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回乡之路
大巴车轮胎碾过马路上的一块小凹陷。坐在车尾靠窗熟睡的李淼，顺着车体颠簸，额头在玻璃上磕出闷响，五官被痛感捏成一团。
此刻她整个人还是懵的，刚在梦里看到陆晓了。两人在不同的场景和时空中穿梭、纠葛，过往的种种被梦境扭曲变形，最后陆晓在李淼眼前肉眼可见地化身白骨。
意识清醒过来后，李淼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回乡的大巴上。她将手中用黑布包裹的骨灰盒往怀里拢了拢，之后伸着脖子扫视整个车厢，几乎一半人都被这一颠摇醒了，坐在她旁边的小姨也是。
小姨见她揉着额头，低声问她有没有受伤，确认没事后挪了挪屁股，继续闭眼要睡，又突然想到什么，跟李淼说等车子到站后，小叔会来接她们。察觉到李淼脸色不悦，小姨知道她一直耿耿于怀之前房子纠纷的事情，劝慰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
“这次是你小叔主动联系我，要帮忙操办葬礼。估计也是想弥补。人都是会变的。”
李淼不愿多说，选择沉默应对。心里与其说生气，不如说是诧异。她不明白小叔这么做是为了什么。父亲死了这么多年，她跟母亲也没再回去过，加上之前闹的那一出，按理说大家早就断了情份。这也是李淼不愿意回来办葬礼的原因。
在她思绪翻涌间，小姨又偏头睡去。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李淼不敢再将头靠在窗户玻璃上。她靠向座椅后背，将头扭向窗户的方向，跟出发时相比，窗外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
走出了熟悉的钢铁森林，此刻她眼前是大片被杂草淹没的荒地。前面不远处，散落着几个墙被扒了一半的矮屋，更远的地方是一栋拔地而起玻璃包裹的写字楼，旁边还有一些正在施工的楼体。
这时候李淼才真正清醒过来，意识到她正离自己的家乡越来越近。那个她出生后渡过童年和青春期的地方，她拼尽全力想要逃离的地方。这一次她却因为母亲的葬礼，主动回来了。也不能算是完全主动。
目之所及的楼体越来越高、马路越来越宽、一旁的绿化越来越好，李淼知道就快到了。
这里的一切都变了。乘着城市化进程的春风，褪去土气，乔装打扮起来。
车子到站的时候，车厢渐渐嘈杂。下车过程中，因为有人着急挤到了抱孩子的妇女，婴儿的哭声爆炸开来，双方争执不愿相让。很快，熟悉的方言咒骂和各种问候对方父母以及祖宗的脏话飘进李淼的耳朵。
好像，又什么都没变。
李淼牵起嘴角轻笑。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原本令她厌恶的行为和语言，此刻竟让她心底生出熟悉感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幸福感，心底涌出了她无法厘清的情愫。
等到前面的人都走了，李淼才和小姨前后下车。
广场上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和车，分不清哪些是在等人的、哪些是刚到达的、哪些是准备要走的。
小姨伸着脖子四处张望无果后，拿出手机给李淼的小叔打电话，却一直打不通，连续拨打到第三次的时候才接通。她说自己到了，询问对方在哪，不知道电话里说了什么，她只重复了几次“好”和“行”便挂断了电话。
“他说有事耽搁了，在来的路上了。我们找个地方等等吧。”
李淼撇嘴摇头，心想肯定是被打牌或喝酒耽搁了，不想让小姨内疚，便没再多说什么。她从马路对面一整排五金、家电、食品零售的店铺中找出一家卖麻辣烫的小店，刚好两人都没吃午饭，便去了那里暂时落脚。
进店后，老板娘因为李淼抱着疑似骨灰盒的东西觉得晦气，想赶她们离开，幸好小姨反应快，说是自己家腌的咸菜，包装好要送给亲戚的，这才作罢。
老板娘将做好的饭端到李淼她们面前放好，一旁8岁左右的女儿说自己也饿了，老板娘笑盈盈说了声好，就去挑了些女儿爱吃的，很快就做好端出来了。
女儿吃饭的时候很不安分，一会儿蹲在椅子上、一会儿又跪着，身体扭来扭去，一不小心将桌上的饭碗打倒了，碗里的汤汁和食物撒了一地。
原本在厨房忙碌的老板娘闻声冲出来，将女儿抱到一旁，检查她有没有被烫到，确认孩子没事后，安抚她的情绪说着没事，先收拾地上的狼藉，等会儿给她重新做。
女儿也不哭不闹，静静坐在一旁等着。
看到这一幕，小姨笑着摇头，说小孩子就是淘气。然而落在李淼眼中的，是她们母女间的相处方式。她很羡慕。
“我妈就不会这么对我。”李淼看了一眼手边的骨灰盒，说起小时候母亲对她的苛责。不允许她犯错，不能忍受她的失控，希望她在既定的轨道上永远正确。
“她歇斯底里的时候，经常让我觉得像变了一个人，像个陌生人。”
小姨见李淼越说越激动，欲言又止地看着她，良久才开口劝说：“你妈妈有她的苦衷，她这辈子也不容易。我知道你也有痛苦，可就是因为她的严格，你现在才能这么优秀。不是吗？”
是啊。谁说不是呢？
因为她现在呈现出一个好的、符合世俗预期的结果，所以那些被施加的痛苦都变成了养料。可是成为好结果的自己，根本无法反过去覆盖在每一个当下遭受痛苦的自己。那些痛苦的瞬间和遭受这些的小孩，被永远留在了原地，没有人会在意。
就在李淼快要用筷子将碗底捞穿的时候，小叔的电话终于来了，说他到了。
外面天都快黑了。
两人出来后，停在左前方的红色宝马车响了两声喇叭，驾驶座坐着个秃头大肚的中年男人，手心朝内扣了几下，朝她们做了个“过来”的手势。
小姨拉着李淼快速走到车边，开门上车，后座落坐。简单寒暄过后，小姨扯了扯李淼的袖子，提醒她叫人。后视镜里，小叔的眼睛也盯着李淼。
李淼双手抓紧怀里包骨灰的黑布，嗓子里咕哝了几下，还是叫不出口。短暂的沉默过后，小姨赶忙开口打圆场，说这孩子刚失去母亲，心里难受，最近一直都是这样，不怎么跟人说话。
车子开出去没多久，小叔就摇下车窗，点烟倚在窗框上，烟雾被风全吹到后排的李淼脸上，眯得她睁不开眼。小姨见状，开口怯生生劝了几句，声音被突然放大的音乐盖了过去。
见李淼捂着口鼻打开了手边的车窗，小叔才做恍然大悟状，掐灭快要燃尽的烟头，扔出窗外，笑呵呵说自己没太注意，随后又调低了车内的音乐声，打听起李淼有没有男朋友，见她沉默，便默认为没有，催促说要尽快，别把自己拖成老姑娘了。现在大学生满地都是，不要自视过高。还叮嘱她女人不比男人，花期就那么点，过了就贬值了。
李淼实在懒得理他，索性直接闭眼装睡。
小叔见她实在油盐不进，撇了撇嘴，嘟囔着这娃没救了，又念叨起哥哥死的早，没留下个儿子续香火。
感觉到李淼明显在强忍着怒火，小姨赶忙岔开话题，询问她俩回去后的住宿问题怎么安排。
小叔从后视镜撇了李淼一眼，接过小姨的话，说大儿子在外面上学，卧室已经收拾出来了，让两人凑活住着。
说到大儿子，他脸上的表情掩饰不住地骄傲起来，絮絮叨叨说这孩子从小就懂事，坐得住，爱学习，考上了重点大学。紧接着又说起自己在大儿子身上花的钱、投入的心血等等。
突然他又叹了口气，将话头一转，说大儿子上了大学后就很少回来了，寒暑假不是在兼职就是在外面旅游。抱怨他念了这么多书，都念到狗肚子去了，家里也不差他打工赚的那点钱。说着说着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小姨刚开始还附和几声，等他说到后面就一声不吭了。
这时，小叔的声音猛地提高，爆“操”了一声，车子突然加速，李淼和小姨在后面被惯性晃了个趔趄。
原来是后面有一辆大众超了他的车，他一边加速一边将头伸出窗外，指着前面的车子骂脏话，车速也越来越快。
面对小叔的路怒反应，李淼一手抵着前面的椅背，一手护住小姨，开口劝他开慢点。
这时候人已经急眼了，根本听不进去。他一脚油门踩下去，眼看着就要撞上去了。
“你是不是疯了！”李淼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