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志:拥挤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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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村

走进楼村一条小巷,遇一老者,以四川口音问我,怎么走出去?我有些奇怪。他说,已经转了半天,找不到出口了。我回身一指,说,前边就是啦。他点头称谢,匆匆离开。

作为城中村的楼村,老屋与新楼混杂。外圈几乎都是近些年新盖的楼房,无设计感,面目单一;无楼距,最大化利用空间。内核多为原先旧屋,却也掺杂着一些楼房。两种生活再难清晰地剥离。

小巷两旁,一趟趟低矮的小房,高不过三米,青砖红砖,斑驳如皱纹。几个孩子在路中间做游戏,狭窄的小巷使劲往里面挤他们,连欢叫声都只能向上走。大晴天,这里是扎扎实实的一米阳光。有人呆呆地坐在小巷尽头,一动不动,黑白分明,剪影一般。一个戴着头盔的妇女骑着摩托车迎面开过来,周身镶了一层金边。

路边居然见缝插针地停着电单车、三轮车、各种品牌的豪车。豪车玻璃上被插了些广告卡片,抽下来细读,车贷、高价回收二手车、小产权房出售,应有尽有,还都配着插图呢。这种地方停车,必须熟悉路况。不小心闯进来,如同跳上粘鼠板的老鼠,逃脱都难。一辆尚未挂牌的新车在夹缝中一点点挪动,几个人站在旁边帮他看路,倒,倒,倒,停,左打舵……司机探出头来,左看右看,满头大汗。

老屋的房顶上,大多长着一种奇特的植物,短约十厘米,长则半米。干枯者呈灰白色,根根直立,沿着黑瓦列队,一排排,远望颇壮观,似有人精心种植。我在低矮处拽下一根,尚新鲜,见主茎红褐色,四周密密麻麻的叶片更像是小棒,微绿,手感肉乎乎,轻轻一碰,小棒就掉下来。此物曰“棒叶落地生根”(非常写实的名字),喜光,喜干燥,喜排水良好的砂质土壤,屋顶条件全符合。本地朋友讲,该物伤害房屋,要时常割下,但总也割不完。

这种名为“棒叶落地生根”的植物,似乎并不喜欢落地,反而喜欢落在屋檐上。

一些路面干干净净。另一些路面像被炸过一样,乱七八糟,破败不堪。旁边的断垣残壁上,爬满粗细不等的藤类植物,叶片浓绿,在微风中抖啊抖。谁能想到这种地方也有满满的人气。他们或在路上行走,或隐藏在小巷深处。横七竖八晾晒着的制服暴露了他们的职业,有保洁员的橙色制服,保安员的蓝色制服,外卖小哥的蓝色、黄色、绿色制服,义工的红色制服,中介的白色衬衫,等等。挂着串串香、老罗臭豆腐招牌的小车,挂着烤鱿鱼、烤面筋招牌的小推车则是一些人的谋生工具。墙角、门口摆放着扫把、水桶、垃圾桶、毒鼠屋,街边垒好的灶台显示出繁杂的市井日常。

村中的水井还在使用。圆圆的井口上,有一巨型铁盖,上面开小口,正好可容一个小桶上下打水。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着。两个大人蹲在那里认真地搓洗衣服。四五个小孩子在井旁打闹,把盆中的水撩向对方。大人厉声呵斥。

问,这水干净吗?答,以前的人还不都是用井水。这水多好,天气热的时候,井水是凉的;天凉的时候,井水是热的。

多少个他和她,淹没在渐渐老去的时光里。

向她竖起大拇指说,不错。心想,井水温度没变,变的是你们在凉热天气里的感觉。但把这种幸福感归为井水所赐,当然也对。

临街店铺透着一股老气。且不说拔火罐、理发店、电动车修理部,即如小超市、饭馆等,从店面装饰到气韵,也都停留在十几二十几年前,店中音箱里播放的,则是《走过咖啡屋》《驼铃》《泉水叮咚响》等老歌。

一处墙面上挂着一张蓝底白字的牌子:《深圳市安全用电十大禁令》,落款为“能源部1990年1月31日发布,深圳市光明供电公司宣”,旁边有一白底黑字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力法》摘抄:“第十一条任何单位和个人不得占用变电设施用地、输电线路走廊和电缆通道”,另一面墙上则是《公明镇出租屋消防通告》,内容共七条,严禁乱拉乱接电线;严禁使用电炉、电热丝、煤油炉;等等。落款时间为2001年8月1日。摸了一下,均为铁牌。二三十年风吹雨打,庄严肃穆、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仍有效。

一条条街巷中,果树紧靠着墙体,生怕挡了行人走路。没人居住的老屋院墙内,树木要坦然得多。一棵木瓜树上,五六个硕大的青果嘻嘻哈哈地挤在一起,行人举手可得。一棵枇杷树上,珠玉一样圆滚滚的果实已变黄,随时准备掉下来。菠萝蜜直接挂在树干上,只有拳头大,外壳上的硬刺已经提前长全,警惕地四处打量。树下,三只老母鸡在认真啄食,脑袋频繁地上上下下。一个收垃圾的老人坐在旁边拿着保温杯喝水,脚下蹲着一只肥胖的小狗。

我拿着手机拍照,镜头中出现一个端着饭盆的中年男人,精瘦精瘦。他直直地走到我跟前,把我的镜头撑满,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问我拍照干什么。我说要保存下来,万一将来拆掉,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古香古色的地方了。他用拗口的粤式普通话说,放心吧,一时半会儿拆不掉,一两百亿都拆不下来。这里有这么多古董。

语气坚定,不容置疑。

楼村原住民几乎都姓陈,与上村、下村、西田、圳美、羌下等附近几个村庄的陈氏一脉相承。一种说法:约六百年前,陈氏族人发现此处一片空地,平坦开阔,遂搭建简易草棚养鸭。一风水师路过,到草棚中避雨,陈公以鸭肉款待风水师。风水师感激,言此处乃福地,建议陈公建房以利后人。陈公搬迁后顺风顺水,感慨这么好的风水,以前却被漏掉,干脆取村名“漏村”,意为漏掉的好村子。陈氏后人认为“漏”字不雅,渐改用同音的“楼”字,称为“楼村”,沿用至今。

古村中至今分量最重者,乃一宽约一米、长过百米的麻石巷。麻石为花岗岩之一种,表面呈麻点状花斑,密度大,质地坚硬,常用作建筑装饰、雕刻雕塑等。200年前以之铺路,可见其富庶。据称此路为当时村中巨富陈仿禹嫁女时所建。时人已逝,麻石路还在承接一代代行人的脚。细雨中撑一把伞于巷中漫步,雨滴击伞落地,沙沙之声,似出嫁的女子弦歌悠悠。

村中另存牌坊、祠堂若干。有的已翻修,如琬璧公家塾,迄今亦两百多年历史,属典型广府式建筑。几间屋子,不太大,外墙上沿雕刻的飞禽走兽和蝙蝠衔五枚铜钱合成的白色图案,迄今清晰可见。陈琬璧自家私塾一度供全村使用,村里众多子弟于此识字,接受启蒙,久而久之,家塾成为楼村文化象征。后来一场大火将家塾的屋顶和屋内的木质材料烧毁,幸整体砖石结构保存完好。经过美颜般的翻修,又有了新的用途。

旧村北片区一栋二层小楼,上世纪七十年代却是村中最高建筑。一个不起眼的牌子至今保留着,上书“深圳宝安公明供销社楼村门市部”。村中老人称,楼村第一部电话当年就安在这里。谁家有事,跑到这里来打个电话;外地来电找人,门市部的人也赶紧去喊。如今小楼已不堪使用,关门上锁,门前终日停着一排摩托车和电单车。

路遇一土著,看不出年龄。他对我说,这些老屋其实还是有特点的,比如说,房子多大,多小,看它房檐上的瓦即可。大致可分为十一瓦、十三瓦、十五瓦等。你看这几间,中间十五瓦,两边十一瓦。一下就能比较出谁大谁小,差距多少。

老人的话有点惊着我了。他若不讲,谁知还有这么多讲究。一个六百多年历史的旧村,一年发生一个故事,算下来,也有六百多个典故了。但又能怎么样呢?即如本地村民引以为自豪的麻石巷,比砖铺的、洋灰铺的、石子垫成的,又能让双脚感受到多少差距?琬璧公家塾,比起仍存留在这个城市里众多的祠堂,又有多少突出之处?它们身上的光亮、曾经的惊艳,注定要黯淡下来,直至消失。越来越多的租户和外来者,注定更关心租金的涨跌和房屋的使用功能。他们忽略了老故事,又成为旧村里故事的最新书写者。旧屋不倒下,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故事填充进来,直至淹没了老故事。而未来的新故事能留存下几个,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深圳的古村旧村有多种形式,一是因应水土保护,整体搬迁,只剩一方建筑木乃伊,也不拆掉,供游人瞻仰。一是周围成为繁华市区,土著坐吃红利,日进斗金,全部搬到更好的商业小区居住,村中一代新人换旧人,乌泱乌泱,旧屋的荣光与新人皆无关系。

楼村似介于二者之间。这里还有相当数量的土著,古屋的所有证上郑重地写着他们的名字。这些破败不堪,不断修修补补的房子虽租不上价钱,一旦拆掉,就是价值连城。他们手捧着随时可变现的黄金,那种淡定和居高临下,是别人无法想象的。

我们行走于街巷之中时,不断有人打量我们,神情里有好奇,有警觉。甚或询问,你们要干什么?这在脚步匆匆,各自独立的都市里,是罕见现象。擦肩而过时,谁管谁啊。想来,是我们与他们的气质过于不同。我们的穿着,走路的姿势,我们的目光,都迥异于他们。住在这里的人,无论原住民还是租户,身上有共同的气息。他们在路边围成一圈打扑克,他们吸烟,喝茶,聊天,旁边就是一块菜地。分不清谁是租户,谁是原住民。在村外迎面撞见我们这样的人,他们眼皮都不会抬,见怪不怪。但在村子里,有着相对封闭、自我的沿袭,很少被惊扰。这里是他们的生活之地,从不是什么风景。有人大惊小怪把这里当作风景的时候,他们的神经就会跳动,自觉地绷紧身子。

中午在街边小店点了一份螺蛳粉。菜单上标明,口味有多种,若牛腩、若原味、若鱼丸等,另有一种“招牌螺蛳粉”,价格最高。问有什么区别,答曰,粉中放置脆皮、牛腩、腊肉等。问,脆皮是什么?店主解释了半天,也没明白,等端上来,才发现就是烧猪肉的皮,香脆。此种配料,他处皆无。后查资料,知道烧猪是当地人节庆、祭祖时最重要的一道传统美食。楼村烧猪有自己的制作方法,肉猪的品种、配料、腌制、炉灶、烧烤火候等,颇为独到。清明、重阳时被称为“金猪”。出身广西的螺蛳粉添加脆皮,可谓因地制宜,亦可见村中与村外在渐渐地相互渗透,悄无声息中,还是会改变。只要这改变不太生硬,一切都水到渠成。

巷子里的孩子,大多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整整齐齐。他们的欢笑和神情,与长辈,与这个陈旧的氛围并不很搭,却有种出淤泥而不染的独特。要说他们全然天然,什么都没染,也不对。他们其实染了,不是被这个村子,而是被村外更广阔的世界。他们是那个世界的延伸,是那个世界的触角在点拨这个旧村。

楼村号称深圳第一村。面积最大,人口最多。据说村子里开一次股东大会,得提前准备好长时间,要通知居住在世界各地的股东,订票、订酒店,等等。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还以农业生产为主的楼村,种植过漫山遍野的荔枝,并以“中国荔枝第一村”自居(也不知珠三角其他盛产荔枝的村子是否服气)。后来无数的新建厂房掩杀过来,荔枝林被大量推倒,这个名号不了了之,但“深圳第一村”的名号还保留着。以楼村命名的事物:楼村花园、楼村小学、楼村湿地公园、楼村市场、楼村老少活动中心……它们在放大着这个地方的“大”。现在改称社区,名字里仍带一个“村”字,逃不掉的宿命。

今日的楼村旧村分为东西南北四个片区,每个片区还有上、下区或一、二、三区。曾有提议将其再次拆分,以便精细化管理,却无下文。吾意,旧村的街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紧紧连接在一起,无强行分拆的必要性。走一步看一步或更稳妥。

保留一个深圳“最大”,不在于收纳、集拢和围合,而在于搭建、敞开、交融。外为我所用,我为外所用,这样才能巩固“最大”,扩展“最大”,终极目的则是无声无息中淹没了这个“最”和这个“大”。

皮鞋踩在石板路上,踢踏作响,手抚身边突然伸出来的花叶,颇惬意。两边的墙头上,时不时蹿过一只花猫。正是发情季节,无论公猫母猫,都展现出勃勃生机。走了半天,转过一条小巷,又是一条小巷。寻不到进入时的路径,忍不住拦住一个人,请问,如何走出去。他回身一指,说,前边就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