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父子
大哥田鸣之仇,你不想报了吗?
那大权不曾摸过,钧死也不得安宁!
田钧这两句话,就像一个在田丰耳边炸响的狂雷。使田丰心跳加速,手足无措,仿佛世界变成一片空白。
幽冀二州多年来的狼烟烽火,突然在田丰眼前现起。大将军袁绍自渤海起兵,到如今称霸天下的画面,就像生动的荧幕一样,在他脑海中浮现起来:
取冀州,战幽州。伐青州,讨并州。短短数年,称雄河北。韩馥,公孙瓒,刘虞等人的音容笑貌,就像流星一般,在厮杀的呐喊声中,成为永恒的光点。
随后光幕一转,最终定格成幼年的田钧面容。没想到最不堪回首的,竟是一切的开局。
田丰轻轻摇头,苦笑道:“当年一丝愧歉,终成今日之祸。”
愧歉吗?今日之祸吗?
后悔没有斩草除根吗?
田钧沉下面庞,冷冷问道:“田别驾,你若是悔不当初,何不趁今日将我检举到州府?否则等我出了邺城,只怕日后这冀州,再无尔等立足之地。”
田丰仿若无闻,将地上散乱的稻穰一一拾起。
悔不当初吗?悔,田丰如何不悔。
如果当初能听进沮授之言,不要去将耿家灭口,何来今日之事?
至于检举田钧,不值一哂。
仿易牙之烹子,效日磾之杀儿?这样的事,在这以孝义而立的天下,又有几个父亲做得出来?
虽然田钧只是区区一个养子,但田丰一样付诸心血。
更何况,以田丰对袁绍的了解,大将军最重威信,一旦许下的事,就算撞破南墙也不回头,错也要错到底。此时再想构陷田钧,已是万万不可能。
“公与啊(沮授),又让你说中了。”田丰轻声低语,徐徐说道。
“老头,你说什么?”田钧蹲下身子,半跪在田丰身侧。
这是田钧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眼前这个既熟悉而又无比陌生的父亲。
这个因刚而犯上的历史名人,本来是袁绍麾下最让田钧敬佩的谋士。万万没想到,二人会以这样矛盾的方式结缘。
田钧从袖袍内,取出装着玉蝉的锦囊。将束口轻轻解开,露出碧绿的荧光。
“父亲,这是大哥的灵蝉,是大哥一手创立解厄营的急就章。”
“钧以玉蝉相请,请父亲将龟玉赐给我。”
龟玉,又名龟甲灵玉,是田氏族长随身携带、用于调动家族部曲的印符。
解厄营,由于是田鸣从田氏的部曲中挑选而出,因此情况比较特殊。调动解厄营,不仅需要龟玉印符,还需玉蝉急就章。
因此田钧的意思,实际上就是请田丰将部曲交出。
田丰无所可否,却顾左右而言他道:“听闻昨夜有刺客行刺你,可曾伤得分毫?”
老头为何对龟玉一事避而不谈,却扯到了行刺之事。
田钧心下好奇,不知道田丰突然问及此事的缘由,便答道:“不曾。刺客共两人,被我生擒一人。另有一人被射成重伤,如今已被州府斩杀。”
什么?田丰眼角一跳。
刺杀一事,其实田丰提前就已知晓,只是没能成功拦阻。他也是从州府内传出的消息得知,刺客昨夜偷袭不成,反而被射成重伤。袁绍为了保护幕后主使,今日一早就将刺客斩杀了。
田丰原以为推责给曹操,州府又下令抚慰田钧后,此事就能到此为止。
如今从田钧口中听到刺客共有两人,已被他生擒一人,不禁心中暗叹起不可思议来。
至于田钧没有将刺客交出给官府,则在田丰意料之中:田钧既然生擒了刺客,以他的性子,早晚会将主谋找出来。
田丰将那双看似浑浊,实则精光不断闪烁的眸子,扫在田钧脸上,不知是质疑还是担心。
“黎阳,可谓存在于尸冢之间。你今未去,已被刺杀——”
“我看那县尉一职,只怕你坐不得。不如舍之。”
话虽如此,田钧却信心满满。
他自问就算不能击溃曹军,难道还不能在战场上见机而动,拖到袁曹决战吗?
“黎阳虽险,我自有化解之法。”田钧将话说得板上钉钉,“我如今万事俱备,只欠父亲手上的龟玉。”
田丰并不这么认为。
据他推算,在河北大军尽出之前,黎阳会成为双方反复拉扯的危地。一旦袁、曹两家谋士尽数下场,田丰自思,哪怕是他亲自坐镇黎阳,也不敢保证能全身而退。
于是劝田钧道:“解厄营区区一千五百兵马,如何够用?那黎阳如今就是双方的棋盘,无论多少棋子都无法填满。势先你如何就不明白?”
“我如何不明白?”田钧梗起脖子,愤然说道,“就算与大哥一样醉卧在黎阳沙场,总胜过在这邺城苟且偷生。”
田钧半跪下来,右手食指指着心房,慨然说道:“钧已招募贤才数人,筹备部曲五百,其中先登死士八十人,同赴黎阳。大哥的解厄营,原该驰骋于天下。请父亲成全。”
田丰被深深震动:短短数日,他竟已筹集好一支五百人部曲,甚至提前藏匿被大将军绞杀的先登余部。还招募义士数位,同赴黎阳险境。这手段,不可谓不高明。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田丰死死盯着田钧,心中反复计较:该不该将解厄营交到他手中?
这个养子谋略、手段俱佳,不知不觉间就从他母亲那里骗来了玉蝉。
可是这个养子,似乎野心勃勃,将兵马、权势,都视为手心的玩物。
而且,他还与明公袁绍有不共戴天之仇。
在田丰的心中,袁氏才是天下名望的冠冕。如果这天下只有一个人合该领袖群雄,那就一定是袁绍。哪怕如今曹操携许昌朝廷占据大义,田丰一样嗤之以鼻。
田丰效力袁绍多年,不愿意、也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袁氏政权的安危,包括田钧。
“部曲一事,想必是州府某个从事告知你的。为父知道,这是明公在警醒我,我也该放弃私心,将部曲交出了。”
“因为部曲,我已经失去伯闻(田鸣),势先,我不愿看到你步他的后尘。”
“你回去罢。此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说。”
田丰撇撇手,下定了决心。
田钧本来还想告诉田丰,是审配用部曲点拨他。可如今听田丰这么说,就知道不必多言了。
他转而从怀中摸出一张贴心保管的蔡侯纸,递到田丰面前。
这纸张面料泛黄,折痕又深又旧,想必有不少年头。若不是田钧悉心保存,只怕已不能阅览。
田丰面露疑色,将它取来摊在手心。只是埋头瞥了一眼,整个身子竟不由自主挺直起来。
这是一封家书,通过字迹、开篇及落款处署名,可以看出是田鸣寄给田钧的信。
信中田鸣对于大将崔巨业将三军撤到巨马水一事表示质疑,并分析出巨马水河水汹涌异常,无法结阵,如果公孙瓒放弃固安,下令骑兵冲锋,则有全军覆没的风险。
田鸣信中还直言:身为田氏长子,就算知道此战必败,也只能一往无前。只怕战死沙场后,再也不能回到冀州。他便将解厄营留在固安围城,让田忠将灵蝉带回田府,留给田钧。
在信尾部分,还有一行小字:鸣以为,大将崔巨业毫无章法,公孙瓒援军神速。此战虽败,只怕非战之罪,而是袁车骑(袁绍时任车骑将军)有意为之。
田丰眼睛开始渐渐模糊,双手不住颤抖,整个身子都晃动起来。
这封信,就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刺入田丰的内心,将他从不曾愈合的伤口,再次挑破。
他双手捧住这封蔡侯纸,将脑袋沉沉低下,深深埋入其中,勉力不使自己哭出声来。
原来,他才是被蒙在鼓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