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悬崖的一步
决定一切的那个月
这不是英雄传奇,而是命悬一线者的故事。他们中的许多人要么不愿承认危险,要么低估了危险,要么反应得太慢,总之,他们错了。今天翻阅史书的人自然可以说,谁在1933年不明白希特勒意味着什么,谁就是傻瓜。但这样说是脱离历史语境的。希特勒的罪行难以想象——倘若这句话有意义,也首先是对他的同代人而言。希特勒和他的人能做什么,他们无法想象,最多只能猜测。难以想象,也许正是文明破灭的原因。
事情发展得极快。从希特勒上台到废除所有重要公民权利的《保护人民和国家的总统法令》(1)颁布,相隔四个星期零两天—只需不到两个月,就能让一个法治国家陷入肆无忌惮的暴政。大屠杀是后来的事,但在1933年2月,人们的命运已见分晓:谁将性命不保,谁将仓皇而逃,谁又将在罪犯的庇护下飞黄腾达。从来没有这么多作家和艺术家在如此短促的时间内离开他们的国家。第一波逃亡持续至3月中旬,这也是本书要讲的内容。
最初使希特勒得以掌权的政治局势,已经被形形色色的历史学家从不同角度描述过。有几个因素在所有分析中都举足轻重:分裂国家的极端党派影响力与日俱增;过热的政治宣传加深了国内矛盾,断送了和解的可能;政治中心的犹豫和软弱;左翼和右翼对立带来的内战恐怖;对犹太人不断蔓延的仇恨;世界经济危机的打击;民族主义政权在许多国家的崛起。
所幸,今非昔比。可仍有许多状况似曾相识:社会日益分裂;网络上持续不断的愤怒激化着社会矛盾;对于如何遏制极端主义的欲望,资产阶级的中间党派束手无策;恐怖主义事件数量渐增—来自极右翼,有时也来自极左翼;反犹情绪不断高涨;金融危机和疫情引发的全球经济风险;民族主义政权在许多国家的崛起。也许,回顾犯了致命政治错误后民主的遭遇,现在正当其时。
1933年2月,陷入危险的不只作家和艺术家,当时的情况也许对其他人而言更为凶险。根据《福斯日报》,第一位纳粹受害者是普鲁士警察局局长约瑟夫·佐里茨,这位忠诚的共和派与工会人士在希特勒宣誓就任总理当晚丧生。本书也会讲到他的惨死。但任何群体都无法像作家和艺术家那样,能让我们细致地了解他们1933年2月的亲身经历。他们的日记和信件被结集,笔记被归档,回忆录被出版,而且这些资料都曾被有志于探查真相的传记作者们仔细研究过。
他们的经历,代表了那些试图捍卫法治和民主之人的遭遇,表明了当日常生活变成求生之战,当历史性的时刻要求个人做出存在意义上的决断时,把握现实有多么艰难。
本书所讲的一切都有据可循。它是实事求是的报道—虽然免不了擅用一些解释的自由,否则就难以讲清历史或传记的背景。当然,这幅马赛克图无法穷尽当时发生在作家和艺术家身上的一切。托马斯·曼、埃尔泽·拉斯克-许勒、贝托尔特·布莱希特、阿尔弗雷德·德布林、里卡尔达·胡赫、乔治·格罗兹、亨利希·曼、戈特弗里德·贝恩、克劳斯·曼与埃丽卡·曼、哈里·凯斯勒伯爵(2)、卡尔·冯·奥西茨基、卡尔·楚克迈耶,或是柏林艺术学院—我只能列举一二,全景图对于任何一本书来说都太过宏大。
许多起步时前途无量的人生,再也没有从这个月的经历中恢复过来。太多太多的作家沉默了,几乎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决定所有人命运的转折。
(1) 又称《国会纵火法令》(Reichstagsbrandverordnung),该法令废除了《魏玛宪法》赋予公民的诸多权利,也成为纳粹党监禁反对人士、镇压异见报刊的法律依据。该法令的颁布是德国走向纳粹党一党专权的关键历史事件之一。本书以下称《国会纵火法令》。(本书脚注皆为译者注或编者注)
(2) 哈里·凯斯勒伯爵(1868—1937),德国艺术收藏家、外交官、和平主义者。他是魏玛共和国时期重要的艺术赞助人,创立了德意志艺术联盟,资助穷困的艺术家。他撰写的跨越57年(1880—1937)的日记,细致地记录了19世纪末到二战前欧洲(主要是德国)的艺术、戏剧和政治生活的轶事和细节,是了解那个时代的重要历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