜冬爱也折戟。张凤顺利当选,进入公示期。听办公室的小姑娘说,袁老师已经往领导办公室钻了好几次了,都不写匿名信了,明着举报。
小姑娘拱火:“杜姐,说真的,我们都盼着你当,真要那位当了,她不血洗武林圣地才怪!”
这时候的杜冬爱反倒生出点幽默感:“你小心点,这话传出去,人家第一个拿你开刀。”
算了。就这样吧。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何况人家还是那么个妖冶的渔翁。就当这次是把她又往前推一步,冬爱更不想把心思放在单位了。定位明确了,这儿就是发个工资,有口饭吃,要想折腾出花来,还得到外头去。
去洗手间跟张凤撞了大着。张凤格外热情。冬爱不做那小气人,笑容没丢,开玩笑似的:“恭喜啊!”
张凤大言不惭地:“组织信任,只能硬着头皮上,努力干好,不辜负大家的期待。”说完,扭着细腰走了。
冬爱看着这花瓶形的背影。忍不住反思,自己是不是对张凤的成见太大了。她总觉得张凤跟副总有一腿,可风风雨雨传了这些年,也确实没有实锤。张凤的业务能力也还不错,而且善于团结人。就因为她是个漂亮女人,就该遭非议?似乎也有些不公平。
下午三点,分管领导叫杜冬爱过去。不用说,又是做思想工作。袁敏达已经闹得沸反盈天,小杜再闹,真就乌烟瘴气了。不过杜冬爱的态度多少令领导意外,话没说几句,小杜就表态:“我服从组织安排。”又说:“谁上去,都是为组织工作,我以后肯定配合工作。”
领导赞小杜觉悟高,还说:“你做得怎么样,班子能看不到吗?那真是不计得失地为集体付出的人,最后有吃亏的吗?那张凤,为了抓那个七六三项目,关在宾馆里头,孩子都掉了。”说完又叮嘱:“这事你知道就行。”
冬爱头皮发麻,这倒是个新闻。张凤结婚多年没孩子。好容易有了,还因为工作掉了?她忽然觉得张凤这职升的,也算“实至名归”。冬爱坐在那儿不动,出神。领导挥挥手:“去吧,工会在组织活动,小会议室,你也去看看,多跟群众打成一片。”
这些活动,杜冬爱一百个不愿意。但领导发话了,她也只能给面子走走过场。小会议室,同事们排排坐着,培训老师站在前头,手里拿着个记号笔,在白板上写写画画。这是个心理健康辅导活动。看微信群的介绍,这位姓严的培训老师一堆头衔:医学博士、心理医生、临床催眠师、资深临床心理治疗专家……冬爱在最后排找了个座位,助理小姑娘上前发了张A4的白纸,又给了支铅笔。
严老师声大气粗地:“好,现在跟我学,在纸上画一个圆圈。”所有人都听指挥。画圆圈。老杜落笔,线条慢慢走过,终于合龙。严老师脖子拉得长长的,确保全部“学生”都在他的视线内:“很好,接下来,请大家在这个圆上添加绘画,随意添加,使得这个画面更加完整。”
有点意思。
冬爱朝旁侧瞄,同事小姑娘已经开始大作图画。繁复怪诞得好像毕加索或达利附身似的。她倒一时不知道怎么下笔,汗都急出来了。最后画了个山地自行车,前轮大,后轮小。有地平线,有花草围绕。博士给出的解释是:对生活品质有追求。社交范围广,比较在意让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冬爱点头细听。博士一笑,继续说:“前轮过大后轮过小,让人感觉有些自恋但自身积淀不够。”然后又补充:“家庭关系一般。应该多关注父母。”
听到这儿,冬爱头皮麻了。她跟父母联系得向来少。小学毕业就住校。这么多年在外求学、工作,故乡在她的生活中逐渐淡去。当然,她跟父母心理距离远的因由不能怪物理距离,而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觉察,她不是父母理想中的孩子。二叔有了世衡。他爸只有个丫头。虽然父母从来没正面跟她表露过,但冬爱感觉得到。因为计划生育,她抢先来到这个世上,占了她爸妈想要儿子的指标。但吊诡的是,打小,她妈最常跟她说的一句话又是:“女孩要有女孩的样”!女孩什么样?她不懂,懂了也不愿意做。女孩就不能积极?不能上课第一个举手?不能表现出出众、聪慧、能力过人?不。她偏不。
她跟父母的这一分歧延续了几十年,头两年老爸过世,她跟老妈的联系就更少。一个礼拜一通电话,不能再多了。有事联系,没事各自安好。她曾经也是爸妈的骄傲。考来北京读书,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在北京落了户,有自己的房子。但个人感情生活的失败,让她无法成为老妈心目中的女儿。她没能做到夫唱妇随相夫教子岁月静好。她在人群中指不出一个人是她的丈夫。用她老妈的话说,她“始终没有一个家”。可冬爱却不愿意为自己的“失败”感到抱歉。但她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总是有根刺的。
听完老师的专属分析,冬爱呆呆坐着。直到工会的人来清场,才带着那幅画离开。她拍了照片,发给刘晓芸,问她感觉这画怎么样。
没回复。
刘晓芸刚解了指纹锁,进门,放下包,换上拖鞋,喊了声妈。厨房灶上坐着锅,热气蔓延到玄关来。这个点,世衡爸应该正带奋特去体育馆打篮球。世衡妈从卧室出来,见到刘晓芸,第一反应——瞳孔都大了。但她表情管理还算得当,可声音却微微发颤:“回来啦。”绿头发吓到她了。可刘晓芸不提头发,她也就当头发无异常。
“晚上吃什么?”刘晓芸顺嘴问。
“红烧肉,还有竹笋。”世衡妈还是不自然,“你想吃什么我下去买。”
当然不能当真。很明显,世衡妈不接受她的绿头发。婆婆什么都没说,那是礼貌,那是修养,可微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事实上,托尼老师推荐她染的是褐色,是她自己非要来一次反常。呵呵,她的叛逆期来得有点晚。反正,难受,不突破点什么,变个样子,她没法从生活的汪洋大海探上头来换气似的。
不大会儿,世衡爸和饭饭回来了。
公公脸色晴转阴。什么都没说。他审美向来保守。婆婆多少年黑头发没变过,白了都要染黑。
倒是儿子饭饭口无遮拦:“妈,你的头发变成草了。”
刘晓芸捏着嗓子,儿童声:“好看吗?”
饭饭气壮:“好看!”世衡爸赶紧把孙子弄到里屋做作业去。
晚上七点,杜世衡到家。难得的下班早。一家人坐到一块吃饭,世衡沉着脸。刘晓芸能感觉到,见到她第一眼,杜总就不舒服,但没说。爆发是迟早的。
饭吃得无声。末末了还是世衡妈赖女士关心一句:“晓芸,最近你们单位还好吧?”
杜世衡抢白,愤愤地:“那个麻总,也不是个人,人刚小产,还没恢复过来呢就派人出差!”
刘晓芸道:“都是工作,正常的。出差也是住酒店里,又不是去抡大锤。”
世衡爸指点迷津,他对儿子:“你要不请麻总吃个饭呢。或者找个由头,去人家家里坐坐,感情还是要沟通的。”
刘晓芸吓得连忙说不用。她公公退下来之前是小官僚,特别愿意贡献自己的这些相处之道。
刘晓芸转移话题:“爸,妈,我哥马上可能要过来。”
众人都暂停吃饭。饭饭最先吃完,碗一推,玩高达去了。
杜世衡问:“哪个哥?”
“堂哥。”
“刘毅啊?”
刘晓芸点头。
世衡妈瞬间打开记忆闸门:“是那个在石化系统工作的吧?你们结婚他来过,长得高高大大浓眉大眼的,还在省城吗?”
刘晓芸忙解释说集团给他升了半级,调到北京来了。
世衡妈拍手说是好事。又说:“老婆孩子呢,跟着来么?这算定在北京了吧?”
“离了。”刘晓芸云淡风轻地。有了这大八卦,杜家三口暂时忘了绿毛。世衡妈问得直接。刘晓芸也只好直接回答,说刘毅两年前就离了,没让往外说,原因是老婆嫌他不上进,天天吵,儿子判给老婆了。结果没想到,婚一离,转运了,青云直上升官发财。
世衡妈伸着脖子。“那你嫂子,”又改口:“前嫂子,后悔了么?打算复婚么?”
刘晓芸吊着口气:“还能给她这机会么?”
世衡爸坚决地:“那不能。”
世衡妈白了她丈夫一眼,端着碗去厨房,晚餐这就算结束了。
正式休息之前,刘晓芸是要弹一会儿琴的。她现在养成这习惯了。但时间很短,十分钟。不给邻居投诉的机会。音符刚歇止,刘晓芸屁股刚沾到床上。
杜世衡就凑过来问:“你们单位没事儿吧?要有什么不愉快,你跟我说,我永远站在你这头儿,咱俩是两口子。”
“没事儿。”刘晓芸估摸着他还是要掰扯头发。
“我需要给麻总送礼么?”
刘晓芸假作着急:“咱不扯这事了行么?我还给她送礼?我当牛做马还不够么?”
“那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么。”
“那你这头发……”
好了。终于点明了。云开雾散。
“就想变变。”她实话实说。
“不是。”杜世衡匍匐前进,手扒在刘晓芸腿上:“咱这变得会不会有点……剧烈,我第一看到我还以为是那什么节目上的小姐姐呢。”
刘晓芸笑:“那不正好,你想小姐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冤枉!”世衡五官都幽默起来。单手举着,又要发誓:“我就是觉得,你这头发跟你的人设有点不符合。你要配这头发,人设就崩塌了。”
刘晓芸不高兴,她把电视声音开大了些,避免吵起来被公婆听到,嗓子压得低低地:“杜世衡你什么意思?我什么人设?贤妻良母?还是黄脸婆?”
小杜总连忙说:“哎呀,我什么时候说你黄脸婆了?我觉得你可美了,你去拉皮我都没意见,你美了我脸上也有光,可问题是你得美得有章法。”
很好。都说出来了。章法。规矩。道理。得成方圆。离经叛道大大不可。哪怕出格的只是她自己的头发!这也是刘晓芸存心出格的深层原因之一。她就觉得憋得慌!难受!
她放开嗓子,声震屋顶:“我为我自己美!”
杜世衡发愣。
片刻工夫,敲门声起:“没事儿吧?”是世衡妈不失时机的关心。
杜世衡对门嚷:“没事儿妈!好着呢!”竖着耳朵确认老妈走远,杜世衡这才转头对刘晓芸。真面目露出来了,声音压得低却透着狠劲:“玩几天算了,别老这样刺激爸妈。”
刘晓芸说跟爸妈有什么关系。
世衡道:“你变成什么样我都能接受,但爸妈不能,老人,传统。你要真想头上长绿毛,等爸妈走了,随你怎么弄。”
明摆着是空头支票。爸妈走,猴年马月,他们带孙子带得起劲。刘晓芸不作声。
两口子对峙着。世衡又说:“等人走了,红的绿的黄的花的,都行!”停顿一下:“而且你给儿子看到这样,合适么?”
“儿子说好看。”刘晓芸据实相告。
“孩子的话你也信?”世衡变得很快,“你顶着这一头毛到单位,杜总怎么看?同事怎么看?你手下那些个小孩怎么看?晓芸,咱们都这个年纪了,注意身份!”批判完毕,世衡喘着大气,痛心疾首的样子。
刘晓芸真想来一句:“我管他们怎么看。”但不成。世衡说得对,身份。她必须考虑到自己的身份。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杜世衡见老婆松动了,再加一把火:“偶尔叛逆一下,可以,咱们可以以别的方式嘛。你要想要个什么,买个什么,我完全赞同,别在自己身上做文章。你这是给自己找麻烦,最后受苦的也是你自己。芸,咱都多大了,还跟社会对着干?我告诉你,那是螳臂当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