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街巷光阴
想去上沙住一年
我要去上沙住一年。妻子不屑地问,你不工作了吗?答,那就等退休以后。
妻子无语,她认为我也就是说说。
她没错。我确实还没准备好。但起码可以先想一想,住到那里去,我要做些什么。
这个被豪宅、商场包围的城中村,位于深圳市中心,暂住及流动人口一度高达十万人。十万人的规模,流水一样来了去,去了来,三四十年下来,一代新人换旧人,与这个村子发生过关系的人,或许高达百万了吧?这是个有故事的地方。
一位诗人说,“我初来深圳,在上沙住了三年,十多年过去,再去已和原来完全不一样”,语气中有淡淡的忧伤、失落。人皆如此,记忆停留的那个地方,雕刻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剐蹭着青春时光,是一段生活的见证。那个地方变化了,自己的故事也没有了附着点。自己可以老去,见证者不可老去。我接触上沙也晚,看到的仍是源源不断地流淌和旺盛的生命力。诗人以之对照自己的旧时光,是纵向比较,我对照见过的其他城中村,是横向比较,感受自然不同。
我到上沙住,首先要租房子。整个上沙片区,多为七八层的农民房,据估有八九百栋。近些年,部分因旧城改造而拆掉,但依然是规模庞大的一块城市湿地,供人暂歇。2022年价格:单间2000元/月,一房一厅2800元/月,两房一厅3500元/月,三房可达5000元/月。此为约数,来源于路边的“便民公告栏”。有些特意标上“房东直租”,暗示没有二房东扒皮,可节省费用。二房东者,深圳特有行业,包下一栋或几栋楼,重新装修为“公寓”,加价出租,因为住宿条件更好,生意亦不错。上沙片区一半房子掌握在二房东手中。
我来暂住,要多找几家,分别打问价格,比较楼层高低、室内装修、楼下配套、地理位置(距地铁口远近)。和房东(或二房东)神聊,从他们提供的价格中分析房子的差别,如有可能,我会整理出一个具有指南性质的上沙村房租价格表,提供给初来乍到者,但行善事,莫问前程。
迎面而来的电单车上都载着东西,而我两手空空。
上沙有一不同于其他城中村的地方,几条街道的路边都有“出口”“此处进村”“此处出村”等指示牌,想来是因为楼房太多,歧路也多,在里面容易迷路,找不到方向。我这样漫无目的的乱走者,看到后心里突然亮堂了一下。定居上沙期间,我会一条路一条路地摸索之,熟悉之,成为活地图。我有空就站在没有指示牌的路边,专等着有人来问路。“前行一百米,下坡,左转,看见一个指示牌,就可以出去了。”
人有三急,如厕第一。上沙有公厕,需从一楼进入,至楼上,干干净净,像其他地方一样配有手纸、洗手液等。但公厕密度不够,上沙暂住村民王国华会找到村委会,提个建议,村中可否增建公厕一二。
我要跟开饭馆的小老板们聊聊天。那么多饭馆,一天吃一顿,一年下来,不见得吃一个遍。在这其中,一定有些饭馆还没等到我去吃,就关门大吉了,但房子一定有人接着租。一个曾居上沙多年的友人讲,他眼看着一个饭馆一年内换了三个老板,先卖东北饺子,接着卖湘赣木桶饭,再卖烧烤,最后倒是一个杂货铺站稳了脚跟,而不远处的杂货铺倒闭了。上沙人流量大,并不代表商家可以躺着挣钱。相反,同质化竞争更显残酷。相隔几百米,三家沙县小吃,你选谁?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笑着数钱的老板,背后是数位半夜流泪的“前老板”。路边一个专卖油条和豆浆的小店,油条两元一根,豆浆两元一杯。我和妻子两人共花八元钱,吃个半饱。油条又粗又鲜亮,成本是多少?一天能卖出多少?原料从哪里采购?手艺跟谁学的?每天需要工作多长时间?光靠着这个小店能维持全家生活吗?这么多好玩的问题,想想都激动。但我和他们谈这些时,他们是否愿意回答?即便愿意,他们是否会说实话?我住下来,成为他们的邻居,继而成为他们的回头客,也许有机会听到真实的心跳声。我白天在外面闲逛,凌晨时回到楼下的“深夜食堂”,点一个小菜,一支啤酒,小酌,坐看饭馆外面的灯光逐个灭掉,天渐渐亮了。
租房时无论询问多少个房东,最后我一定落实在一个本地佬,而且是爱说话的那种,这样我好跟他聊聊本地的事。关于本地历史的文字现在已有不少。若不是时代机遇,村子突然膨胀壮大,无数的目光投掷过来,这个村子也许像其他成千上万个村子一样诞生了,拔节了,死去了,湮灭了,生生世世荒草一般。如今有了被记录的资格和资本,但我还是不太关心业已成型的文字介绍,比如上沙村实际由东村、塘晏、椰树、龙秋、九园五个自然村组成;比如上沙村像深圳其他许多城中村一样,由村庄一步步变为实业股份有限公司;等等。我想了解更多隐隐约约、半梦半幻的故事,比如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饥饿所迫的本地人纷纷从海上前往对岸的香港,多年以后,大门洞开,他们带着辛苦积攒的血汗钱回乡投资,为这个村子的超速发展打下了根基。
那是一个野蛮生长的时代,各种可能性在这里变为现实,各种指向在这里大写加粗。我要找的这个本地佬在村中生活多年,他略显夸张的叙述都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带着他的体温。有些也许出自他的臆想,这不要紧,多问几个,互相印证就好。某种意义上,他们才是书写历史的人,恰如我和更多的外来人一样,一起书写着今日深圳的历史。
每次去上沙,均见街角坐着几个中老年男人,头秃,瘦,看上去并不健壮,互相离得较远。每人面前摆着一个牌子,大大地写着“搬家”,亦有写“搬厂”的,似可说明此处人员流动频繁。大字下面还有红色小字,服务项目可齐全了:“家电维修、回收旧电器,开锁加雪种、清洗空调、清洁卫生、疏通厕所、安装水电、拆装空调、搬运材料、打墙装修、室内涂料、防水补漏、货车搬家、水电维修”。在他们没有生意的时候,我要走过去,请他们抽一根烟,喝一杯饮料,听他们讲自己的故事。吾知,他们的戒备心都很强,或曰他们只知道干活,懒得讲述,这种事,不能霸王硬上弓。这很考验我的情商和应变能力,从接触他们到他们张开嘴巴,本身又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我愿意尝试。
我是个作家,要写东西的。但跟上面提到的这些人聊天,我会摒弃写作思维,绝对一点说,不把他们写到作品中,让其烂在肚子里。我只是满足自己的好奇,而不与人分享。那些带着血迹的一个个故事和事故,蜗居于我的身体内,成为我和讲述者之间的秘密。再看别人高谈阔论其人其事,或呈现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已详知底细的我,淡然一笑,悄悄走开。
无论如何变换角度,我眼中的上下沙都是圆形的。
上沙村里的楼房真挤。其他城中村也很挤,楼挨着楼,所谓“握手楼”也,即一个人伸出手,可以握住另一栋楼窗户里伸出来的手。以我所见,上沙村的部分楼间距略等于无,不仅可握手,还可互相喂食,下面狭窄得仅容一个瘦子侧身走过。不知是谁在那里放一辆电单车,不小心碰到,警报凄厉地叫了两分钟。我手足无措,想去制止,又怕火上浇油,只能眼巴巴看着它哭。直到哭声止,也不见主人来。妻子看我从楼缝儿里挤出来,说,你在这里一个月都待不了的,连阳光都看不见。
我不同意,心想,要来住,最好是雨季。雨天,呆呆对着窗外那近在咫尺的一面墙,看雨水悄无声息地由上面淌下,偶被电线挡住,立刻弹跳到这面的墙上来。或者听楼上邻居吱吱嘎嘎地搬桌子、挪凳子,一个下午都不消停。或者听楼下街道上喧嚣的市声。万物皆动,唯我独静,这样的时光,虽阴暗潮湿,仍可算得上享受。
我说住在上沙,不是作茧自缚,画一个圈把自己困住。周围鲜花丛生的公园、巨大的商业综合体,皆为我所用。生活范围尤其要及于下沙。
下沙紧挨着上沙,在外人眼中,二者从未分开。人们常用词汇为“上下沙”或者“上沙下沙”。而在事主本身,似乎并不亲近。两村本来都是黄氏后人,上沙村以黄金堂为开村一世祖,福田村和香港新界油田村等地黄氏与其同属一支;下沙则奉黄默堂为一世祖,上梅林、北头村与上合村的黄氏共尊之。二位一世祖是否亲兄弟不得而知,不过两村黄姓认同他们属于同辈。历史上两村村民有过争斗。离得越近,越容易看到对方的弊病,产生心结,久难去除。此或亦为传统文化中的一部分。
两个紧挨着的村子,仅隔一条路,名为“上下沙路”。下沙虽被放在后面,与上沙比,好像还占点上风。上沙热热闹闹更具烟火气。下沙也是几百栋农民房,路更宽一些,整体更洁净一些。城中村里,阳台少光照,晾晒衣服乃大事一桩,政府专门在一些农民楼的一楼房檐处搭上铁皮小棚子,挂上铁丝,用于集体晾晒。打量这些衣服,可见两村区别,上沙的衣架上,清洁工和外卖小哥的制服比例偏高,下沙晾晒的衣服则花样繁多,占比更高的似乎是都市白领。这些,都是一掠而过的直觉,不知是否准确。将来在此居住,闲来无事,可以高频次地数一数,也算做个统计。
真正的信仰不会让人压抑,而是五颜六色、愉悦身心的。
下沙文化广场上立有很多神仙像,或站或坐。有八仙、菩萨、弥勒佛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来的神仙。村民将其请到身边,不一定只是要他们像保镖和师爷一样护佑自己,内心里起码还有着几分敬畏。广场最靠边的位置有一个四面佛,前后左右,从哪个方向看都会跟他对脸儿。谁能逃过神的眼睛呢。暂居上沙时,遇晴好天气,就来坐一坐,补充身上的阳光,跟神仙交流交流。我定会听到他们的训导,他们定会听到我的独白。
在下沙村行走,经过两个公共活动场所,一曰“下沙社区老干部老人活动中心”,一曰“下沙青年活动中心”,门口都贴着一张纸,上书“服务对象:下沙本村村民”。深圳一向自称包容性强,“来了就是深圳人”,下沙这两张不起眼的字条,或可代表另一种真相:其实很大一部分本地人的心理优越感一直存在,他们的包容乃没办法的事,外来人口太多。有人一辈子也接触不到几个本地人,无从感受那些人的鄙视。如果我现在走过去问,我在这里住,为什么不能进去活动活动,他们一定有无数的理由。不着急,待到长居上沙时,我有的是时间来闲磨牙。我要柔韧柔韧再柔韧,在深圳扎下根的人,谁没点韧劲?想来他们平时也很少被磨。互相多磨几次,结果也许就不一样了。
我在上沙居住的这一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配一点音乐,高低起伏,舒缓急骤,有的欢快,有的平静,有的高亢,有的哀婉。晨光初现,上下沙的村民们在“老街坊超市”附近的一个个摊档购买白菜、空心菜、油麦菜时,我开心地看着他们,背景应该是广东音乐《步步高》;在饭馆吃饭,耳边就会响起《天空之城》主题曲;雨疾,漫天遍野回荡着《命运交响曲》;雨歇,邓丽君的《小城故事》悠然飘过来。一万首音乐藏在我心里,对应着一万种随时变换的场景。乐声中,我行走在上下沙的街道上,不用打伞,路人的伞随时会挡在我的头顶,而我,把音乐披在他们的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