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努尔哈赤起兵
灾难突然地降临到头上,会刺激有大志大勇者,奋扬精神,整顿内部,积聚力量,夺取胜利。努尔哈赤正是这样一位满族的大志大勇者。
努尔哈赤,姓爱新觉罗,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生于建州左卫苏克素浒河部赫图阿拉(今辽宁省新宾满族自治县永陵镇赫图阿拉村)。他的祖父觉昌安(叫场),曾任建州左卫都指挥;父塔克世(他失),曾任建州左卫指挥。他的父祖,忠于明朝,实心任事,对努尔哈赤产生很大的影响。他的母亲是建州右卫都督王杲的女儿,姓喜塔拉氏,名额穆齐。喜塔拉氏诞育三子一女:长子努尔哈赤,三子舒尔哈齐,四子雅尔哈齐和一个女儿。他的继母纳喇氏,名肯姐(恳哲),是哈达贝勒万所养的族女,为人刻薄,只生育一个儿子,即第五子巴雅喇。他的庶母李佳氏,为古鲁礼之女,也养育一个儿子,即第二子穆尔哈齐。努尔哈赤身为长兄,待弟宽厚,聪明机智,喜爱骑射,勤于劳作,体格强壮,勇敢果断。他十岁时,生母不幸病逝。继母纳喇氏,心胸狭隘,待人刻薄,经常嫉妒、虐待他。父亲常偏听偏信,他幼年便经受世态炎凉。他曾到外祖父王杲家暂住,也受到表兄弟的冷遇。这些都锻炼他顽强自立的品格。万历五年(1577),努尔哈赤娶本部塔本巴颜之女佟佳氏、名哈哈纳札青为妻,这年他十九岁。他成家后,分立门户;但是,“家产所予独薄”。第二年,生下长女东果格格。为着维持小家庭的生活,他常到抚顺马市去出卖自己采集的松子、蘑菇、木耳、人参等。在马市贸易中,他同汉人、蒙古人、朝鲜人等广泛接触,磨炼意志,增长见识。他还到李成梁部下,“每战必先登,屡立功”。他勤奋好学,“好看《三国》《水浒》二传,自谓有谋略”。当然,努尔哈赤在同汉人交往中,会说汉语,喜听《三国》《水浒》故事,应是不成问题的。至于他是否会汉文、能读汉文书籍,还是值得再研究的。正当努尔哈赤在人生轨道上前进的时候,外祖父、姑(舅)父,特别是祖父和父亲蒙难的噩耗,改变了他人生的道路。努尔哈赤为报父、祖之仇,在赫图阿拉起兵,拉开满洲崛兴、反抗明朝的历史帷幕。
赫图阿拉是努尔哈赤起兵的根据地。赫图阿拉坐落在一座平顶冈丘上,北濒苏克素浒河(苏子河),东临苏克素浒河的支流皇寺河、加哈河,南为里加河(其水注索尔科河后汇加哈河入苏克素浒河)。赫图阿拉四面近水,三壁陡峭,平地兀凸,冈顶平展,是一座鬼斧神工的山寨城。它四面环水之外,又四面临山:东为皇寺山,南为鸡鸣山,西为烟筒山(呼兰哈达),北面则群峰起伏。建州的苏克素浒河部,因地处苏克素浒河而得名。苏克素浒河发源于今五凤楼岭,流到今抚顺东营盘地方与浑河汇合后,泻入辽东湾。苏克素浒河穿过千沟万壑与茂密丛林,到赫图阿拉附近形成一片宽敞的河谷平原。苏克素浒河其时水量较大,可以行船,水产丰富。苏克素浒河谷地,土层深厚,土壤肥沃,雨量充沛,气候宜农。沿河的两岸大野,谷地丘陵,都被垦殖。平原谷地,春日融融的季节,耕牛布散,禾谷丰茂。山坡丘陵,树木繁盛,人参、松子、榛子、山禽、野兽,给人们提供了丰富的山珍、林产、肉兽与毛皮。
生于赫图阿拉的努尔哈赤,要报祖、父之仇,杀尼堪外兰,需要组成一支队伍。他巧妙地把对尼堪外兰不满的人,拉到自己一边。如苏克素浒河部萨尔浒寨主卦喇,曾因尼堪外兰诬陷,受到明朝抚顺边关的责治。卦喇之弟诺米纳、嘉木瑚寨主噶哈善哈思虎、沾河寨主常书及其弟扬书等,都忿恨尼堪外兰。他们投归努尔哈赤后说:“念吾等先众来归,毋视为编氓,望待之如骨肉手足。”努尔哈赤同四位寨主对天盟誓,共同反抗尼堪外兰。
万历十一年(1583)五月,努尔哈赤借报祖、父之仇为名,以塔克世“遗甲十三副”,率兵百余人,向尼堪外兰的住地图伦城发动进攻。图伦城,其满文体为 turun hoton,turun(图伦)汉意为纛,hoton汉意为城。据《盛京吉林黑龙江等处标注战迹舆图》二排四上所标:图伦城在苏克素浒河与浑河汇流处东南,萨尔浒城之东,界凡渡口之南。图伦在今辽宁省新宾满族自治县汤图附近。是役,打败尼堪外兰,攻克图伦城。努尔哈赤胜利而归,时年二十五岁。
但是,此战并未达到努尔哈赤之目的,让尼堪外兰逃跑了。原因是诺米纳违约,并未率兵会攻图伦城。先是,索长阿(努尔哈赤之三伯祖父)子龙敦言于诺米纳兄弟,尼堪外兰筑甲版城,得到明朝的支持和哈达的帮助,你们为何附和努尔哈赤,而去攻打尼堪外兰呢?所以,诺米纳背盟而不以兵来会,尼堪外兰又预知消息,携带妻子离开图伦城,逃至甲版城。同年秋,尼堪外兰又携妻子、近属及部众等,从甲版城徙至鹅尔浑,并筑城驻居。
鹅尔浑城,属浑河部。在浑河北岸,西通抚顺,近明边墙,易受明军庇护。万历十四年(1586)七月,努尔哈赤率兵征取尼堪外兰驻地鹅尔浑城。时努尔哈赤起兵已经三年,仇人尼堪外兰尚未擒获,埋藏在心底的仇恨并未消除。擒斩尼堪外兰,洗雪父祖之仇,成为努尔哈赤下一个奋斗目标。由是,努尔哈赤心急如焚,星夜兼驰,率兵往攻鹅尔浑城。努尔哈赤督兵径攻,城攻陷后,因尼堪外兰外出而没有将其索获。努尔哈赤登城遥望,见城外逃遁的四十余人中,为首一人头戴毡帽,身穿青绵甲,疑为尼堪外兰。他下城纵骥,眼冒仇火,单骑直入,身陷重围。他被乱矢中胸贯肩,受创三十余处,仍奋勇力战,射死八人,斩杀一人。他在余敌溃散后,返回鹅尔浑城。回到鹅尔浑城以后,当努尔哈赤得知尼堪外兰被明军保护起来的消息时,愤怒的乌云遮住了理智之光。努尔哈赤因仇恨而失去理智,杀死城内十九名汉人,对捉住的六名中箭的汉人,把箭镞重新插入伤口,让他们带箭去向明朝边吏传信,索要尼堪外兰:“执送尼堪外兰;不然,且兴兵征明矣!”
明朝辽东边将并不害怕努尔哈赤的威胁,因为他的力量还很弱小;但是,明朝认为努尔哈赤势力日渐强大,留着尼堪外兰这个傀儡已成赘疣,就决定抛弃他。于是,明朝边吏派人答复道:“尼堪外兰既已归我,岂便执送?尔自来杀之可也!”
努尔哈赤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不肯轻易相信明朝边吏的许诺。他说:“尔等叵测,将诓我耶!”明使者又言:“毋亲往,以少兵来,即执与汝!”于是,努尔哈赤派斋萨率四十人去索取尼堪外兰。斋萨到后,尼堪外兰见到斋萨,要登台躲避。明边吏撤去梯子,将尼堪外兰绑缚,送给斋萨。斋萨斩杀尼堪外兰,向努尔哈赤跪献其首级。
明朝将尼堪外兰送给努尔哈赤,建州斩杀尼堪外兰;建州同明朝的矛盾,暂时得到缓解。《清太祖高皇帝实录》记载:“明自此岁输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通和好焉!”
努尔哈赤克图伦城、鹅尔浑城,杀尼堪外兰,开始了统一建州女真的战争。这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崛兴的起点,是满洲崛兴的起点,也是清朝崛兴的起点。
从此,崭露头角的努尔哈赤,采取“顺者以德服,逆者以兵临”的策略,拉开了统一建州女真各部战争的帷幕。
努尔哈赤起兵之初,势力很单薄,需团聚宗族,形成合力,共同对敌。其祖父兄弟六人,共有子二十二人;其父兄弟五人,又有子多人,所以其父祖、伯叔、兄弟、宗侄多至数十人。努尔哈赤起兵初始,宗族之内,多人不服。如努尔哈赤伯祖德世库、刘阐、索长阿,叔祖宝实等之子孙,忌其才能,“誓于堂子,同谋害上”。又如其叔祖宝实之子康嘉等三人同谋,纠合外部势力,“劫上所属瑚济寨而去”。努尔哈赤采取宽宏态度,嘉善斥恶,团聚本族,发展实力。《满文老档》后来载述:聪睿恭敬汗自幼生活贫苦,心存公正,沉默寡言,善于劝阻族人殴斗。劝而不从,则责其用壮逞强者,并课以重罪。其知错认错、听从劝告者,则嘉之。重罪从轻,从容完结。其见善者,纵是仇敌,论功擢之。其犯罪者,即为亲戚,亦必杀之。因一贯公正善良,故此本族伯叔、兄弟等无论何事,俱委聪睿恭敬汗予以了结。努尔哈赤在起兵之时,既团结宗族,又知人善任。他身边有两个重要人物,如同左膀右臂,即额亦都和安费扬古。
额亦都(1562~1622),钮祜禄氏,小努尔哈赤三岁。额亦都世居长白山地方,“幼时父母为仇家所害”,藏匿邻村,得以免死。额亦都十三岁,拔刀杀死仇人后,逃往建州苏克素浒河部嘉木瑚寨主穆通阿处。穆通阿是他的姑父,他依靠姑父、姑母,勤劳度日。万历八年(1580),努尔哈赤到嘉木瑚寨,夜宿穆通阿家。额亦都同努尔哈赤交谈,言语投契,要跟从努尔哈赤,但他的姑母不允。额亦都说:“大丈夫生世间,能碌碌终乎?”第二天,额亦都不告而别,跟从努尔哈赤而去。他之所以断然跟从努尔哈赤,史载:“太祖过其地,额亦都识为真主,请事太祖。”这显然有所渲染,但额亦都当时确已认识到,努尔哈赤并非常人,跟随他能够做出一番事业。这年努尔哈赤二十二岁,额亦都十九岁。努尔哈赤起兵攻图伦城,额亦都奋勇先登。额亦都对努尔哈赤,忠心效力,患难与共,曾小心护卫努尔哈赤,甚至夜间和努尔哈赤互换睡处,以防努尔哈赤遭到暗算。努尔哈赤多次遇险,赖额亦都护卫左右,而消弭灾难。后努尔哈赤以第四女穆库什嫁给额亦都。额亦都对努尔哈赤的赤诚,《清史稿·额亦都传》记载了一个很生动的故事。额亦都次子达启,少年英武,聪明伶俐,深受努尔哈赤喜欢。努尔哈赤将达启养育在汗宫里,后将第五女指婚给他。达启恃宠而骄,甚至对努尔哈赤诸子也无礼貌。额亦都对达启很气愤,深恐成为日后之害。一日,额亦都在野外别墅,召集诸子前来饮酒。酒行正兴,命执达启,众皆惊愕。额亦都抽刀道:“天下安有父杀子者?顾此子傲慢,及今不治,他日必负国、败门户。不从者,血此刃!”说完之后,将达启引入室内,用被覆面杀之。杀完达启,额亦都向努尔哈赤谢罪。努尔哈赤既惊愕,又惋惜,沉思良久,乃叹息道:“额亦都为国深虑,不可及也!”额亦都跟随努尔哈赤四十余年,骁勇百战,身先士卒,“屡被重创,遍体疮痍”,深受努尔哈赤信任,后为开国五大臣之一。
安费扬古(1559~1622),觉尔察氏,与努尔哈赤同岁,世居瑚济寨。他的父亲完布禄,跟从努尔哈赤,有章甲、尼麻喇人诱其背叛,不从;又劫其孙以相要挟,但终无贰志。努尔哈赤含恨起兵,安费扬古即跟从努尔哈赤。努尔哈赤率兵克图伦,攻甲版,安费扬古皆临阵,率先奋勇,不畏矢石。安费扬古跟随努尔哈赤四十余年,每遇强敌,挺身突入,冲锋陷阵,尤为杰出,后为开国五大臣之一。
努尔哈赤起兵之初,人数很少,军纪涣散。以攻打兆佳城为例。万历十七年(1589)正月,征兆佳城。此战,《清太祖武皇帝实录》记载:“太祖率兵,往攻赵家城酋长宁谷钦章京。太祖伏兵赵家城下。城内兵百余,出遇伏兵,射之。敌兵直冲太祖所立之处,欲奔入城。太祖独入百人中,手刃九人,余众四散,未得进城。围四日,其城将陷,我兵少懈,四出掳掠牲畜、财物,喧哗争夺。太祖见之,解甲与大将奈虎曰:‘我兵争此微物,恐自相残害,尔往谕禁之。’奈虎至,不禁人之掳掠,亦随众掠之。太祖将己绵甲,复与把尔代,令往取奈虎铁甲来,以备城内冲突。把尔代复随众掳掠。忽城内十人突出。有族弟王善,被敌压倒于地,跨其身,将以枪刺之。太祖一见,身无甲胄,挺身驰往。发一矢,中敌面额,应弦而死。救起王善,克其城,杀宁谷钦而回。”
但是,《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却作了如下记载:
上率兵征兆佳城主宁古亲,伏兵城下。时城内兵百人出,伏兵不即击,引弓射之。敌知有伏,大惊,欲奔入城,冲至上前。上独入百人中,手刃九人,击败其众,悉溃走。攻四日,城将下。我兵遂弛备,争俘获,聚而哗。上见之,解甲授侍臣鼐护被之,曰:“我兵互争,恐自相蹂躏,尔往禁之。”鼐护往,弗为禁,亦争取焉。上又以绵甲,授巴尔太被之,曰:“敌将遁,趣取吾甲。”巴尔太往,亦争俘获,不即至。适敌兵十人突出。上有族弟王善者,敌掷之仆地,踞其身,欲刺。时上未甲,奋身直入,发矢中敌人额,应弦而踣,救王善,克其城,斩宁古亲而还。
以上记载,可以看出:
第一,《高录》文字,明显修饰。《武录》为“我兵少懈,四出掳掠牲畜、财物,喧哗争夺”。《高录》将其改为“我兵遂弛备,争俘获,聚而哗”。可以明显看出,《高录》将“四出掳掠牲畜、财物”,改为“争俘获”。这样一改,就把其军队同百姓的利益冲突,变为其军队内部利益的均衡矛盾,从而掩饰了建州初期军队掳掠的野蛮行为。
第二,努尔哈赤之兵,纪律太差。军兵掳掠财物,下令而不能止;派官前往宣谕,官员同流合污;再派官前去,复随之掳掠。一而再,再而三,令不行,禁不止。努尔哈赤力图整顿军队纪律,没有收到实效。这时,他还没有建立起首领的权威。后来在战争中逐渐加强军队纪律,树立起首领的权威。
第三,夺取赵家城,主要靠智谋。先是围城设伏,继是诱敌出城,次是以静击动,复是围而困之,再是打疲惫之敌,最后是攻而下之。这种作战的方法和韬略,后来一再重复,并不断地丰富和完善。
在这里,附带说明有关清太祖起兵的历史文献。现行清廷官修记载清朝开国之初的文献,主要为三种“实录”,就是《清太祖武皇帝实录》、《清太祖高皇帝实录》和《满洲实录》。《清太祖实录》,始修于清太宗皇太极时。天聪九年(1635)八月,命画工张俭等合绘清太祖实录图告成。因为这同历代皇帝实录体例不合,寻命内国史院大学士希福、刚林等,对清太祖实录去图加谥,以满、蒙古、汉三体文字改编。崇德元年(1636)纂辑告成,题名为《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共四卷。这是《清太祖实录》的初纂本。清世祖顺治初年,命重缮《清太祖武皇帝实录》,初纂本遂佚。顺治重缮《清太祖武皇帝实录》,现存台北。这个本子,民国二十一年(1932)北平故宫博物院出版其铅印本。1970年台北广文书局刊行其影印本。康熙朝特开史局,仿清太宗实录体例,重修《清太祖实录》。历经五年,厘为十卷,题名为《清太祖高皇帝实录》。雍正十二年(1734)再加校订,历时五载,到乾隆四年(1739)告成,亦为十卷。是为《清太祖高皇帝实录》的定本,也是至今通行的版本。另外还有满、蒙古、汉三体文字的《满洲实录》。《清太祖实录》的三次重修,虽然每次都匡正疏误、润饰文字;但《清太祖实录》,屡经重修,“尽删所讳,湮没史迹”。上述引文,可见一斑。以上所述三种实录,其史料之来源,为满文《无圈点老档》(又称《旧满洲档》、《满文老档》、《满文旧档》和《满文原档》)。然而,《无圈点老档》从明万历三十五年(1607)开始,其前断简,文献残缺。其间,缺载从清太祖起兵的明万历十一年(1583)到万历三十四年(1606),共二十四年的历史记载。这段历史,清朝官方文献主要靠《清太祖武皇帝实录》顺治重缮本的记载。所以,顺治重缮本《清太祖武皇帝实录》是清朝官修清太祖起兵最重要、最基本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