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别驾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悠长而昏暗的狱廊,来到居于最里层的死囚狱室。
透过阴暗的铁栏,田钧瞧见一个盘膝而坐的单薄背影。背影头颅低垂,双手正在地上不停摆弄。
此人不是冀州别驾从事田丰,又是谁?
田丰衣裳虽不算华丽,装束却是一丝不苟。他瘦峭的背脊挺得笔直,身子坐得端正。只有些许散落的华发,讽刺着岁月的狼狈。
所幸这阴暗冰冷的狱室,并没有沉重的铁索,保留了名士最后的体面。
李庙瞥了一眼,并没有做声。而是将狱室门锁打开,向田钧做了个请字手势。
在他眼中,田丰就算性子再刚、触犯大将军颜面再厉害,也是为兼并河北立下赫赫功劳的忠义之士。只凭这一点,大将军就不可能杀他。因此,释放不过是早晚的事。
晦暗而又阴冷的囚室,只有三面雪墙白壁,地上散着杂乱的稻穰,既是被子,也是褥子。
它就像一座无言的孤岛,矗立在焦虑和绝望的海中,既隔绝了人情的冷暖,又阐述着世态的炎凉。
好在,左侧墙角处,放置有一床厚实的衾褥。而右侧,则放着丰盛的酒食。
田丰身旁的那盏油脂灯,是这黑暗里的唯一星点。
田钧心中明白,这饮食、被褥之用,显然是李庙的悉心关照。于是先向李庙拱手作了一礼,这才躬身钻进囚门内。
李庙轻轻点头,下意识地将狱门带上,然后识趣离去。
田钧静静走到田丰身后,低头看去,原来田丰身前的地面,已被清扫的整齐干净。数十根三寸长的稻穰,杂乱而又有序的躺着。而田丰的手里,还捏着剩余的那根。
孔子《说卦传》有云:“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幽赞于神明而生蓍,参天两地而倚数......”
蓍,指的既是卜卦用的蓍草,也是一种占卜方法——蓍草卜筮。
田钧登时明白,田丰这是在借用稻穰进行占卜。而这地上杂乱无序的稻穰,正是呈现的卦象。
他不由想起田氏家学《易》经,心中默算起来:分二,挂一、揲四、归奇、再易、三易、画爻。
得爻:上六、九五、六四、六三、九二、初六,坎上坎下,坎为水卦。
果然听田丰自言自语道:“上坎下坎,坎为水卦。两坎相重,险上加险。”
田钧接着说道:“为人则险,为军则败。遇水则困,无水则危。这一卦,还真是凶险万分。不知道别驾这一卦,为谁占得?”
田丰枯坐的背影,肉眼可见的微微一颤。许久后,才缓缓转过身来,恰好与田钧的眼芒撞在一处。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惊讶,是欣喜,是担忧。
微不可查却又复杂的种种变化,被田钧全部撞见。
势先?
田丰似乎在这一瞬间,从刚正严厉的别驾,转变为单薄瘦弱的普通人。他眼里放出精光,干燥皲裂的嘴唇颤抖着,突然笑了起来。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好,好。”
“吾今身陷囹囵,长子已亡,只有你敢来此探望。”
“田氏诸子皆不成器,唯有你,可以延续后世。”
田钧笑了笑,并没有将田丰的话放在心上。
他弓起身子,将头颅贴在田丰耳畔,轻声说道:“老头,你当真是算得一手好卦。若是替你自己算的,上六失道,需防牢狱之灾。若是替那袁绍算的——”
田钧冷哼一声,讽道:“九五不盈,难成大事。”
说罢,朗声大笑。
田丰闻言一窒,眼神顿时散去光芒。他喉头上下滚动,终是沉默不语。仿佛田钧每一声嘲笑,都是一根冷箭,不断射向他暴露无遗的心。
田丰低声叹了叹,忽然拽住田钧的袖子,仰起头来,眼中闪过哀伤神色。
“大将军此战,既不利于水,又苦于无水。”
“势先,去,去劝劝明公,千万不可在黄河沿线决战,否则后果堪忧。只需轻兵直往许......”
“便知道你是为袁绍算的!”田钧将手臂奋力挣脱,恨道,“后果堪忧,与你何干?老头,我看你即将身死人手,还是想想如何自救吧?”
自救?
这个问题,田丰还没有想过。
“老头,你自诩与袁绍倾心相知。不知你以为袁曹之战,谁会胜?谁会败?”
大将军名动四海,鲸吞天下,携四州之威势,战中原之残破,优势尽握。
可是,他小人缠身,刚而自用。只怕急功近利,最终得不偿失。
且那卦象已明,只怕此战输多胜少。
田丰忍不住轻声叹气,鼻息加重。
“袁本初此战若胜,你当如何?他若败了,你又当如何?”
田丰紧闭双眼,扬起头颅:大将军若是胜了,或许会嘲讽我。若是败了,我便活不成了罢。
田钧三问,振聋发聩。
田丰手中仅剩的一根稻穰,静静滑落在地。这位孤傲的名士,似乎在一息之间老去数岁,再也没有往日的从容。
他慢慢凝视起田钧的面庞,从这张年轻的脸上,看到了旧人风采。
“你父亲耿武,聚众叛乱。当时袁公初领冀州,不得不杀。”
“耿家满门,是我领兵所屠。我那年于袁公谋取冀州无尺寸之功,借此献了投名状。此事你要怪就怪我,不可尽数怪罪于袁公。”
“这些年来你引而不发,将峥嵘藏在心内,我极知你意图不轨。
势先,我已旦夕不保,对家族了无牵挂,唯独不忍见你执迷不悟。你万万不可犯傻,去与袁公作对。”
“韩馥原是冀州之主,公孙瓒曾名满天下,如今呢,还不是被袁公横扫?
凭你势单力孤,如何是他的对手?快将那黎阳县尉一职辞去,我再上一书信,保你离开冀州之后,能做一富家翁。”
田钧闻言冷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我若不呢?”
“袁绍先屠我家满门,后又杀我族叔耿苞。我耿氏男儿,不多矣!”
“袁绍将我禁足九年,时时刀悬于顶。叫我坐立难安,惶惶不可终日。这九年,田别驾,你不知道我是怎么过得吗?”
“袁绍,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恨不得将其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田钧顿了顿,低头轻声说道:“大哥田鸣之仇,老头,你不想报了?”
“来此一世,那大权不曾摸过,叫钧死也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