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迂夫”本色“诚”为先
三十九岁时,司马光开始写作一部名为《迂书》的人生随笔,“时有所获,书以示人”,从中年一直写到老年,共得四十一篇。《迂书》又名《庸书》。司马光在自序中这样解释了这两个书名:“人之论高者则曰:‘子之书庸而无奇,众人所同知也。’论卑者则曰:‘子之书迂而难用于世,无益也。’嘻,我穷我之心,以求古之道,力之所及者则取之。庸与迂,惟人之所名也,我安得知之?故命其书曰《庸书》,亦曰《迂书》云。”[1]“古之道”即“孔子之道”,“孔子之道,非取诸己也。盖述三皇、五帝、三王之道也;三皇、五帝、三王亦非取诸己也,钩探天地之道以教人也”[2]。“古之道”充盈于天地之间,亘古不变,看似平常,其实难行,高明者视之为平庸,在所难免;见识卑浅者视之为迂远,却不知迂远正是“古之道”的本质。在《迂书》中,中年司马光自称“迂夫”,晚年自称“迂叟”。[3]迂,最简单的意思就是绕远,可以组词“迂远”“迂阔”,今人常用的则是“迂腐”。司马光在《迂书·释迂篇》中设想了这样一场问答:
或谓迂夫曰:“子之言太迂,于世无益也。”迂夫曰:“子知迂之无益,而不知其为益且大也;子知径之有益,而不知其为损亦大也。”[4]
看上去绕远、没好处的,反而收益长远盛大;而那些走了近路、得了便宜的,反而危害极大。“迂”是因为善于从基本原则出发,谋求彻底改变,“大抵虑事深远,则近于迂矣”。[5]自古圣贤皆迂阔,子路说过孔子“迂”,孟子也有“迂”名。但在与急功近利的竞争中,“迂”往往溃不成军——此事古今同。“迂”是司马光的生命底色。
我也是个喜欢“绕远”的人。前面三节,我们谈了涑水司马氏的祖先记忆、家族传统,讲了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的为人和做官经历,讲了司马池周围那些长官、同事的故事,范围在逐渐缩小,但还是在司马光的外围打转。这些“迂远”的外围故事,可以让读者对司马光和他成长的时代有更深入的了解。这一节,我们正式聚焦司马光,追寻“迂夫”成长的轨迹。
关于司马光,最著名的故事当然是“砸缸”。比如,小学课本大概是这样讲述“司马光砸缸”的故事的:
古时候,有个孩子,叫司马光。有一回,他跟几个小朋友在花园里玩。花园里有假山,假山下面有一口大水缸,缸里装满了水。有个小朋友爬到假山上去玩,掉进了大水缸。别的小朋友都慌了,有的吓哭了,有的叫着喊着,跑去找大人。司马光没有慌,他举起一块石头,使劲砸那口缸,几下子就把缸砸破了。缸里的水流出来,掉进缸里的小朋友得救了。
如果我们只是把“司马光砸缸”当作一个有关“勇敢”“沉着”的寓言故事,那么,这样讲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个故事放回真实的历史当中去,把它当作司马光的人生片段来讲,那么,问题就出来了:第一,是真实性的问题,这个故事是否真实?司马光真的砸过缸吗?第二,如果司马光真的砸过缸,那么,砸缸究竟发生在何时、何地?第三,这件事情,在司马光的人生中有怎样的意义?或者说,司马光本人对“砸缸”的看法是怎样的?
严肃认真地看砸缸,可以有三问。
砸缸第一问,真实性,司马光是否砸过缸。我的回答是“应当砸过”。小学课本里的那段“砸缸”故事应当是从宋人笔记中翻译过来的,原文如下:
司马温公童稚时,与群儿戏于庭。庭有大瓮,一儿登之,偶堕瓮水中。群儿皆弃去,公则以石击瓮,水因穴而迸,儿得不死。……至今,京、洛间多为《小儿击瓮图》。[6]
司马温公就是司马光,温国公是他死后朝廷追赠的爵号。瓮是大水缸。以上文字翻译过来,基本上就是小学课本里的《司马光》了。只不过,这个原始版本里的“别的小朋友”胆子更小,也更不够意思——“群儿皆弃去”,他们全都丢下落水的那个,被吓跑了!当然,这就越发显出司马光临危不乱的风度了。
宋人笔记里还有一个信息是小学课本里所没有的:“至今,京、洛间多为《小儿击瓮图》。”“至今”,意为“直到现在”——这个“现在”不是我们的“现在”,是笔记作者诗僧惠洪生活的年代,也就是蔡京当政的北宋末年。“京”指宋朝的首都东京开封,“洛”指西京洛阳——北宋定都开封,洛阳是陪都,在北宋末年的两京地区,“司马光砸缸”仍然是人们喜爱的绘画题材。由此可见,至少北宋末年的人相信司马光砸缸的真实性。
砸缸第二问,时间、地点。小学课本采取了模糊处理的办法。地点不详,一上来就是最具体的花园,至于这个花园在哪儿,不清楚。时间是“古时候”,这是大人给孩子讲故事时最常用的时间概念,简单、省事儿。用“古时候”糊弄小小孩没问题,只是,再大一点的孩子恐怕就要追问了:“古时候”究竟要“古”到什么“时候”呢?
根据现有史料可以大致推定,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应当发生在公元1025年或1026年,地点是今天的洛阳。1025年阴历四月,那位勇敢地抵制了太后冒认同宗的刘烨先生,自愿请求调离东京开封,到西京洛阳来做留守。刘烨为自己选择的属下当中就有司马光的父亲司马池。于是,司马池就带着夫人聂氏、司马光的哥哥姐姐和司马光,一家五口搬到洛阳来了。司马池在洛阳工作的时间不长,只有两年左右。所以,砸缸故事就应当发生在1025年或者1026年。按照虚岁算,司马光当时七八岁,按周岁算,是六七岁。
砸缸第三问,是砸缸对司马光本人的意义。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够在小朋友掉进大缸、别的孩子哭爹喊娘的时候,搬起石头砸缸救人,实在是很了不起:首先,他得清醒地判断形势——要想救人就得把缸砸破;其次,他得快速找出解决办法——找一块石头,这块石头不能太轻,轻了砸不破,也不能太重,重了搬不动;最后,他还得具有非凡的行动力,能搬起这块石头,又稳又准地向缸砸去。无论以宋朝还是现在的标准衡量,司马光小朋友都绝对称得上“临危不乱、见义勇为小英雄”!这段英雄事迹,在北宋的开封、洛阳一带不胫而走,广为流传。
但是,至少从今天留下来的文字材料看,司马光本人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砸缸”这件事。为什么?砸缸对于司马光不重要吗?当然重要。只是再重要也不过是一个瞬间完成的偶然壮举。“砸缸”可以成为绘画题材,一画就是一百年,养活诸多画工,也可以变成睡前故事,从宋朝一直讲到现在。但那都是别人的事情,对司马光而言,“砸缸”是并且只能是他童年生活的一个片段、一朵小小的浪花,如果司马光的人生辉煌就停留在“砸缸”的瞬间,那就真的悲剧了。
如果砸缸不重要,那么,对司马光而言,什么才是他童年记忆中最重要的事情?我觉得有两件事。
第一件,可以叫作“不敢谩语”。谩语就是胡说八道、撒谎吹牛。这件事是司马光在家信中亲笔记录下来的:
光年五六岁,弄青胡桃。女兄欲为脱其皮,不得。女兄去,一婢子以汤脱之。女兄复来,问脱胡桃皮者。光曰:“自脱也。”先公适见,诃之曰:“小子何得谩语。”光自是不敢谩语。[7]
这段话的大意是,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摆弄青核桃。姐姐想要替我剥核桃皮,却怎么也剥不下来。姐姐走了以后,家里的婢女把核桃放到热水里一烫,皮就很容易地剥掉了。姐姐回来,问是谁剥的。我说:“我自己剥的!”这一切凑巧让父亲看见了,他呵斥我说:“小孩子怎么能吹牛说谎呢?!”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撒谎吹牛了。
不敢谩语,做一个诚实的人,这是司马光从父亲那里得到的教诲。这个教诲,他终身铭记,一生践行。后来,司马光的学生刘安世考中进士,正式参加工作之前,“且丐一言终身行之”,请司马光给他一句可以置之座右的铭言。司马光说:“其诚乎!”刘安世又问“行之何先”,司马光答:“当自不妄语。”[8]不妄语,不谩语,意思都是不撒谎吹牛。
关于“诚”,中年之后,司马光做过更深刻的解释。他在《迂书》里说:
鞠躬便辟,不足为恭;长号流涕,不足为哀;弊衣粝食,不足为俭。三者以之欺人可矣,感人则未也。君子所以感人者,其惟诚乎!欺人者,不旋踵人必知之;感人者,益久而人益信之。[9]
大意是,鞠躬逢迎,还不能算是恭敬;痛哭流涕,还不能算是哀痛;破衣烂衫、粗茶淡饭,还不能算是简朴。这三种做法,用来蒙人是能蒙到的,却未必能够打动人。君子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凭的只是一颗至诚之心!蒙人的,过不了多久,人们一定会醒悟;能够打动人的,时间越长,人们就会越发信任。
本着至诚之心,以最诚实的态度对待自己和别人,不隐瞒自己的感受,勇敢地表达观点,坚持理想,坚持原则,是司马光一辈子的做人准则。而这颗至诚的种子,是在他的童年时期,在他低头摆弄青核桃的时候就种下了的。至诚是司马光成功的基石,是司马光打动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四位皇帝和天下百姓的真正利器。至诚的力量就在于,它会让人真诚、勇敢、与人为善,它会创造出一个“人际环境友好”型的小环境。只有在这种小环境的作用下,那些尽人皆知的成功因素,比如良好的教育、勤奋的态度、敬业精神、创造力,还有足够的运气,才能发挥出它们最大的功效。
司马光童年记忆当中第二件要紧的事,我认为,应该是他始终都觉得自己不算太聪明。或者应该说,不是司马光不够聪明,而是他周围聪明剔透的孩子太多,让他从小就感到了压力。
司马光的童年、少年是在不断的搬家中度过的。他出生在光州,随着司马池的调动搬到了寿州的安丰县。在那儿,司马光有了最初的记忆。当地丁家有个孩子,十几岁就已经气度不凡,书背得滚瓜烂熟,文章写得字字珠玉,是全县闻名的神童。这位神童很快就成了司马光的榜样,家里人总是对他说:“他日得如丁君足矣!”你要是有一天能像丁家小哥那样,我们就满意了![10]这话听着耳熟吧?中国的孩子,差不多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过一个“丁家小哥”,永远比你聪明,比你学习好,比你有礼貌,比你有眼力见儿。“丁家小哥”是父母用来鞭策孩子的榜样,也是许多孩子童年挥之不去的一抹小阴影。有一些孩子可能一辈子都不能了解,父母其实真正爱的还是自己,而不是“丁家小哥”。家里人用丁家小哥来刺激自己的话,差不多三十年之后,司马光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大家可以想象,当年这位丁家小哥给过司马光多少激励、多少压力!
在丁家小哥之后,给司马光带来更大压力的,是庞之道。司马光八岁时,他的父亲司马池进入开封,出任群牧判官。当时还有一位群牧判官庞籍,跟司马池同僚相好,志趣相投,两家住得很近,关系很好。庞籍的长子名元鲁,字之道,比司马光大三岁,两个人天天一起念书,一起玩,司马光把庞之道当哥哥。根据司马光的回忆,这位庞之道小哥哥天资聪颖,悟性极高,“于文辞,不待力学而自能,读书初如不措意,已尽得其精要,前辈见之皆惊叹”。庞之道念书,看上去好像不怎么用心,可是那些要点、难点早就烂熟于心;庞之道写文章,也没见他怎么用功,可是华丽的辞藻、工整的对偶简直就像是从笔端流淌出来的。所以,老师、家长都觉得庞之道这孩子简直是太聪明了,不得了,前程不可限量。司马光的父母肯定又没少用庞之道来鞭策司马光:“加油啊,看看人家庞家老大!”跟庞之道相比,司马光的形象就黯淡多了。将近四十年之后,当司马光回忆起这位童年伙伴时,仍然自叹弗如,说:“光年不相远,自视如土瓦之望珠玉。”[11]
司马光笨吗?当然不笨。只是,他“幼时患记诵不如人”[12],那种过目不忘的本事,他没有。他也不擅长写作那种辞藻华丽、讲究对偶排比、形式大于内容的文章,而这种文风在他和庞之道开始学习写文章的时候是最流行的。宋神宗即位之初,请司马光做翰林学士,翰林学士的职责是“代王者立言”,为朝廷起草重要文书。司马光推辞,理由便是自己“不能为四六”,写不了那种辞藻华丽的官样文章。苏东坡评价司马光“文辞醇深,有西汉风”[13],其实是一种扬长避短的实话实说。
司马光聪明吗?应该说聪明。但是,在念书这件事儿上,却有点儿“开局不利”。司马光六岁就开蒙读书,不知道为什么,司马池为儿子选的启蒙教材竟然是《尚书》。《尚书》包含古代圣王的政治思想,文字非常古奥。年幼的司马光“虽诵之,不能知其义”[14],而他的记忆力又一般。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要背下来,旁边又有那些特别聪明的榜样比着,对一个好强的孩子来说,那肯定是一个相当痛苦的过程。只不过,司马光有一个大优点,那就是不服输。同样的内容,兄弟们看两三遍就背下来,完成任务出去玩了,就剩下司马光一个人还在用功。他给自己定下规矩,背会为止。因为没有近路可走,只好绕远,但是,“远”没有白绕,所谓“用力多者收功远”,因为下的力气格外多,所以收到的功效也格外长远。“其所精诵,乃终身不忘也。”那些下大功夫认真背过的书,司马光一辈子都记得牢牢的。他后来还用自己的经验教育后辈说:“书不可不成诵,或在马上,或中夜不能寝时,咏其文,思其义,所得多矣。”[15]当然,这些都是司马光在多年之后的总结,六岁开始读书那年,可怜的小孩心里只有痛苦和挣扎,实在谈不上有什么快乐。
七岁的时候,司马光的读书生活有了幸福的转机。他偶然听到老师在给别的学生讲《左传》。《左传》是历史书,故事性很强,跟《尚书》相比,文章夹叙夹议,内容具体而实在。司马光听懂了,也听进去了,一下子爱上了《左传》。回家之后,司马光把自己听到的讲给家人听,讲得头头是道,让司马池和夫人感到十分惊喜。从《左传》开始,司马光爱上了读书,“自是手不释卷,至不知饥渴寒暑”[16]。司马光跟历史学的毕生缘分也由此埋下了伏笔。当然,在读书一事上,司马光全面开窍,还要更晚,到十三岁,他“始得稍闻圣人之道,朝诵之而夕思之”[17]。
司马光的故事告诉我们,如果孩子不喜欢读书,那只是因为他还没有碰到自己喜爱的书,所以,正确的解决方式是,把他推到书海里去,然后耐心等待,早晚,他会碰到属于自己的书。
从《左传》开始,司马光找到了自己要读的书,也找到了读书的乐趣,但是,就在那个时候,他又碰到了天生会读书的庞之道——跟庞之道相比,司马光仍然是第二名。记性没别人好,就只好多读几遍;不够聪明,就只好多下功夫。因为父亲说过,好孩子不谩语,不说瞎话,要诚实地对待别人、功课和自己。于是他只好向丁家小哥和庞之道学习,努力追赶。这大约就是童年司马光心中的自我。
司马光自己看自己,看见了一个得第二名的孩子,所以只好笨鸟先飞、用勤补拙。和所有好强的孩子一样,司马光非常想做一个大人喜欢的好孩子,因为总有人比他强,所以他的心中会有一些小挫折、小波澜。当然,这些挫折和波澜,在大人看来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
[1]司马光著,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卷七四《迂书·迂书序》,巴蜀书社,2009年,第445页。
[2]《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卷五九《答陈充秘校书》,第525页。
[3]叶梦得《石林燕语》中说“司马温公自少称‘迂叟’”,误。叶梦得撰,宇文绍奕考异,侯忠义点校:《石林燕语》卷一〇,中华书局,1984年,第152页。
[4]《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七五。
[5]见吴曾撰,刘宇整理:《能改斋漫录》卷一三《司马光近于迂阔》,第114页。赵冬梅:《大宋之变,1063—1086》,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36—137页。
[6]惠洪撰,陈新点校:《冷斋夜话》卷三《活人手段》,中华书局,1988年,第31页。
[7]邵博撰,李剑雄、刘德权点校:《邵氏闻见后录》卷二一,中华书局,1983年,第166—167页。
[8]王绹:《〈尽言集〉跋》,见曾枣庄主编:《宋代序跋全编》卷一二五,齐鲁书社,2015年,第3528页。王称:《东都事略》卷九四《刘安世传》。
[9]司马光:《迂书·三欺》,见《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七五。
[10]见司马光:《送丁浦江序》,见《温国文正公文集》卷六四。
[11]司马光:《庞之道墓志铭》,见《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七六。
[12]朱熹,李幼武撰:《宋名臣言行录》后集卷七六。
[13]苏轼:《司马温公行状》,见《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第474页。
[14]司马光:《迂书·序》,见《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七六。
[15]朱熹:《三朝名臣言行录》卷七,见《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2册,第570页。
[16]《东都事略》卷八七上《司马光传》。
[17]司马光:《迂书·序》,见《温国文正公文集》卷七六。