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互间
终监中,田丰贴墙靠坐。
他披头散发,面容枯槁,原本笔直的身子不知何时已显得佝偻。两袖宽袍内,探出已瘦成皮包骨的双手。远远望去,就如覆了一层树皮那般。
只不过,借着微弱的烛火,荀谌依旧在田丰明暗跳动的脸上,看到了那双清明如旧的眸子。
他遣散狱令,推开监门,弯腰走进狱室。
“多日不见,不想元皓已形容至此。”
“看来这邺城的终监,终于要困住冀州,要困住大将军。”
田丰抬眼瞧去,见是荀谌,不由一愣。
二人是多年老友,于是彼此都没有见礼,只是一高一低,用眉眼对视着。
田丰心中清楚,荀谌此言,既是在冷嘲他田丰忠而获罪,也是在热讽明公袁绍走不出冀州。
自然更明白,荀谌之所以这么说,是认定明公袁绍必败。
“看来大将军已派出大军伐曹。”
“想必友若心中,也作出抉择。”
“只不过,丰私心以为,曹孟德虽然扶持许昌,却也不是可以托付汉室之人。”
荀谌闻言,脸上微笑不免僵住。他突然想起年初的衣带诏一事,或许田丰之言不无道理。
“如今明公决意伐曹,谁都劝止不住。选不选曹操,已不是我能说了算?”
“曹操虽然狡诈,自有吾弟文若从中周旋,想必汉室还有喘息之机。可天子要是落到大将军手中,只怕这世上又要凭空多出一个袁术来。”
说完后,荀谌见田丰默然不语,又补充几句,试图说服田丰。
“荀氏既选择匡扶汉室,我身为荀氏子,便只能遵从。”
“只不过,文若以为曹操就是那个可以扶汉安天下之人。而我,却不尽数认同。”
“我以为这天下只有多强僵持,才能保汉室不失。至于谁是能扶汉室之人,只能日久见人心。”
田丰点点头,并没有驳斥什么。
自去岁明公表露出僭越之心后,他就发现荀谌心如死灰,再也没有建言献策过一次。当然,荀谌身为正人君子,田丰也相信他不会做蓄意坑害明公之事。
只不过田丰理解荀氏的选择,却不认可荀彧和荀谌的做法,或者说执念。
于是说道:“天下大丧,汉室不平,荀氏能不改始终,让丰佩服。不过,友若特来寻我,只怕另有他事。”
“果然瞒你不住!”荀谌笑了笑,仔细打量起田丰,似乎想从其身上看出什么端倪来一样,半晌后,才释然说道,“实不相瞒,乃为元皓爱子而来。”
“若为婚嫁一事,你便没有来的必要。”
“我久随明公,难道友若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荀谌轻轻点头,对于田丰的言辞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合理。
从言辞看来,田丰已知晓田钧求娶大将军爱女一事。以荀谌对田丰的了解,自然清楚田丰一定会拒绝。
“非为婚嫁一事,谌只为田钧而来。”
“他如今的战绩,想必元皓已尽知,不可谓不丰功伟绩。我河北历年征伐,无人如此雄壮,这其中......”
不等他说完,田丰冷哼一声,侧过头去,紧闭双目。
“友若,真是我看错你了。你我共事多年,竟不知我为人!”
“一来我不会为他设谋,二来我身陷终监、难见天日,也设不了谋。”
“岂不闻战场瞬息万变,我便有百出奇计,如何飞度关山,时时送到他手头?”
“荀友若,你既做他媒人,便敢说没有私下放消息给他?”
荀谌理亏,被反问的面红耳辣,但他觉得田钧的表现实在有些逆天,就不依不饶想问个明白。
“我就知道元皓与他素无瓜葛,不过还有一事,定要说与你知。”
“前些日子大将军让淳于琼率五营兵马进驻黎阳,逢纪等人有借势拿他之心,我已私下将此事放话给他。不知元皓以为,淳于琼能否敌得过他?”
他,自然指的是田钧。
田丰登时站立起身,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望着荀谌。数息后,冷笑道:“荀友若啊荀友若,原来你才是那个毁明公基业之人!”
“淳于琼虽然是老革,可手下兵马难以统筹,必被此儿寻隙击破。他本来在黎阳兵微将寡,你为何要徒增他兵马权势?”
“他手中只有两千人时,就敢掘了黄沟、卫河。若是手中兵马满万,只怕敢反攻邺城。一旦给他两万人马,只要粮草充足,甚至连许昌都敢不放在眼里。你荀谌行这一步臭棋,到底是何居心?”
荀谌闻言大笑,不知对此言很是认同,还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满意。
“元皓今日这么说,我便安心了。”
“他若有这手段,便是不为我荀氏所用,早晚成势。袁曹无论是谁胜谁败,都能冒出第三个掣肘之人,岂不是妙事?否则只怕这汉室,就此沦丧矣!”
“明公不是不愿嫁女吗?文若有一女茗儿,知书达礼,落落大方。我回去便作一家信,让文若将茗儿嫁他。”
田丰长叹一声,望向荀谌的眼神,便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病人。
“荀氏为汉室之偏执,竟至于此?”
“岂不闻天行有常,人力不能挡。汉鼎四百年,已失其鹿。天下越是纷乱,只会衬托得那最后一人越是有德。那么百姓自然也越发会认为,这汉室没有存在的必要。”
“友若,你糊涂啊!”
田丰虽然发出肺腑之言,但是心中还是有一言,原本想说,可是话到喉头,念及田钧在黎阳左右周旋不易,最终还是不忍心吐出——
你荀谌凭什么以为他田钧得了兵马,讨了婆娘,便会承你荀氏恩情,为你所用?只怕你捧在心里的汉室,在他眼里同样一钱不值。
“元皓,你说得很对。这天下大势,我又如何不知啊?可惜荀氏已下定决心,我便只好逆天而行。”
“不过,窃以为我辈功业,福祸不咎子孙。河北即将失势,我本想让犬子荀闳去投曹操。如今有了更好的选择,我看那田钧也不错。”
“元皓身处牢笼,只要田钧一日不杀来邺城相救,你必死无疑。你既然不投曹,为了田氏香火,何不如也让你二子田经去投田钧。”
“荡阴如今无主,我可上书信到主公面前,举荐令郎出任县长。田钧念在兄弟之情,想必不会为难。”
田丰冷笑一声,自己这二子田经,不仅贪生怕死难以成器,而且自小就欺凌田钧,两人就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
荀谌看似好心,实则是祸心。他哪里不知道:荀谌无非是想借举荐田经一事,使田经成为门生,以后不仅能在黎阳打下钉子,还可以借兄弟之情掣肘田钧。
至于荀闳,身为荀氏的嫡传族人,田钧只能重用。否则便会结仇颍川士人,哪怕能起势,也坐不稳中原。如此,他荀闳便可以从中取便。
“这厮为了汉室,连爱子、侄女都能拿来使计,是真的疯吡!”
“不过,人心岂能无变?只怕你荀谌此举,又是自以为是的在为田钧添柴加火。”
“你荀谌既敢赌儿子,田丰便陪你赌了。我也想看看,这一注下去,田钧又能如何操作?”
田丰心中一阵嘀咕之后,忽而笑了出来,脸上有从容神色。
“我犬子田经,虽通些经义,有少许诗书之才,但量小胆弱,为人偏狭,岂能任县长?”
“如今田钧坐断黎阳,每逢战事,身无长策,必定捉襟见肘。何不让明公设一军谋都尉之职,使田经任之,再调拨到田钧身旁出谋划策,如此正好。”
我去,荀谌险些吓了一跳:田丰不失为狠人。这一出,田钧不仅会被恶心死,只怕日后这军策一事,少不了被田经抖出。
他求之不得,当即允诺:“难得元皓有此心,我这便向明公建言。那荡阴县长,令郎既不要,某犬子荀闳可也。”
说罢一声长叹,看向田丰的眼里尽是复杂神色。之后才郑重躬身一拜,徐徐而退,或许这便是此生二人最后的谋面了。
“元皓啊,我倒想看看,田钧到底救不救你?”
“或者有那么一日,他真的提兵杀到邺城,你这鼎鼎大名的冀州别驾、天下名士,又当如何处之?”
好在这些讨论,远在黎阳的田钧不知情,否则非得恶心吐了不成。
而他现在,正为西征的赵云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