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私人生活中的真诚

生活在社会中的人与野兽相比，早年在获取生活资料方面并无优势可言。上帝让人生活在一起，彼此互为引导，借助他人的眼睛看到被自尊心遮掩的东西，由于彼此真心信任，相互之间可以真情相告。

由此可知，人之所以能获知真情，靠的是相互传递；不愿告知真情的人不啻于夺走了本该属于我们的一项财富，上帝对他们和我们的关怀也因此而归于无效。他们抵制上帝的意图，抗拒他的善心。他们如同恶魔般行事，传播黑暗而不传播善的原则所创造的光明。

人们通常以为只有少年才需要教育，有人说，无论他们后来十全十美或是不可救药，都是师长教导的结果。

对他们的评价无论好得过头或是坏得出奇，同样都失之于缺乏真诚。我们相信，不论由于他们永远难以改掉的缺点，或是由于他们根本就没有的缺点而折磨他们，都不合人道。

但是，与大家所说的不同，人通常不会好得像圣人，也不会坏得如恶魔，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品德高尚的人虽然为数不多，但是没有任何人不能成为品德高尚的人。

任何人被指出自己的缺点之后，都不会因坚持不改而永远忍受内心折磨，长期的烦恼会促使他们改掉缺点。

人倾向于行善，不仅为了获得智者的那种内心满足感，也是因为畏惧遭到鄙视。

如今美德在无力地呻吟，邪恶也将陷入这种悲惨和可怜的境地，在这种条件下想要做恶人，就像在世风日下的当今想要做好人一样，需要具有足够的毅力和勇气。

真诚即使只能治愈我们的傲慢，那也将是一个巨大的功效，因为它能治愈的是当今的最大毛病。

在孤芳自赏的人群中，纳西索斯注31实在太多了。他们的朋友若是向他们频献殷勤，他们就完了。他们顾影自怜，在孤芳自赏中度过一辈子。怎样才能医治这种似乎不可救药的毛病呢？其实只需让他们瞥见几个对手，从而发现自己的弱点，再把他们的短缺放在他们能够看到的地方，与他们一道正确看待自己，向他们简单明了地陈述事情，这样就可以了。

什么！难道我们永远不能摆脱羁绊，非得矫饰自己的真实感情不可吗？难道需要永远奉承，永远赞同吗？难道连我们的思想也要承受专横的压制吗？谁有权要求我们盲目崇拜？可以肯定，人不善于盲目崇拜，所以要求人盲目崇拜是绝对错误的。

然而，为人效劳似乎就是最大的能耐，于是阿谀奉承比比皆是。这就是当今的美德，这就是当今人人研究的课题。高尚之心犹存的人竭尽所能摒弃这种美德，他们不把那些卑劣之徒视为与众不同的人，不认为他们生而有异于他人。

真情被湮灭在虚假的礼貌箴言之中，卑劣地活着被叫作懂得生活。了解人和欺骗人被混作一谈而不加区别。本应仅限于表面的客套如今已渗入到民俗之中。

有人认为，天真无邪是愚蠢的标志，小人才天真无邪。坦荡在教育中被视为恶习。根本不要求把心放正，只要求与别人一样就行，就像画肖像一样，不要求别的，只要求彼此相像就行。

阿谀奉承让人浑身舒坦，大家于是以为找到了让日子过得滋润的方法。一个实话实说的老实人，会被大家视为败兴的家伙，不讨人喜欢，人人避之犹恐不及；他道出的真情也因苦涩而被人避而远之，他所展现的真诚同样被人避而远之；由于真诚带来的是苦涩的后果,人们因而惧怕真诚，由于真诚令人蒙羞，因而真诚惹恼了受到高度珍视的傲慢；真诚是高超的肖像画家，让我们看到自己有多么丑陋。

所以，不必为真诚如此罕见而惊讶；真诚遭到驱赶，真诚到处被禁止。让真诚尚能聊以宽慰的是，它在友谊中尚能找到一个庇护所。

我们始终被同一个错误所引诱，只把那些能让我们特别舒坦的人认作朋友。他们的奉承一旦结束，我们对他们的重视也就到头了，乐趣终了，友谊不再。这些乐趣是什么？朋友给我们的什么东西乐趣最多？那就是没完没了的吹捧，不妨说，这就是他们向我们缴纳的税赋。

人与人之间为何不再有真正的友谊？友谊为何成了陷阱，被卑劣地用来彼此引诱？一位诗人说：“因为不再有真诚注32”。

确实如此，若是从友谊中抽走真诚，友谊就变成做戏，心灵中最美的感情就会被扭曲，心灵相通就会变成虚幻，矫揉造作就会被引入最神圣的感情之中，阻碍人们在无拘无束的氛围中结成友谊。这样的友谊徒具友谊之名，其实是一种打击。第欧根尼注33说得对，他把这种友谊比作墓碑上的铭文，全都是毫无意义的不实之词注34。

先贤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夸耀加图注35的绚丽颂词，据古人描述，他是一个充满真诚之心的君子。他极为珍视自由，而且从来都表述得一清二楚。他交结友人以对方的品德为准，这种友谊是诚实的纽带，而非矫饰的联系。他认可的朋友，既因他们是朋友，更因为他们是正人君子。

据传说，一位好心的神明即智慧女神亲自关心尤利西斯注36，让他回心转意，崇尚美德，不但帮他躲过了千难万险，还让他得以享受上天的眷顾，即便在上天发怒时也不例外。其实此人应该是湮没在传说中的一位真诚的朋友。

我们若是知道一个真正的朋友有多珍贵，就会费尽一生精力去苦苦寻找他。我们有求于上天的最大赏赐莫过于此；上天若是满足了我们的这个请求，我们定会感到万分幸福，犹如上天在创造我们的时候赋予我们多个灵魂，借以照看我们可怜而孱弱的肌体。

大多数人被外表所迷惑，在卑劣的阿谀奉承面前受骗上当，误以为奉承意味着真正的友谊，如同毕达哥拉斯注37所说的那样，分不清哪支是水妖之歌，哪支是缪斯之歌。我觉得，他们相信奉承能带来友谊，恰如头脑简单的人以为，诸多神明都是大地创造的；他们不知道，创造友谊的是真诚，创造各种朕兆、使上天拥有巨大力量的是诸多神明。

不错，友谊应该出自清纯的源头，这是友谊从美德中引来的圣洁的源泉，许多美好的东西源源不断地从这个源泉流出。

来自心灵中最高尚、最圣洁部分的许多美德，看来是环环相扣的；一个人若是敢于秉持真诚，我们就会看到，浑身勇气是他的性格特点，他特立独行，有很强的自控能力，足以抵御别人掌控他的企图，他的心灵中没有一丝忧虑和恐惧的云翳，热爱美德，疾恶如仇，视自甘堕落的人为卑劣小人。从一根如此高贵、如此美好的主干上生长出来的，当然是黄金般的枝叶注38。

如果美德在私人生活中萎靡不振，在平庸的环境中碌碌无为，几乎没有任何行动，说是美德却从不践行，犹如无薪之火渐渐熄灭。我不禁要问，倘若真诚在私人生活中竟然产生如此这般的效果，那么在大人物之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