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个人”成就“一座城”
张謇“半生文章、半生事业”,地方自治是伴随“半生事业”的主线。其政治主张几经变化,但对地方自治的执着却从未改变,他说自己一切活动“最后的目的,则尤在纯粹自治”。苏北小城南通,为何能借助清末民初的地方自治,在全国上千个州县中脱颖而出,成为享誉中外的“模范城”;与同时期各种地方自治的理念和探索相比,张謇的实践有着怎样别具一格的特点?
《南通地方自治之成绩》
无疑,张謇是南通地方自治的总设计师。他凭借其个人声望与影响,以地方自治之名,在家乡进行早期现代化的综合性试验。1915年,《南通地方自治十九年之成绩》出版,标志着张謇地方自治思想走向成熟,其实践初具规模。前一年的6月,民国大总统袁世凯向担任农商总长的张謇详细了解南通的自治事业。张謇与张詧等人商议,委托得意门生江谦领衔,组织编写《南通地方自治之成绩》,进而示范全国。全书由实业、教育、慈善和自治等章节构成,对每项事业的历史缘起、运作系统、预算等细节,都作详尽说明。张謇频繁与张詧、江谦和地方官员通信,对书的结构框架、内容风格和写作进度,具体提出要求,强调条理须明而不繁、简而不漏,要用逻辑方式来表达事物的重要性——例如工厂的利润是如何为学校的建立提供资金来源,师范学校是如何带动小学和中学的发展,勘测的需要是如何导致了师范学校中测绘科目的建立。他建议,书中不仅包括已完成的工程,而且也要包括正在实施和将要施行的项目,还主张引用比文字更能有效表达的地图、表格、专栏和统计数据。此书原名《南通地方自治之成绩》,正式出版时被张謇改为《南通地方自治十九年之成绩》。所谓“十九年”,张謇认为其地方自治始于筹办大生纱厂的1895年。该书第一次全面记录了南通地方自治的历程,充分反映了张謇地方自治理念,无疑对地方自治在南通及其他地区的深化,具有重要的昭示和引领作用。
张謇地方自治思想的发展,从自在自发到自觉自为,大致经历了四个阶段。
(一)滥觞(1886—1894)
张謇地方自治思想的萌发,最早可以追溯到甲午战争前。其振兴实业的责任在士大夫的观念,最早是在1886年第一次会试落第后萌生的。那时张謇除为科举备考外,作为乡绅的他“尽力乡事”。比如,谋求通海花布减捐,倡导改良和发展蚕桑业,主动参与地方教育文化事业,向学部为当地争取扩大拔贡名额,主持赣榆、崇明等书院,编修东台等县志。再如,积极从事慈善公益及其他社会事务,设立具有赈灾平粜功能的义仓,恢复慈善机构溥善堂,一度受调任开封知府的孙云锦之邀,协助治理黄河,赈救灾民。另外,还筹办民间自卫组织“滨海渔团”。在经营乡里的过程中,张謇对百姓疾苦和社会实情有了进一步认识,积累起治理乡务的经验,这也可看作是他地方治理的最初尝试。更重要的是张謇由此开始思考依靠实业、教育、慈善推行自治的最初方向。不难看出,他所拥有的“穷则兼济一方”的士子初心,超越了“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传统书生观念。
(二)孕育(1895—1905)
张謇的地方自治思想,产生于他实业和教育救国的实践。巨大的民族危机和清政府腐败无能的双重刺激,是促使张謇走上自治之路的重要原因。甲午战败成为张謇人生的拐点。面对外侮纷扰、内政腐败和黎民疾苦,张謇毅然把救亡图存的理想付诸实施,先是创办了大生纱厂、通海垦牧公司等实业,后来又开办了通州师范、南通博物苑等教育文化事业。张謇还创立了一些自治机构,如1904年成立南通总商会。与此同时,张謇对地方自治的认识更为深入,在此期间他提出了一些改良和立宪政治主张,如1895年《代鄂督条陈立国自强疏》、1901年《变法平议》,就涉及地方自治内容。1903年,张謇对日本进行考察,日本市町村实行的地方自治做法,对他启发很大。
图1-10 南通博物苑
(三)形成(1906—1914)
伴随着清政府预备立宪,张謇地方自治思想逐渐成形。1906年,清政府开始预备立宪,地方自治成为预备立宪的重要内容。张謇认为“立宪基础,首在地方自治”。此后,清政府颁布《九年预备立宪逐年筹备事宜清单》和《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规定自治范围包括学务、卫生、道路工程、农工商务、善举、公共事业、筹集款项等八项。在此前后,张謇开始使用地方自治一词,公开亮出地方自治的旗号。如在1906年《请拨给捐款补助通州中学公呈》中,他就提及地方自治,“今国家方宏普及教育之仁,父老亦将有地方自治之望”。张謇对照清廷地方自治章程,对南通“原已举办者”“甫经创办者”“尚待筹办者”“不能强办者”仔细研究,详加规划,他后来的实践远远超出清政府所规定的自治范围。1908年,通州地方自治会成立,张謇担任议长。1912年,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有关普及教育、公共卫生、兴办实业、发展慈善四个方面的主张,对张謇触动很大,并在已有成效基础上,对南通地方自治进一步规划,逐步加以提升。
(四)成熟(1915—1926)
张謇在人生最后十年,大力总结、宣传和展示南通的地方自治。1915年,因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而愤然辞职的张謇,从此“遁居江海,自营己事”“盱衡世界潮流之趋向,斟酌地方事业之适宜”,推动南通地方自治取得更大的成效。1915年张謇不无得意地评价说:“南通自治为全国先,历十余载……南通自治,似亦足备全国模范之雏形。”海内外慕名而来参观者络绎不绝。他对地方自治认识也上升到民族存亡的新高度,认为,“国可亡,而地方自治不可亡”“国亡而自治精神不变,虽亡犹不亡”。1922年,张謇拟举办南通地方自治二十五年报告会,筹备中的分类展览场馆有:实业,包括农、垦、盐、工、商等方面物品的陈列;教育,包括初高小学、中学、男女师范、幼稚园、盲哑学校和农、商、纺织、医诸校办学业绩的展览;慈善,包括育婴、养老、贫民工场、游民习艺、残废、济民、栖流等情况介绍;公益,包括水利所建各堤闸、涵洞、河渠、桥梁和交通设施建设等方面取得的成果。从《南通地方自治之成绩》出版到筹备南通地方自治二十五年报告会,不难看出,在张謇的经营下,南通不仅是推行地方自治起步最早的地方,同时也是成效最为突出的城市。20世纪20年代初,荣德生、卢作孚等实业家纷纷来通考察,效仿张謇的做法。
效仿泰西和师法田畴
地方自治发端于近代欧洲,本意是为了平衡中央、地方权力和发展地方事业,而采用的自我管理、自我服务、自我完善的地方组织形式。张謇拿中西历史进行对比,认为中国古代的地方自治说到底是官治,因而废而不举,西方国家受专制政治的影响较小。他希望借西式的民治来销蚀中国的专制。对于自己推动地方自治的初衷,张謇多次加以说明:“痛乎!言于前清政府大官者,二三十年而莫之听;言于今政府,亦莫尽听也。乃本吾良知,奋吾良能以图之。”另一次,他说:“欧美学说之东渐也,当清政之极敝,稍有觉于世之必变,而为之地以自试者,南通是。”不过,张謇并不是将泰西地方自治学说全盘照搬,而是注入东方式的内涵与解释。
儒家思想对张謇影响很大,张謇十分推崇顾亭林、颜习斋经事致用的主张,痛斥“书生为世轻久矣,病在空言,在负气”。张謇地方自治的最初灵感,源自1700多年前的“无终山都邑”。东汉末隐士田畴,为避战祸而带领族人逃到无终山,后来集聚此地的人越来越多,形成都邑。田畴订立“相杀伤、犯盗、诤讼”二十多条法律,制礼仪,办学校,民众自觉遵守,路不拾遗。张謇对辞官不受、遁居僻壤、匠心营国的田畴大为景仰,写下“雄节不忘田子泰”诗句,发动通师和农校学生探讨田畴现象。张謇立志不做官,办厂种田兴教育,处处以田畴自况,把垦牧公司厅堂题为“慕畴堂”。张謇试图将西方地方自治学说与中国传统精神结合起来,打造现实版的“无终山都邑”,志在“以一隅与海内文明国村落相见,不辱我中国”。
其一,基本取向:自存立、自生活、自保卫。张謇强调,“自存立,自生活,自保卫,以成自治之事”,其实质就是要探索建立一个区域性的近代社会范型。在无法求助于政府和社会的情况下,通过自我发展,满足民生,来确保社会安定,因而他说:“今人民痛苦极矣。求援于政府,政府顽固如此;求援于社会,社会腐败如彼。然则直接解救人民之痛苦,舍自治岂有他哉!”
自治始于自立自强,张謇认为,“自治当从自重、自苦、立信用始。信用为吾人之自助。舍此,吾未见能自治”,要广泛参与,“一人、一家、一村、一镇皆吾人自治之藉”,要各尽其力,“人民则宜各任实业、教育为自治基础,与其多言,不如人人实行,得尺则尺,得寸则寸”。要点滴积累,“踊跃从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鄙人之办事,亦本此意”。
自治应体现民生之本。张謇创办大生纱厂目的是“为通州民生计,亦即为中国利源计”。张謇曾说:“一切政治及学问,最低的期望要使大多数的老百姓,都能得到最低水平线上的生活。”张謇在民生事业中投入巨大的精力和财力,把实业、教育、慈善作为地方自治的支撑,热心慈善公益事业,创办医院、盲哑学校、育婴堂、养老院等社会慈善救助机构,开创近代社会区域保障体系的先河。
自治离不开社会安定。在外有列强干涉、内有军阀混战的背景下,张謇竭力周旋各方,在政局动荡之中努力维护区域安定。大生系统建有专职保卫实业、维护治安的武装,从最初组织不脱产的“工团”,发展到拥有建制武装的“实业警察总队”,官兵人数近1000人,为自治和事业发展打造稳定的社会环境。
其二,空间路径:成聚、成邑、成都。张謇借用先贤智慧,推进地方自治。在《记论舜为实业政治家》中,他表达了自己向往远古贤君发展实业、经营地方“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的政治理想,张謇的宏大愿景是以南通为示范,将这种地方自治模式推广到全省乃至全国,并谋求与外国的先进“村落”作文明之竞争。
张謇在南通的地方自治实践,源自1895年在唐闸建大生纱厂。唐闸位于南通城西北,原来只有不多的几户人家,但交通便捷,处于水陆要道,附近又为棉花产区,周围有不少乡民从事传统的纺纱织布业。张謇征地400亩,其中140余亩用来建厂,1899年大生纱厂投产时,唐闸已有工人800多人。在大生纱厂逐年赢利后,张謇在附近新建了大兴面粉厂、广生油厂、阜生丝厂等配套工厂,同时启动市政建设,修道路、兴河运、搭工房、盖商铺、办学校,并以运河为界,工厂区设在河西,居住区、行政、公园设在河东,唐闸大桥连通东西。到1920年唐闸工厂林立,商业兴盛,有近万户,人口5万人,成为近代工业重镇。当时国外发行的世界地图上,赫然印有这个弹丸之地。为了便于货物运输,此后张謇在沿江的天生港开辟港口,创建轮船公司,航行于通沪之间,还陆续在天生港建造仓库和火力发电厂。在南边五山风景区,张謇植树造林,建有不少景点和墅所。南通老城区被赋予教育、文化、商贸等新功能,在南濠河畔发展文教事业,在桃坞路一带设有公共行政设施和商业金融、娱乐休闲、餐饮旅馆等服务业。
图1-11 唐闸一角
经过30年经营,按照“成聚、成邑、成都”思路,打造了唐闸工业区、天生港港区、五山休闲区和老城区,构成了“一城三镇,城乡相间”的独特田园城市格局,同时又与周边的三余镇、常乐镇、海复镇等新兴垦区乡镇组团发展,从而促进了区域城镇化水平的提高。
其三,内涵布局:实业、教育、慈善。张謇地方自治涉及国计民生的各个领域,实业、教育、慈善是其主体工程。张謇说:“实业者,西人赅农、工、商之名”,并把水利、交通也归并为实业。不难看出,张謇所做的地方自治事业,涉及经济、教育、文化、社会、交通和城市建设各个方面,是南通向现代化转型的整体性重构。张謇主张循序渐进,推进地方自治,应遵循事物发展固有的规律,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塞到通。
图1-12 南通一城三镇示意图
在实业发展方面,张謇倡导“棉铁主义”,从棉纺织入手兴办实业,建立起门类齐全的产业体系,开启南通近代工业化进程。张謇借鉴股份制等公司制度来经营农业,通海垦牧公司示范和带动了苏北地区农垦事业的发展。张謇积极鼓励对外贸易,主动依托上海,吸引各类要素和资源流向南通。
在社会建设方面,张謇开办慈善事业,以社会福利为中心内容建立各类社会事业,包括医院、气象台、公园、残废院、栖流所、济良所和模范监狱等,构筑现代慈善公益组织体系。同时,他投身于交通(公共车辆、路灯、桥梁、涵闸)、通信(电话、电报)、公共安全(改造政府监狱,设警察传习所、妓女改造所和戒毒所)、公共休闲(公共体育场所、唐闸公园和市区东、西、南、北、中五公园)等建设,把传统慈善事业向现代社会公共领域拓展。他还成立了一些“准政府”机构,如清丈局、保坍会、路工处等社会组织。
图1-13 南通五公园(东公园、西公园、南公园、北公园、中公园)
在教育文化事业方面,张謇推动科举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变,以创设通州师范为起点,建立高等教育、普通中学、小学、专门技艺学校、职工学校以及幼稚园等教育机构,形成区域性完整的教育体系。同时,创立公共文化事业,建有馆藏文物达29000余件的南通博物苑,有中文书籍15万余卷、外文书籍600余部的南通图书馆,还开办戏曲学校——伶工学社和电影制造公司、一流水准的更俗剧场。
张謇的地方自治,带有鲜明的个性特点。由他“个人主治”为主,作为清末状元和势倾东南乃至全国的新兴绅商代表,张謇在政坛、士林和地方上具有崇高的声望,颇为朝野看重,他积极争取官府资源和动员社会力量,从经济入手来推动教育、社会和城市建设,使南通近代化进程表现出较高的组织程度。这不仅不同于欧美、日本的地方自治城市,而且与同时期天津、上海、苏州等地方自治相比,也有很大的差异。袁世凯在天津推行的地方自治,将官治融入自治,以迎合清廷通过整合社会力量来强化统治的意图。上海地方自治是在外国租界刺激和影响下发生的,由绅商倡办并以城市管理和建设为主要目的。在以市民公社为特色的苏州地方自治活动中,街区基层自治组织主要参与市政建设和管理,与孙中山倡导民权、黄遵宪重视地方自治政权和地方议会建设、梁启超认为自治本质是法律和民主不同,张謇地方自治思想基本不涉及民权等民主政治内容,因而张謇的地方自治,与西方以民主政治为要义的地方自治理念有很大不同,更多地体现他田畴般的士大夫情怀。事实上,与田畴一样,张謇是经营地方的伟大开拓者和成功实验家。
走出“欲自治不能”的困境
张謇强调“自治须有资本”“即使政治上之预备,必先为人才上之预备,尤必先为经济上之预备”。张謇多次感叹,“不自治不可,欲自治不能”。至于“欲自治不能”的原因,1905年创业已十年的张謇反思说,所经历的艰难险阻无以计数,概括起来有三难,即“集资难”“求才难”和“御侮难”,生性倔强的张謇既然认定“不自治不可”,那就只能想方设法走出“欲自治不能”的窘境。
一是解决集资难问题。经费缺乏是制约地方自治的首要难题。张謇常因“自治待举之要事,相逼而来,而自治经费之问题,茫无所向”。清末地方财政,根本无力承担地方经济发展和社会文化建设的功能。1909年清廷颁布《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仅规定以“地方公款公产”作为自治的经费保证。实际上,几乎所有的地方既无自治所需的“公款”,也无可用的“公产”。在一些地方推行自治,因经费匮乏而被视若苛政,激化社会矛盾,清末由此引发的“民变”和“风潮”有数十起,因教育经费问题造成的毁学事件和诉讼案件有上百件。张謇主要靠一己之力和企业办社会来解决地方自治经费,“岁丰则扩其范围,值歉则保其现状”。
个人私产,包括办实业所得的股息、红利和公费,还有私人礼金和卖字收入,甚至是银行贷款。张謇曾在1921年、1923年、1925年等年份,对于自己用于地方事业的费用,分别做过统计,他和张詧一共捐给“教育、慈善、地方公益”的经费,包括负债在内,合计达400万元之巨。
企业盈利。张謇以企业办社会,用实业支撑事业,大生成为南通兴办各项社会事业的投资主体。张謇希望借各位股东资本之力,成就自己建设一新世界雏形之志,以雪中国不能实行地方自治之耻。为办通州师范学校,张謇将大生“余利”每年抽出1/14,作为固定经费。二十多年该厂用于办社会的支出,占纯利的8%。
集资募捐。公共集资,包括采取股份公司形式集股聚资,以及为办公共事业而募集公债,如曾为建南通电气工厂和发展公共汽车交通而募集公债。另外,还有张謇的一些亲朋好友和社会人士的资助,如沈燮均曾资助通师一万元。
二是解决求才难问题。张謇曾感喟知音难觅,“经营通州一方之实业”,“所同心共事者,一兄与三数友而已。”办纱厂,张謇主要依靠布商沈燮均;搞垦荒,选用学过测绘的江知源;兴教育,重用才学横溢的江谦。而张謇提到的一兄,就是有着十多年官场历练的胞兄张詧,在江西为官的张詧回到南通后,承担起张謇实业“内当家”角色。张謇从事地方自治,最开始的骨干团队主要由业缘、地缘、血缘联结而成。大生最初“通沪六董事”中沈燮均、刘桂馨都是南通本土布业巨子,江谦、江知源则是张謇早年主持的江宁文正书院的学生,后又分别被委以通师校长和通海垦牧公司副经理的重任。地方自治的推行,对人才需求量大幅增加,张謇想方设法予以解决。
就近遴选。主要是从“家族二代”“商二代”和“友二代”中挑选。张孝若留洋归来,张謇让他全面辅佐和参与自治事业。被张謇誉为“大生后起之秀”的沈燕谋,是其好友沈燮均之孙。经过张謇精心栽培,好友周家禄之子周坦、陈维镛之子陈琛、何嗣焜之婿刘厚生、部下林兰荪外甥吴季诚,分别在自治机构和大生集团担任要职。
自主培养。张謇根据经济社会发展需要,先后开办师范、纺校、农校和医学院等,大力培养各类人才。张文潜是张謇创建的南通纺校学生,在美国深造后担任大生八厂副经理兼工程师。通师学生孙钺好学笃实被张謇看中,未等结业就破例被选中参与博物苑筹建,后又被聘为首任苑主任。通师另一个学生孙支厦,在校学的是测绘科和土木工科,毕业后参与张謇对南通的城市规划和建设,成为事实上的南通总建筑师。这些本土成长起来的年轻一代,成为南通地方自治的领军人物。
延纳人才。张謇不拘一格罗致人才,通过自己物色、友人推荐和公开招聘等途径,借才引智,遴选地方自治急需的各类人才,如邀请戏剧家欧阳予倩主持伶工学社,聘请有“针神”之誉的沈寿担任女工传习所所长。张謇在大生纱厂和通师创办之初,聘请了一批日籍教习和洋专家。他坚持“待遇宜厚,情感尤重”原则,先后从英、美、法、德、日、荷等国引进各类人才四十多人,其中就有著名的水利专家特来克。
三是解决“御侮难”问题。张謇推行地方自治及各项事业,受到各方面的阻力。张謇举例说,过去从事垦牧,现在疏浚河道,受到下面的阻挠;过去发展航运,如今兴办盐业,又有来自上头的阻力,这些都实有所指。如,张謇组织开垦沿海荒滩,当地游手好闲的“沙棍”借机滋事,甚至哄抢荡草等公司财物。又如,他任同仁泰盐业公司经理时,为改良制盐投入大量费用,“改良盐”每斤成本达27文,而盐运司却按旧例11文7毫的牌价收购,公司因而难以为继。张謇拟再办一家盐业公司以弥补亏空,盐运司百般推脱,张謇又请求运盐到外地销售,盐运司拒不应允。由于官府安于苟且、肆意打压和制度僵化,造成革新维艰的窘境。张謇希望通过改良政治,为实业发展营造良好环境,也为推动地方自治提供制度保障。特别是他在担任北洋政府农商总长时,提出了一系列经济发展的纲领和法律制度。
“倒置的金字塔”
1922年,南通地方自治事业进入巅峰期。本来,张謇打算仿照大阪博览会和南洋劝业会,举办南通自治二十五年成绩报告会。不过,此前一年夏秋的飓风暴雨,打乱了他的计划。
也就在1922年8月,南通城迎来了当时国内最负盛名的顶尖级科学团体——中国科学社。四天的年会行程被安排得满满的,到会的40名著名学者下榻于一流的俱乐部宾馆,除参加年会活动外,还应邀参观南通具有代表性的地方自治事业,包括实业、教育、文化和慈善等机构,晚上则在更俗剧场观看由张謇创办的电影公司拍摄的新闻纪录片《南通风景》,让科学家们以当时最时尚的方式来感受南通。有人告诉已逾八十的马相伯,将去参观的沿海垦区在几十公里之外,他笑答:“吾闻南通县道,宽阔平坦,甚愿偕行,若不趁此机会,恐将难见张啬公经营自治之最大成绩。”梁启超则发表演讲称,“南通是我们全国公认第一个先进的城市”。柳诒徵将南通和上海比较,“上海之新事业非不多于南通,而所以远不及南通者,即由其尽失却中国文化之精神,而为西洋文化之奴隶也”,过探先写下1700字参观感受,盛赞“南通之著闻,以实业之发达”“南通之著闻,以教育之普及”“南通之著闻,以自治之成绩”。
图1-14 1922年,张謇邀请中国科学社到南通召开年会。(前排左起杨杏佛、张孝若、张詧、推士、张謇、马相伯、梁启超、吴敦复、谭熙鸿、丁文江,二排戴领带者竺可桢,三排戴眼镜者陶行知)
不过,同样在1922年,连年赢利的大生纱厂出现严重亏损,这一年成为大生由盛而衰的转折点,张謇的自治事业因而受到牵累。其实,年轻的张孝若早已看出危机的端倪。他不止一次地把南通地方自治比作是“倒置的金字塔”,“这么多的地方事业,靠着一人一家确实不稳”。为改变局面,张孝若不是没有努力过。1920年,受西方文化影响较深的张孝若希望通过组织自治会,改变过去“个人统系的南通”“个人自治模范之南通”,让自治会成为南通120万人民的代表。张謇不以为然,“南通之人,人各一舌,舌各一语,语各一曰,名曰自治,未必能自治”,他认为“县之人,为地方实心办事,能为自治表征,不尽系乎县会之有无”。“倒金字塔”结构及“个人主治”“企业办社会”,使南通地方自治更多体现的是张謇个人的影响和力量。
张謇在南通推行地方自治30年,成效卓著。
第一,领先性。通过地方自治探索,南通在很多方面走在同时期国内城市的前列,创下了众多的“中国第一”,一、二、三产业互动,文教和公共事业较为完备,生产、生活和生态布局合理,充满人文关怀。张謇在基础条件远远落后于西方的情况下,为推动南通城市化所做出的贡献,堪与新型城市建设的鼻祖霍华德相媲美,张孝若说其父所办的事业“在中国都是第一件事”。
第二,系统性。横向来看,由点到面推进各项事业,如1901年通海垦牧公司成立后,张謇近代化事业的空间范围逐步扩展到更为广阔的通海及周边地区,甚至在遥远的绥远河套地区建有西通垦殖公司。纵向来看,着眼于实业发展、社会进步和民生事业改进,按照治标与治本、需要与可能、时机与条件,区分轻重缓急,分步实施。他还主张徐州建省,发起组织“专谋自治事业”和“合群自治”的苏社,希望通过“省各自治而后能联”的“联省自治”,把自己的地方自治实践推向全国。
第三,协调性。注重产业协调,以棉纺织为主体,建立紧密关联的植棉基地、配套企业及交通运输、金融贸易等产业。注重区域协调,通过发展棉纺织、港口运输来带动唐闸、天生港市镇建设,通过黄海垦植来保证棉花原料供给,带动沿海滩涂开发,促进以工兴城、工农互动、城乡一体。注重要素协调,在主城区,科学规划并配置公共行政、教育文化、商业金融、市政园林、娱乐休闲、餐饮旅馆等要素,整体提高城市现代化水平。
第四,特色性。张謇的地方自治,既有目标和计划,又有具体实在举措;既涵盖物质层面,又涉及精神领域;既是中国的,又融入西方元素。在其主观认识上,“在商言儒”的他,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思想的精髓,同时又吸收借鉴近代西方的一些价值理念。南通的地方自治,是在几乎不靠外力情况下,完全通过自身努力的自治,正如张謇自己所言,“南通事业向系自动的,非被动的,上不依赖政府,下不依赖社会”。
在国力积弱、列强肆虐的大背景下,张謇在“群喙摧撼之中,风气盲塞之地”,艰难地探索着建设“新世界”之路,虽屡屡碰壁却初心不改,他努力寻觅着改造中国社会的妙方良药。南通从落后小城跨入现代城市行列始于张謇,近代南通历史也由此而翻开新的篇章。当代著名学者吴良镛认为,南通堪称中国近代第一城。由此看来,张謇当之无愧成为“近代中国地方建设之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