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岁月磨洗,时间易逝,对于漫长的人类历史来说,三年、五年、十年乃至百年又算什么呢?我们所有的一切——金钱财富、文化科学、智慧经验,包括我们所受的灾苦,都敌不过宇宙时间的摩挲与涤荡。若干年后,一代代人灰飞烟灭,所有的记忆将抽象为空洞,所有累积的情绪与思索也将荡然无存。这便是时间之于人类社会的巨大力量。而所谓古迹,只能是我们在力所能及的探察范围内寻觅历史的草蛇灰线——这些痕迹或许不够清晰,或许似是而非,或许看似没有意义,但只要是历史的遗存,其简陋衣身下必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内容——这正是我感兴趣并孜孜不倦愿意探寻的。我写作的出发点也正在于此。
这本书是继《北京的隐秘角落》《寻迹北京问年华》之后,又一本以北京的历史痕迹为写作对象的作品集,其中有部分章节是在疫情期间完成的,那时候去实地考察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疫情让我们深感无力,在最为灰暗的病疫折磨时刻,我在思索什么呢?感觉世界与我隔绝成为无限遥远之地,唯有写作让人意识到尚有生命的延续。如加缪所言:“人生苦短,我已经没有时间去对我不感兴趣的事情再产生兴趣。”那么我们剩下来的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摒弃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了。这,也是完成这本书的动力。
我是上世纪60年代初生人,大部分时间在古都北京生活,在这里上学、成家生子、忙碌工作,这是我熟悉且无比热爱的地方。我曾经去过世界各地许多的都城,无论是现今的首都还是史上的著名古都,我没有发现任何一座古城可以与北京媲美。譬如,近些年世界各地人士纷纷到访的日本古都——京都,它曾经的天皇御所、几大寺院,我也曾经到访过,它们是历史一脉相承的日本文化审美的集合,内敛、精致,营造的山水树木,在樱花与秋枫的氛围里,掀起各自的绚烂以及随之而来的凋敝。是的,我曾四次到访京都,几乎走遍它的古迹,与其说这些古迹是真实的历史延续,不如说它们具有现代日本人赋予的某些共性而已,它们自身的格局均有限,在追求物哀之美的道路上却大相径庭,我称之为具有强烈而单一的日本式审美的“孤独之城”。
而北京则反之,它具有整体性,显示了古代中国天下大一统的世界观。你在这个世界上其他地方找不到将天地人三者如此融合并恢宏构造的都城架构,即使它已失去古代城池的大部分城墙与城门——其宏大威严曾经是唯一不二的存在——但仍具有辽阔之美的属性!《日下旧闻考》卷五《形胜》篇中说:“燕蓟为轩黄建都之地,扆山带海,形势之雄伟博大,甲于天下……美矣,茂矣!”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北京的建城史可追溯至西周,即召公奭建城于燕地,燕国立。至辽金,北京作为副都城,连接北方的高原与平原经济贸易与人员往来,已现蓬勃生机。至元,则为马可·波罗笔下的繁华大都。明清之后,天子守国门,都城日渐宏大,围绕紫禁城为中心点的城与市,扩散出一个有着紧密人类生活的广阔所在,同时又有着疏朗开阔的郊野风光,民居、寺庙交叉错落,古风淳厚。明末清初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对京城的“形胜”如此描写:“幽燕自昔称雄,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南襟河济,北枕居庸。” 北京,平原的尽头,也是无尽高原俯瞰下的平原乐土。在它的西北天际线,则是不可胜数的高大山峦,直至更辽阔的高原。这不仅昭示它的地理优越,从今人的角度看来,更是平原人与高原人融合交流的一个重要点位,直接影响着一个民族的风貌与视野,也决定了古都北京在人文传承上的独特之处。
在我看来,任何宏大叙事下的北京都有一言难尽的尴尬,因为它的错综复杂的权力交替与文化融合的历史,讲述起来难免顾此则失彼,所以不如干脆静下心来查勘每一处古迹,如加缪所言:“认识一个城市的最好办法,就是去认识里面的人们如何工作、如何相爱,以及如何死亡。”我非常赞同,所以我希望在我考察的古迹里,找到那些跟人类活动、言行相关的材料,思考他们做某件事情的细节,譬如修一座寺、一条古道,缘由几何?他们的激情与热爱是怎样赋予物件灵气的?他们曾经震惊世间的壮举发生在什么地点?如袁崇焕保卫京城的广渠门外,如今已是高楼林立,交通密集,当年的古战场究竟何在?几百年后,人事已改天换地,但还是有人怀念并崇敬这位民族英雄,并固守他的陵墓。古今延续的人文精神或许正是一座都城的内涵所在。
这本书的编辑工作是在疫情时期完成的,有困难也有意义,在此衷心感谢本书编辑陈彦瑾女士,她以出色的编辑水准和严谨的治学态度提出了诸多宝贵的意见及补正。也感谢我的家人一如既往对我的支持与鼓励。希望这本书的出版为众多的北京历史文化爱好者贡献一点我的拙见,以我之管窥,启众人之洞见,开拓今人不断探索、认识一座城的更大视野。
陆波
2023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