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状元宰相”之路上的反戈
张謇的科举之路崎岖而漫长,经历近30年的长途跋涉和120多天的考棚生涯。第一阶段生员考试,用了5年时间通过县、州、院试,1868年16岁时考中秀才;第二阶段举人考试,经过5次失败,蹉跎17年才考上举人;第三阶段进士考试,耗时9年、失败4次后,终于状元及第。他曾无奈地回忆道:“计余乡试六度,会试四度,凡九十日,县州考、岁科考、优行、考到、录科等试,十余度,几三十日,综凡四月,不可谓不久”。可是,在独占鳌头登上士大夫们望眼欲穿的科举顶峰后,张謇并没有沿着“状元宰相”道路走下去,而是辞官回乡,转身下海,并反戈相向,把斗争矛头指向曾为其奔波前半生的科举制,在后半生他致力于探索改革传统教育制度,从而开启了通往教育新天地的大门。
图1-1 佩戴勋章的张謇
启蒙:“我踏金鳌海上来”
1853年7月1日,张謇出生于苏北海门常乐镇。始于隋朝的科举制,此时已历经1200年,张謇同样深受“学而优则仕”传统观念的影响。父母对张謇十分疼爱,母亲金太夫人在临终前叮嘱他说:“科第为士人归宿,门户名号,自须求之”,而父亲张彭年则现实得多,对张謇灌输的是进而出仕、退而务农的思想。
张謇很早就接受儒学教育,4岁入塾,少年时读完启蒙读物《千字文》《三字经》《百家姓》和儒家经典《中庸》《论语》《孟子》《尚书》《易经》《春秋左传》《礼记》等书。14岁已能作八韵诗,制艺成篇,初具参加科举应试的文化水平。
张謇自幼聪颖过人,塾师出“月沉水底”上联,张謇立马应答“日悬天上”下联,先生即兴吟“人骑白马门前去”,张謇随口回“我踏金鳌海上来”。张謇学习勤奋,有“九百九十九”、以竹为枕、置坛避蚊三个故事流传至今,简直是古人头悬梁、锥刺股的翻版。张謇15岁那年,州试成绩列百名之外,老师斥责道:“如果有一千人应试,取九百九十九名,不取的那一名,一定是你!”张謇羞愧难当,在书塾窗格和帐顶上,贴上用纸写的“九百九十九”五个字,以此自勉。晚上睡觉,他在枕边系两根短竹,夹紧辫子,稍侧身就会被扯痛而醒,而后便起身苦读。每夜读书一定等到燃尽油盏以后,他才躺下休息。夏夜读书,他在桌下摆有两个坛子,将双脚置于其中,以防蚊虫叮咬。功夫不负有心人,张謇不久考上秀才。
正当张謇在科举道路上起步之时,突然降临的“冒籍”风波,给他一生蒙上挥之不去的阴影。张家祖上世代务农,只是到了他父亲一代才识字读书,因连续三代没有人考取功名,被称为“冷籍”。张謇参加科举考试,须由学官作担保,因而要多出不少钱。无奈之下,只得冒用如皋张铨之子张育才的名义报名获得学籍,张謇考中了秀才后,如皋张家便要挟张謇,勒索钱物,最后索性将张謇告上公堂。差点被拘押的张謇,半夜从城里冒雨潜出,不敢提灯笼,屡陷泥坑,极为狼狈。张謇气愤至极,没有同父亲商量就径向学院递禀,请求斥革他冒籍秀才,回南通原籍考试。这场官司历经5年才了结,家道因而耗空。
二十多年后,张謇在《归籍记》中追述事情原委,笔端仍流露出锥心的痛楚,当时心中愤恨犹如火烧,恨不得用利刃去和仇人拼命,但转而想到父母健在需要侍奉,不值得与这些鼠雀之辈同归于尽。不难看出,科举对青少年时代的张謇诱惑有多大,“冒籍”风波对张謇的心灵伤害有多深,“改籍归宗”则初步展示了张謇化危为机的睿智。正如张孝若对其父这段经历的评价:“精神虽然受尽了侮辱和痛苦,身体受尽了奔波和艰险,可是志气和人格,却得到不少的奋发和勇敢的经历。”
1871年,张謇受业于海门训导赵菊泉,学业长进不少。赵先生将张謇过去所学的功课全部废弃,重新确定桐城派方氏所选四书等为新课,讲授学习。张謇初作制艺文,被赵先生涂抹修改过半;重写后,依旧如此。张謇用心苦读,反复揣摩,半年后,文笔渐佳。在赵菊泉的严格训练下,张謇课业中需要修改的地方越来越少。当然,这个时期他还谈不上真正的治学,只是从内容到形式上更加符合科举应试的规范。此后,张謇科试取中一等第十五名,取得参加乡试资格,在科举道路上又向前迈了一步。
张謇科举之路的起步阶段并不平坦,“九百九十九”之痛,反而激起生性倔强的张謇好学上进之心,“冒籍”风波虽然给他留下难以释怀的心理阴影,但也反过来磨砺了其意志。早年的读书应试经历,对张謇的文化素养、个性气质和精神追求产生了重要影响,并使他进入怜士惜才的通州知州孙云锦等有识之士视野,张謇社会交际面也随之不断扩大。
精进:“学以务实为归”
1874年,应已调任江宁发审局的孙云锦之邀,21岁的张謇抵江宁,帮孙云锦办理文牍,兼教其两个儿子学习,开始了游幕生涯。早年“冒籍”风波时,孙云锦曾对张謇施以援手,使他得以归籍通州。经孙云锦介绍,张謇结识了驻军浦口的淮军儒将吴长庆。淮军创建时,吴长庆就以所部500人组成的“庆”字营编入淮军,颇有声望,屡立战功。吴长庆仗义疏财,礼贤下士,对张謇的才华十分赏识。宾主相处十年间相知相契,情义笃深。在吴长庆的再三邀请下,张謇加入庆军幕府,专治机要文书。吴长庆在自己住所后筑茅庐5间,作为张謇处所,并月给俸银20两,还处处体谅张謇,让其以科考为重。不过,此时的张謇却承受着学业和生活的双重压力。尤其是“冒籍”风波后张家债台高筑,其兄张詧主动放弃学业,协助父亲种田和做小生意,将读书机会让给弟弟张謇。
1876年2月,在乘船去江宁的路上,舟逆风而行,夜半又逢雨,张謇“篷背沥淅,对烛凄然,拥衾枯坐,泪湿襟袖”,不禁咏叹道:“却听更鼓见朝晴,风雨终宵有泪声。一语遣愁惟暂别,三春扶病独长征”。在最初的游幕岁月,张謇常常因想到自己家境贫寒,为了追求科第功名而整日闲居读书,却连累家人为了生计而奔波不息,而会心乱如麻。
不过,作为六朝古都和东南文化中心的江宁,却给了张謇更多的学习机会。在这里,张謇如饥似渴地学习“治经读史为诗文之法”。同时,开始和许多有声望的师友结交。当地钟山书院山长李小湖、惜阴书院山长薜慰农、凤池书院山长张裕钊,都是知名学者,其中又以桐城派大师张裕钊对张謇的影响最大。张謇逐渐接受其义理、词章、考据为一炉的理念,慢慢摆脱制艺文章的套路。他平素读的书不限于经类,而是扩大到子、史、集部,甚至连有些禁书也去浏览。随着学风变化,他的思想也潜移默化地受到影响,有意识地寻求治国平天下方略,藏器以待来时。他还对友人说:“研究程朱的历史,他们原来都是说而不做。因此,我亦想力矫其弊,做一点成绩,替书生争气。”
十多年的游幕生活,也让张謇视野开阔,对当时的政治、军事、社会状况和民间疾苦有了更深了解。张謇跟着孙云锦到淮安查案,在旅途中写了十多首诗,如“谁云江南好,但觉农户苦,头蓬胫頳足藉苴,少者露臂长者乳”,所到之处贫穷落后的惨象,让他深受刺激。他写下“苍生安石与同忧”等诗句,安石是东晋名士谢安的字,他借谢安“安石不出,如苍生何”典故,表达自己经世致用的远大抱负。张謇还随吴长庆修筑炮台,捕捉蝗虫,开挖河道,为民减租请命。他发现人生学问远远不限于八股制艺,在实际事务中更能得到磨砺。
作为吴长庆的主要幕僚,张謇参与庆军多次重大决策。1882年,朝鲜爆发“壬午兵变”,日本以保护侨民、使馆为由,逼迫朝鲜政府赔款,签订新的不平等条约。李氏王朝请求清朝政府出兵救援。张謇随吴长庆赴朝东征,筹划前敌军事,手书口说,昼作夜继,协助调兵遣将,显示出处变不惊、应对自若的胆识才能,吴长庆为其向朝廷请功,称赞他在处理紧急变故中能见机行事,沉着应对,“其功自在野战攻城之上”,但张謇不愿意以军功求官职。吴长庆只好赠予1000两白银,作为奖酬。张謇在战场上的表现,引起张树声、沈葆桢、张之洞、夏同善、潘祖荫等枢臣和疆吏的注意。他还撰写了《陈中日战局疏》《东征事略》等一系列文章,主张对日强硬,为当时的主战派、朝廷大员翁同龢等人青睐。在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这个历史阶段,他们都主张对日抗战,改革弊政。
张謇本以科第正途为重,入幕并非初衷。他可跻身官场的机会不少。吴长庆生前,欲为张謇等人用钱财来买官,被以科举为正途的张謇婉拒,他不愿意借他人之力进身。朝鲜希望以“宾师”待遇留下他,北洋大臣李鸿章虽不喜吴长庆,却乐意推荐张謇到朝中任事,两广总督张之洞也同时邀其入幕。对此,张謇一概婉拒,“南不拜张北不投李”。一方面,他希望靠自身努力考取功名,名正言顺地踏入仕途。另一方面,他看重士大夫的操守与矜持,宁可守穷,也不愿向人低首折腰,“吾辈如处女,岂可不择媒妁,草草字人”。在李鸿章的压制下,1884年5月吴长庆抑郁而亡,张謇重新回到故乡。
1885年,张謇赴京参加顺天乡试。从16岁录取生员起,张謇已5次赴江宁府,应江南乡试(俗称南闱),均未考取。究其缘由,根子在他独抒己见上,而科举之文不可如此,赵菊泉早就告诫张謇,“佳者独抒己见而不背法,可希作者,但场屋不可如此”。科举之文按严格规定,必须根据程颐、朱熹等人注释的儒家经典来写。后来,经过多年磨炼,张謇撰写八股文逐渐摸到了门道,他也学会在八股文的程式下,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和见解。1876年,张謇补廪膳生后,本可应优行试,学官提出“先具贽而后举”,要先交上见面礼来换取这次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张謇一如从前,不愿走这条捷径。
顺天乡试,33岁的张謇高中“南元”。考试正考官为兵部尚书潘祖荫,副考官为工部尚书翁同龢等人。作为南派清流领袖的潘祖荫、翁同龢,有意识地想把张謇拉入自己的阵营。张謇试卷原定为第六名,但潘祖荫、翁同龢极力强调张謇二、三场成绩突出,把张謇定为第二名,本来首场成绩最重要,二、三场一般不会影响录取名次。考前,翁同龢亲自去张謇下榻处看望他。翁同龢,江苏常熟人,张謇的祖籍亦为常熟。后来张謇考进士时,翁同龢是其座师,两人建立起深厚的师生情谊。这个时期,张謇治学更加注重务实,反对坐而论道。1885年,他在科考时写道:“学以务实为归,极千秋不朽之事功。”
张謇前面五次都是在江宁参加江南乡试,第六次乡试之所以转而北上,通常的说法是,因其老师孙云锦官任江宁知府,子弟依例回避。其实,清代科举制度相关规定中,只有考官的主要亲属必须回避,对弟子不作要求。
张謇舍近求远到顺天参考,其真正的原因在于:第一,张謇在1879年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中“优贡”,有了参加顺天乡试的资格。因为贡生名义上是“太学”的学生,不再归地方学政管理,无须再参加普通秀才必须参加的“岁试”,并多出一项特权,可以参加北京的顺天乡试。第二,也是更重要的原因,顺天乡试的考中概率明显高于其他省份。乡试为各省分别举行,清朝规定,各省录取的举人数额根据各地的人口、赋税和读书人数而定,有多有少。顺天作为首善之地,录取指标最多。第三,张謇在1882年随吴长庆朝鲜平乱后声誉日隆,成为北京清流高层官员着意延揽的对象,他在那里比在江宁有更多可资利用的优势。张謇吸取五赴江宁府乡试未取的教训,权衡比较后选择北上应试,并如愿而归。
从入幕为宾到考中“南元”,这时期张謇在科举之路上踌躇满志,“学以务实为归”,反映了张謇经世致用的宏大抱负,他交游广泛,学业精进,思想臻于成熟,实际能力不断提升。而“吾辈如处女,岂可不择媒妁,草草字人”的心态,说明其坚持士子操守和视科第为正途的科举观,并在多方面显示出过人才华,逐渐崭露头角,积累起人脉资源。
冲刺:“栖门海鸟,本无钟鼓之心”
自1885年考中举人,张謇益加奋发,命运似乎有意与他开玩笑,尽管得到翁同龢等清流派的支持和暗中相助,此后四试却不中。屡经场屋蹉跌,张謇心情因焦虑而变得起伏不定。在勉力而为的同时,他甚至怀疑自己多年来奔波于科场,与“中风狂走人”有何差别。
图1-2 考中举人的乡试硃卷、高中状元的殿试策及状元捷报
1886年3月的会试,张謇考运不佳未被取中。1889年,再次北上应试的张謇,深感困惫且文思呆滞,一向赏识他的会试总裁潘祖荫虽有意辨识张謇考卷,却看走了眼,居然把无锡孙叔和的试卷误认为是张謇的,结果孙叔和中会元,而张謇又一次落选。
1890年光绪皇帝亲政,特开恩科,再次入都会试的张謇赶上咳嗽发热,连日齿痛,晕乎乎上场,阴差阳错地再次落榜。张謇在《自订年谱》中说,考官高蔚光特地将张謇的卷子推荐上去,但场中却闹出误会,“误以陶世凤卷为余,中会元”。其实1890年庚寅科录取的进士名单中并无陶世凤,陶世凤是1894年甲午恩科会元,跟张謇是同年进士。因而,1890年会试陶世凤卷被误为张謇卷从而得中会元一说,并无事实依据,是张謇晚年的误记,本意也许是要针砭当年的考官。
1892年4月,张謇在日记中提到“己丑为无锡孙叔和所冒,今又为武进人(刘可毅)冒顶,可谓与常州人有缘”。所谓的“冒”和“冒顶”,指这两次把孙叔和、刘可毅的试卷误作张謇的卷子。1892年春,张謇第四次北上应试,因阅卷考官吸食了鸦片而晕晕乎乎,对张謇的试卷没有细看,就给予“宽平”即宽泛平庸的评价,丢为弃卷而没有上荐,所以主考官翁同龢等人遍找不得。张謇听到传言说,这是黄体芳预先给其弟子刘可毅出的主意,“今科既翁同龢主考,必取张謇”。于是,刘可毅心领神会,故意在考卷上写有“历乎箕子之封”(箕子是朝鲜古国名)的句子。常州人刘可毅没有去过朝鲜,之所以要写上“历乎箕子之封”,人们猜测,这样做的目的大概是为了迷惑翁同龢等考官,翁同龢一心要提挈张謇,这已成为考场上公开的秘密,必定会从考卷的行文中寻找蛛丝马迹。张謇认为,刘可毅“冒顶”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荣誉,因而只能感叹时运不济,“前己丑(1889年)既不中于勤(即潘祖荫)潘师,而今之见放又直常熟师(指翁同龢)主试,可以悟命矣”。翁同龢也不禁为之垂泣。
回首这段经历,张謇五味杂陈,“甲申(1884年)以后,盘旋闾里,不能远客。非独横览九洲无可适足之地,亦躬耕养亲,其素志也。报罢而因人之赀以为官,非独名义有所不可,将从军时之不受保举,己丑(1889年)、庚寅(1890年)之不考中书学正,区区微恉亦无以自明于天下。人之立身行己,当使本末校然,岂可苟简……亲在而望中进士,不中进士,依旧归去,生平志事,即此校然,毫发不可自昧”。这表达了张謇既悟命又不从命的心态。一是之前在外闯荡多年,现在留在家乡没有远行,主要是为了躬耕养亲,传统观念使然。二是尽管几度科举落第(报罢),但不愿走花钱当官等科举以外的捷径,“赀以为官”“保举”,不合道义和自己的立身信条。翁同龢期望张謇留京管理国子监南学,张謇再三辞谢,没有答应,他坚守儒家正统的名节观。三是父亲希望自己能考中进士,因而自己的目标是明晰的,不可迷失方向。不过,长期跋涉科场,张謇内心的压力之重可想而知。40岁生日那天,他在日记里写道:“学业未成,科名辄阻,负惭引痛,无可言者。”情绪低落时,他也有过告别科场的冲动,甚至把所有的考试用具全都扔掉。悟命但又不从命,在这样矛盾的心理下,张謇在艰难地向科举考试的顶峰冲刺。
1894年,因为慈禧六十寿辰,格外多举行一次科举考试。76岁高龄的张彭年盼着儿子张謇能金榜题名,恳求道:“儿试诚苦,但儿年未老,我老而不耄,可更试一回。”其兄张詧借出差之机赴京陪考。张謇勉强应试,连考试用具都是向朋友借的,发榜前也懒得打听录取消息,他内心已不抱太大希望。不过,这次他成功了。恩科殿试,有八名阅卷大臣,排在第一的考官是张之洞的堂兄,时任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的张之万;户部尚书翁同龢在考官中排在第四。一般来说,决定试卷名次的话语权,按照阅卷大臣官职的高低来排序,排名第一的考官对于状元的选拔具有主导权。按照这样的潜规则,被张之万看上的人,大概率会成为状元,而被翁同龢中意的人,最好名次也只能是第四名。一向看重张謇的翁同龢相机行事,经过与平素关系较好的其他考官的几番沟通,才好不容易为张謇争取到了状元。而被张之万看中的仅得了榜眼。翁同龢阅评张謇的答卷,“文气甚古,字亦雅,非常手也”。当将考卷呈送御前,光绪帝问:“谁取的?”张之万奏:“翁同龢所取,诸位大臣公定。”翁同龢补充道:“张謇,江南名士,且孝子也。”
拼尽全力向科举巅峰冲刺的张謇,在长期的考场蹉跌中感受到巨大的精神压力,除了以“生平志事,毫发不可自昧”自勉外,他时常处于焦灼、矛盾、不甘和挣扎之中,既有“与中风狂走人何异”的怀疑,更产生过“举业四十为断”的冲动。因此,年逾不惑而终获金榜题名之时,姗姗来迟的状元及第并未给他带来过多的惊喜,五更之时,伫立在乾清门外的张謇,当听到传来的拖长腔调的声音——“一甲一名张謇上殿”时,内心感慨万千。在人生的高光时刻,他在日记中流露出的却是意兴阑珊的厌倦之意,“栖门海鸟,本无钟鼓之心;伏枥辕驹,久倦风尘之想”。自己就像是栖息门楣上的海鸟,已无心于庙堂的钟鼓了,又如蜷伏食槽的老马,对风尘之事早生倦意了。
反思:“科举之弊,令人气短”
生活并成长于科举制度下的张謇,自小苦读儒家经典,造就其广博的学识、经世致用的入世态度和家国天下的儒者情怀。通过科举应试,他由农家子弟蜕变为士大夫,获得了崇高的声望和丰厚的人脉资源,为其后半生开启“父教育而母实业”奠定基础。科举制显得越来越不适应时代需要,在人们的批判声浪中,张謇也陷入反省,“始读书时,孜孜于场屋生涯者二十余年。世风渐变,自觉其非,然不能不于此中求脱颖,但不为所囿耳。”直至后来他认为,“科举之徒托空言无用,乃决去之,而趋向于泰西科学”,在科举应试走向登峰造极后的张謇,头脑异常清醒而冷静,他对科举的批判,可以说是尖锐甚至尖刻的,这绝非“锣破众人敲”那样简单,也不仅仅是郁积心底多年个人情绪的宣泄,更有对与科举相联结的国运的深忧,其观点也许不无偏颇,但心态不失真诚。
制度之弊
张謇认为,“科举之弊,令人气短”。从16岁第一次参加科举到42岁高中状元,从“冒籍”风波到科场屡次失利,他的感受无人能及。同时,十多年的幕僚生涯、经营乡里乃至后来办实业、办教育等实践,使他对八股制艺的负面影响深有体会。“日诵千言,终身不尽,人人鹜此,谁与谋生?”科举制带来社会人格的缺陷,“中国人人格,大概不及各国之处,在今日尚沿科举余习,人人歆羡做官。官之所以令人歆羡者,岂不以贵乃可富,富乃可以快吾之所欲,既图遂吾之所快,则不得不尊人而受压制。”不少人掉进读书—应考—做官—发财的怪圈。
导向之弊
科举制对人才的选拔和培养存在脱节,在教育内容、方式等方面产生误导。张謇说:“鄙人潜心研究,觉所谓中国专长者,不过时文制艺而已;科学则有能有不能;至于教育之理,教人之法,虽谓直无一人能之,亦不为过。”张孝若更是直白地说其父认为,历朝历代帝王压迫百姓用来保住帝位的方法,是让百姓将所有的心思才力,都用到牟取科举的功名上去,以束缚百姓的思想,免得离开轨道,凭借读书走科举道路谋求仕途,除了读死书的本职,没有发扬个人志气、做实事的趋向。
功能之弊
科举考试以“四书五经”为教条,以格式化的八股文为形式,与当时快速变化的世情已越来越难以适应。早在1895年张謇在《代鄂督条陈立国自强疏》中就说,国家选取人才,靠的是科举考试,公卿大吏皆出其中。这些人毕生被考试所困,耗尽精力,却见识狭隘,以至于对经济、洋务、军务都不熟悉,其结果势必只能培养出夸夸其谈的迂腐学儒。科举制度下,人们只重视死读经文,把它作为科举应试之资,以此来向人炫耀,而并不能让人掌握真才实学,对人的成长没有丝毫的帮助。其后果张孝若说得更为直白,“不是出循规蹈矩的臣子,就是出迂而且腐的呆子。凡是治国大计,做事道理,在这里边决找不出来。”
诚然,即便是在具体的制度设计和操作层面,科举制也存在明显缺陷。由冷籍制度引发的“冒籍”风波,给张謇的心灵带来难以抚平的伤害。张謇能中状元,很大程度不是考出来的,他的试卷是被有心拔擢他的翁同龢等人找出来的,这种“以卷定人”看似科场司空见惯的做法,表面上是在为国选才,但以现代眼光审视,明显有违“程序公正”的要求。从张謇参加顺天应试的深层次原因,以及后来他向学部请求增加海门生员名额来看,科举考试各地生员名额确定,也存在着诸多不尽合理之处。
几乎是在张謇高中状元同时,甲午战争使民族危机进一步加深,自1840年鸦片战争后,中国近代化进程更加艰难,清朝在与西方列强的较量中苟延残喘,国力越发衰弱,特别是《马关条约》允许日本在华设厂,使本以凋零的自然经济遭受更大的打击,张謇感到痛心疾首,“尽撤藩篱,喧宾夺主,西洋各国援例尽沾”,其后患是“今更以我剥肤之痛,益彼富强之资,逐渐吞噬”。他看到西方富民强国之本在于发展现代工业,而中国仅仅靠发展传统农业,很难解决民生问题。因而在登上科举制金字塔后,张謇放弃翎顶辉煌的前程,走上了兴办实业之路。
与此同时,张謇顺应清末废除科举制的潮流,积极思考和探索教育转型,推动由科举教育向现代教育转变。他较早提出,废除科举而兴办学校,大力发展农工商、军事和人才培养等方面的专科教育。他在《变法平议》中系统提出“酌变科举”主张,“变五百年之科举,而使天下人才,毕出于学堂之一途”,即废科举、兴学校,普及国民教育。张謇站在民族存亡的高度看待教育,指出中国的病兆在于虚弱,而病根是民心涣散和愚昧麻木,说到底是没有普及国民教育开民智,没有发展实业来强国力,因而大声疾呼:“图存救亡,舍教育无由。”
随着西学东渐,新的思潮给张謇很大启迪。如张之洞提出洋务教育基本纲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梁启超则强调,教育是为了开民智,培养新道德、新思想、新精神的新民。张謇认为,要培养有用的人才,就要多开学堂。与30年科场生涯相伴的是,张謇不仅是学子,也担任过赣榆、崇明、安庆、江宁多地书院的山长,对传统教育方式、特点和规律具有深刻认知,在除旧布新的时代大潮冲击下,张謇由科举进仕之路,转身走向通往教育新天地的大门。1902年,他创办了中国最早独立设置的师范学校——通州师范,并以兴办作为现代教育孵化器的师范为发端,建立高等教育、普通中学、小学、专门技艺学校、职工学校及幼稚园等教育机构,形成区域性完整的教育体系,成为新一代的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